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不曾料想自己会被赫辛木摆了一道,而赫辛木却责怪她今天没有好好听那些大墟矩,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于是稍坐片刻后,瑶姬便在他的一再催赶下走上了回程的路。
“罢罢罢,本姑娘就看在你们新婚燕尔的份上,给你们腾时间温存吧。”她转身望了望已慢慢在视线里变小的农舍,自言自语地撇嘴道。
重华峰位于蓬莱七十二峰的东向末处,毗邻叩仙峰,可算是偏安之处,在群峰西边与之遥遥相对的,则是问天峰。此二峰镇守蓬莱东西两侧,本是极易辨认的,可也许是因为延桐住的农舍在西山脚下,而赫辛木方才带她一路下山时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山路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许多,总之,待瑶姬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时,才发现那山门上赫然写着“问天峰”三字。
“不会吧……”她一屁股瘫坐在山门口,这才想起要抬头看看那天上挂着的金盘子辨认方位。这时的夕阳已被晚霞烧得通红,像极了透着光的红玛瑙,稳稳地杵在问天峰的山腰侧旁。
“赫辛木你绝对是故意的!”瑶姬踢着脚下的泥,眼瞅着仿佛是在千里之外重华峰,心道这下回去准是要迟了。她原本还想着要让遥羲白免了自己的二十戒杖,现在看来,只怕是要新账老账一并算了。
“瑶姬姑娘才入师门一天,难道就已后悔了?”
瑶姬正懊恼着,不远处忽有声音伴着秫秫的踏草之响而来,瑶姬回头,只见桑仝济紫衣贵雅,从问天峰上顺石阶而下。
“怎么是你?”瑶姬先是惊讶,随即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堆笑迎上前去。“好神君,我迷路了,你这么有本事,打个响指送我回去呗!”
“你如今是东华门下弟子,迷不迷路,干孤何事?”桑仝济负手挺胸,一脸欠凑地摆出帝君的架势来。
瑶姬轻哼一声,斜眼瞪他,“我早上才欠了二十戒杖,若是再因为晚归受罚。恐怕就要被活活打去半条命了。到时候只怕什么连太婆还是李太婆要的东西,姑娘我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哦?”桑仝济闻言,略略弯腰。对着她笑道,“那趁你还没忘,还不快告诉我?”
先前在一之阁外的合欢树上,瑶姬早就想告诉他真相,现在既然引了这个话题。她自没有隐瞒的道理,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被骂的准备,开口道:“其实那块抹肚……”
“你喜不喜欢这把剑?”瑶姬才刚开口,桑仝济则像是被她腰间挂着的情空剑吸引了过去。
“嗯,此乃神剑。今早可救了我的小命呢!连太婆要的抹肚其实已经……”
“既然喜欢,那我就不问你要回来了。”桑仝济再次打断。
“嗯?”瑶姬惊讶,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这把剑是你给我的?”
“不然,你以为遥羲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帮你作弊?”桑仝济挑眉反问。
瑶姬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海棠说我使的是西灵剑法,还冤枉我偷师……啊。原来这都是你的安排,我还以为是……哼。总之,害我跟那林海棠费了不少口舌呢。”
“呵,我是看你可怜才帮你,也不知是谁还为此自鸣得意了许久,现在得了便宜,却还来怪我多事。”
“谁要占你的便宜了?”
“行,那你还我早上的恩情,就不算你占我便宜。”桑仝济咧嘴,飞快地伸手将她往怀里一揽。
瑶姬瞪他一眼,双手抵上他的胸口,“你堂堂神君,怎么却这般小气?”
桑仝济凑得更近了些,“孤待别人可不这样,只不过遇上了小气之辈,自然也要小气些,才不至于亏得太多。”
瑶姬看着他渐渐逼近的俊脸,眼珠一溜,拉出一个笑,“好呀,反正我本就是窑子里的姑娘,早被人轻边了,那遥羲白是个闷货,一点儿也不知男女情趣,帝君若是不嫌弃,奴家当然愿意服侍你。”说完,她双手环上了桑仝济的脖子,踮起脚就要送上香吻。
桑仝济见状,猛地将她放开,别过脸去,抖了抖袖子,略显尴尬地轻咳几声,“我差点忘了你并非寻常人家的姑娘,这局就算你赢。”
“知道就好!”瑶姬得意地笑了一会儿,又渐渐止住,右手扶上情空,犹豫半晌,还是将它取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拉了拉桑仝济的衣袖,半不情愿道:“我虽出身青楼,却也知感恩戴德。早上你既帮了我,我又怎好再占你便宜?这把神剑……”她不舍得又摸了摸剑身,流连了这难得的朱玉许久,才一咬牙,“这把神剑,还你!”
“你舍得?”桑仝济笑看她。
“……嗯。”
“当真舍得?”他笑容渐深。
“……舍得”
“当真当真舍得?”
瑶姬被问得不耐烦,扯开了嗓子道:“……喂,你再不龋,本姑娘可就要反悔了!”
桑仝济大笑一声,伸手接过情空,口里念咒,下一瞬,宝剑转眼缩成了巴掌大小,躺在手中,再看剑鞘上,多了一串金链。
瑶姬双眼发直,“哇,果然是神君……”
他一手拉过神情尚且呆滞的她,将小小的情空挂在了她的胸口,“瑶姬,这剑,我既然把它给了你,就永远是你的。你已还过我一次,我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他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仿佛是在下令。
“我以为你是想讨回这剑嘛!”瑶姬哪里知道他的所指,“你真的要把这宝贝送给我?”她喜滋滋地看着情空。
“怎么,你不想要?”
“要、要!”瑶姬连声道,急忙将胸口的情空藏到了衣襟下面,“你自己说的,送我了就永远是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万马难追!”
桑仝济看着她那贪财的嘴脸,无奈地笑了笑,“好,一言既出,驷马……呃……万马难追!”
瑶姬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忽想起问天峰上住的乃是金灵子,不免多嘴道:“诶,话说……这蓬莱的天命长老笑起来倒和你有几分像。”
她本不过是说笑,不料桑仝济闻言,面色一凌,正色道:“切莫胡言!天命长老德高望重,岂容你这鬼丫头妄加议论!”
瑶姬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这哪里是议论?就是昨日见他觉得面善,才觉得他像你……”
桑仝济方觉自己刚才反应有些过了,放柔了语气,“那你觉得他如何?”
“我也就见过他一次,今天才听别的弟子说他平时深入简出的。不过这样也好,他是天命长老,一定是无所不知,保不准就知道我昨天没去过五关的事……”
桑仝济猛敲她一记暴栗,“既然是秘密,就让它烂在心里,永远都不要说。”
瑶姬呼痛,揉着前额道:“你肯定早就知道这事,不然也不会帮我瞒天过海。”
“呵,你这丫头别的不长进,只这心眼却长得比谁都玲珑。”
“再玲珑也比不过你呀。”她怪声道。
“怎么说?”
“你和遥羲白一个是神君,一个是上仙,看似关系不错,坐同一条船,却对他瞒这瞒那的,现在又上这问天峰来,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桑仝济长叹了一声,“我来是有正事相商,再说,你不也瞒了遥羲白一堆事?姑且不说你的身世、与夜不玄的私交,和走秘道来蓬莱的事,单凭你擅自作主将他对娩华的记忆拿走……你觉得他若是知道了真相,心里会怎么想?就连延桐住在西山脚下,你也不打算如实告知吧?”
瑶姬大惊,“你全都知道?”
“呵呵,别忘了我是神君,就算你现在有擎东村的庇佑,但我只要算算你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自然能从她们的心思里算到你。”
发现自己在他面前竟没有秘密,瑶姬只觉像是被扒光一般,冷飕飕的,极不舒服。她猛然意识到桑仝济既然知道遥羲白缺了一段记忆,那也就应该知道那块抹肚早已被潋秋娘做成了手绢,并且被她作为筹码,给了黪幽兰。“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东西的下落,还百般戏弄我!”
“东西?什么东西?”桑仝济状似不解,瑶姬急欲说出口,却又被一如前几次那般打断,“我这次来是向天命长老问泪魔的来历,遥羲白就是为了它才把你一个人扔在了汴梁。怎么样,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瑶姬很想有骨气地说“不想”,但又难掩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弃追究那块抹肚的事。她原先也只是怕自己连累桑仝济才如此上心,而现在,连太婆当日所说的期限早已过去,也不见真发生了什么,可见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想。”她点头。
“乖。”他满意地笑,在山门口的石阶上坐下,缓缓道:“那泪魔是新生的魔,虽不厉害,但善于躲藏。它喜欢收集人间的眼泪,被它拿走眼泪的人永远都不会因悲伤而落泪。”
“那敢情好,人间没有了悲伤,皆大欢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