桑仝济闻言,摇扇的手略微顿了顿,遂笑道:“你如今已是蓬莱的首座弟子,东华又下凡历劫去了,论武艺修为,放眼仙界,无人能及你。既已修成了上仙,何苦又在彼时的儿女之情上纠缠?”
“我只问帝君,她是,抑或不是?”
“她若是,便是我西灵山的人。呵,可你看她的品性,要说有几分像……你曾与她朝夕相对二百余年,自然是比我清楚。”
神女血统高贵,就算被贬凡间,也不至于沾染铜臭风尘如此。遥羲白听他这么说,虽心里疑惑,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喃喃道:“帝君说得不错,她若真是,二百余年的朝夕相对,就算是化作了草木蜂蝶,我又怎会认不出她来……”
桑仝济挑了朱襄的席位坐了下来,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道:“你知道就好。”他的视线游离在被搁在喜桌上的画卷上,口中问道:“君彦的事查了怎么样了?”
遥羲白摇了摇头,“我这阵子在朱府断了赤心魔的踪迹,几番入府打探都没有头绪,便也顾不得君彦的事了,况且我三千年在蓬莱,令弟出生时,并未见过,而冥刹九狱中也并无那花妖的踪迹,实在是无从下手寻找。”
他们说的君彦乃是桑仝济的胞弟,二千年前降生在西灵的上善池中。
当年十二孽龙被瑶姬放出镇海宝殿后,七宿苍龙因失嗣之事放任十二孽龙作恶,以此报复。而此时的烨玄却坠身成魔,从此叛变,东华失了爱徒,痛心疾首,闭关不问世事。不料十二孽龙竟领五万凡灵攻上了南天门,作为四方天帝中顺行第二的西灵为保天庭安宁,暗中得了玉帝传来的口谕,奉命将凡灵全数诛杀,顷刻间漫山红遍,人间徒增了五万怨魂,却还是没有降服十二孽龙。
事了了一千多年后,也不知是不是鸟尽弓藏的因由,这段罪孽终于是降罪到了西灵山。西灵帝后新孕,胎儿未成形就受到人间的诅咒,说是命中注定不能与母共存。当年帝后虽早知此事,却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说自己已活了万余年,早该复归混沌,便在分娩之际自毁元神,成全了这个孩子。西灵帝君哀伤过渡,也知屠杀五万凡灵的罪定要有人来赎,竟从此没了踪影。大家都猜测他应是随帝后一同化去了,只有桑仝济不信,于是他二千年来在凡间明察暗访,誓要将那五万凡灵一一送入轮回道,再寻了父君回来。
西灵山常年无主,桑梓妍怪桑君彦克死母后,并不与他亲近。不料这桑君彦却与凡间的一个小花妖暗生情愫、私定终身。这事本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去,可桑梓妍偏就不喜山魈精魅之流,便挑了她的错,将其打入冥刹的黄泉狱中。桑君彦因此负气出走,一去竟也没了踪迹,令桑梓妍后悔不迭。
遥羲白此次下凡,桑梓妍便顺道托了这事与他。
“君彦这孩子若是为了那小小花妖,铁了心地不肯回来,也强求不得。毕竟也是父君的血脉,西灵不驳他的神子之位便罢。”
“就只怕他心中不屑为神。”遥羲白蹙眉道,“一个月前我在太白拔仙台,本想劝那恶灵魔蓝水鬼人继续修行成仙,谁知他偏生要做人,逼我出手,一心求死。”
“哦?看来这世间果真是光怪陆离得很。”桑仝济的眼睛终于从那画卷上移开了些,不以为意道,“妖物成精,本就只图个人间享乐,成仙的若是悟不了万物为刍狗之理,也是成不了大道的,还不如在人间厮混。”
遥羲白心中还念着蓝水鬼人的悲祸,眸色暗了暗,有意绕开那刍狗之论,道:“虽被赤心魔逃脱了,好在是降了恶灵魔,人间也少了一个忧患。”
桑仝济掐指一算,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有收走了恶灵珠?”
“那恶灵珠落下了山崖,事后已寻不见了。”
桑仝济听了,微微摇头,神色凝重道:“你有所不知,那恶灵珠乃由当年五万凡灵中怨气最重的一群恶灵经过五百年修行所结,投到了魔君门下,只等着有一天能反攻上九重天雪恨。二千年来,我已将当年的孽债还了十之**,最头疼的便是这群恶灵,无从感化却又打骂不得。你放走了那恶灵珠,它虽现在不出来作恶,但只要找到了新的宿主,就能生成新的恶灵魔。”
遥羲白闻言,才知道自己武修虽高,可三千年的与世隔绝,令他多少有些接不上六界的动事变势,不禁自责起来,道:“羲白会继续追查恶灵珠的下落……”
“不必。”桑仝济抬手,打断他道:“烨玄在成魔以前,最是个周全的,如今做了魔君,又怎会有这等疏忽?只怕是早已物色好了下一个宿主,只等着新魔降生呢。可那新魔,偏偏又必是人间之魔。”
人间交通六界,自然鱼龙混杂。人本就兼有神性与魔性,人心生魔,魔才有可趁之机。
“仙守卫人间,可若人间成魔,杀的究竟是人还是魔?”遥羲白似问似喃。
桑仝济听他话中有些迷茫之意,笑道:“你莫忘了仙乃神徒,九重天上,神点诸仙之初,便要你们立誓,斩尽天下枉道者,枉道者就是魔。”
说者本是戏谑,听者却有了心。“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有正道才有枉道,我顺着神的道走,却不知走得究竟是何种道。”
桑仝济将他的话在心里嚼了嚼,心头有一股苦味,仿佛咬破了胆囊般化了开来。心中暗道:没错,仙,不过就是神之守世的一支卫队,神赋予他们神之法力、神之明眼,却没有给予他们一颗神的心。可是,遥羲白,你们龙族本也是九重天上的神,可功高盖主,帝浚若不斥贬天龙为地仙,又怎能扶玉帝稳坐中天的玉清宫?你天生就有神之心,才能三千余年就悟到了这天下“正道”实则就是“神道”,加之又修得了金罗仙座,比当年名镇六界的烨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阴错阳差地得了半身人血,便也染上了人的执念,为情如是,为道亦如是,跳脱不开,是为苦。不过,幸好你执,才即便是看破了“正道”,也不会去走那“枉道”。
只听桑仝济不容质疑地开口道:“神之创世,神道自是正道,不容质询。”
遥羲白闻言,低低笑开,似是讽弄。
桑仝济见状,唯恐再说下去就要犯了中天玉清宫的忌讳,连忙话锋一转,道:“天地万年之劫将近,你天赋异禀、体质精奇,乃是色空之剑选中的救世之材,只要诚心修成悯魂术,达到弥罗至真的境界,就能打败烨玄。那时,你自能深再悟一层道。”
遥羲白也知他这般避讳的用意,遂顺着那话题说道:“要寻到烨玄的踪迹,谈何容易?”
“你且展开那第四卷画来看看。”桑仝济指了指他不曾挪开过眼的卷轴。
遥羲白抬手轻拨,那画卷凭空立了起来,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少女扑蝶图。只见画中的瑶姬手执团扇,蔻甲染了嫣色如丹果,雪腕上戴着黑玉镯,正在园中扑一只紫斑翼凤蝶,可她的目光却紧随了另一只翅室无鳞的碧脉绡蝶。
“你看画边的题字。”桑仝济道。
遥羲白闻言看去,果见左边题了一溜蝌蚪小字:“将欲全有,必反于无。”略为捉摸,道:“真是一番玲珑心思,只是无款无印,不知出自谁手。”
桑仝济收扇,立起身来,平了平衣袍上的褶子,浮起一股成竹在胸的笑意,边向门边走去边道:“你若得空回蓬莱,拿你烨玄师兄的字比对比对,就知道了。”说着,花厅的大门开启,外头的风仿佛原本都趴在门边偷听般,一下便都倒了进来,吹得烛火直跳。
桑仝济一脚已跨出了门去,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步子,缓缓道:“仪锦楼本是为秋娘开的,说起来她也算你的故人,不过你如今开了口,这楼就给了你吧。另外,”他顿了顿,又说:“是时候,该回女娲氏的天擎四村看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