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步寻明 第一百四十九章 萧萧暮雨

“所以你今天是来寻仇的吗。”

顾寻语气有些戏谑，听得杨慎笑起来，他只是摇摇头，轻声道，“难怪初见你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原来是真的早就见过。我真是糊涂，竟然没将你这个‘顾珣’给认出来。”

“十几年都过了，到现在疤还留着……看来当时我下手不轻啊。”顾寻眼中略有歉意，她凝望着杨慎的眉间，想着幼年时候的那些荒唐事，脸上笑意很有几分暖意“可我为什么要打你，欺负你？”

杨慎一笑，轻声道，“那天你偷偷跑到父亲的书房里去，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刚好让我逮了个正着。你那时才长到我肩膀，小小的个子，几下就被我捉住了，我拿绳子将你捆在椅子里，本来是要出去找顾家人来发落的，结果我前脚刚迈出房门，你就一头撞在桌角上，晕了过去。我被吓了一跳，就退回来看你怎么了。才刚刚解开你的绳子，你就跳起来拿了桌上的镇纸——”

杨慎比划着顾寻狠厉的样子，看得顾寻瞠目结舌。

她叹了口气，静静地回忆，脑海中没有一丁点关于这件事情的画面，然而她能够想象当时的场景。她看了看杨慎，又道，“我想我当时下手一定很重了。”

杨慎笑着点点头。“可不是么。我被拍昏过去了，那天夜里才醒过来。”

顾寻双手合十，轻声道，“真是对不起了。”

“没事，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也原谅你了。”杨慎笑了笑，“再说这件事情旁人也不知道，我也再没和别人提起。久了，也就忘了。”

“是吗……”顾寻直视着杨慎的眼睛，随即摇了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不说……”杨慎的眼中透出几分深意，他看着顾寻，轻声道，“这你也不记得了吗，那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涌进来了很多人。我娘就坐在旁边问我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我正要开口呢，就看见你和杨恪两个人站在角落里望着我。你怯生生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悍，我索性也就饶你一次了。”

“我和易卿？”顾寻有些诧异，“他也知道这件事吗？”

杨慎看着顾寻，“那要问你了。你有没有告诉他？”

顾寻皱起了眉，“不知道呢，那是在易卿落水前的事，还是落水后的事？”

“落水后三四天吧。”

顾寻点点头，“那我估计我大概是告诉他了……但你后来是怎么和阁老还有杨夫人交代的？”

杨慎抖了抖衣襟，轻声道。“我说是我滑倒在地上，镇纸不小心落下来，就砸在了我头上。”

顾寻叹了口气。“真是多谢你。”

杨慎摇头，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倒不是最有趣的事情。第二天半夜，我一个人睡在房里，忽然听见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就下地出门去看个究竟，一推门就见着一个小黑影从院门闪了出去。再低头发现地上已经多个篮子，里面装了好些药膏。我拎着篮子进了门，第二天把空篮子放在院子外头，没过多久就看见你小跑过来，提着篮子走了。”

顾寻神情无可奈何，想着那时候的种种情景，望着杨慎的眼睛，低声叹道，“大公子你……真是好脾气。”

“我一直很好奇，那天，你想去我父亲的书房里干什么呢。”

顾寻耸了耸肩，“天知道，也许就是想进去看看吧。”顾寻转过头去，“幸好你当时肯高抬贵手，不然我真是闯下了大祸，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杨慎并不接话，低头从胸口取出几样物件，轻轻放在了桌上，说道，“嗯，不过你已经谢过了。”

顾寻抬头看去，见桌上放着许多纸花和纸鹤，它们已经被杨慎用心地压成扁扁的样子，形状依然十分漂亮。顾寻伸手拿起一个，在手中把玩起来，只是几下功夫，就将那只纸鹤重新拉成了立体的形状，她飞快地看了杨慎一眼，又低头看手中的折纸。

“这些都是我送的？”

“嗯。”杨慎点头，“有时是些漂亮的小石头，有时是这些纸花纸鹤，有时候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反正从那之后我常常在自家院子前看见这些东西，觉得好玩，也就都收下了。”

“好玩吗？”顾寻将那只纸鹤提到自己的眼前，打量它许久，才转过脸去，“你也会喜欢这些东西？”

杨慎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顾寻拿捏着纸鹤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她目光亦随之落下，低头沉思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声。

往昔种种，于她似水无痕，那些故事仿佛只是故事，并不能掀起她心底半分涟漪。她心中略有些纷扰，真正在意起来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情。

顾寻转过头去，认真地望着杨慎，开口道，“用修，你告诉我，顾念灵和你说什么了。”

杨慎的神情依旧淡然，他安和地看着顾寻的眼睛，答道，“摁，她只是和我聊过了一些……顾府这两年的事情，”

顾寻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是吗……那，你有什么想法么。”

杨慎微微挺直了背，认真地望着顾寻，轻声道，“我是觉得，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他们以死相挟。”

顾寻唇角微提，“就这样？”

“就这样。”

顾寻忽然笑了起来，她将手中的纸鹤重新放在桌上，缓缓站了起来。杨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动容，这屋中无比昏暗，顾寻的背影在屋外明亮的光线中成为一道纯粹的黑色背影。杨慎看着她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却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只是吹落自己肩头的尘灰一般，她轻声道，“这种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干了。我多少还是有些惜命的。”

她顿了顿，又道，“用修，你今天来看我，让我非常高兴。往昔的那些事情，个中自有隐情，只是现在也再没有挑明的必要。你不必担心我，那些过去于我而言几乎不存在，我能顾及的只有当下而已了。”

“嗯。”杨慎应了一声，并没有多言。

顾寻转过身，重新将桌上那张嘉靖留下的纸张展开，又推到了杨慎的眼前，她目光之中尽管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此时却也平添许多的信任与期待。“我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字谜究竟想说些什么。用修，其实我担心得很，皇上喜怒无常早已经名声在外，我在这宅子中呆了不过两三天，先是被房东刁难，紧接着便是吕方送来金银，现在时一生着病，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早已经是如履薄冰了，你能理解吗？”

杨慎目光没有什么焦点，散漫地望着屋外，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顾寻心中一动，望着眼前人。

她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望着杨慎，深切地开口，“用修，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告诉我吧”

杨慎伸手将纸张拾起，咽喉动了动。

许久，他终于不再犹豫，于是开口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听陆秉提过一个叫秦纨的人。”

顾寻双耳竖起，连忙点头。“听过的。”

杨慎道，“若是只凭一句‘我寄愁心’，我也不能确信皇上这两句诗说的是什么，但是那后一句‘萧萧暮雨’就很明显了，”杨慎将目光移向顾寻，他声音不急不缓，耐心地解释着，“这京城之中很少有人知道，秦纨闲暇时候并不喜欢在自己的府邸里呆着，他最喜欢用来消磨时间的地方是城北的百花楼。”

顾寻一时惊喜，杨慎说的必然没错，吕方留下的话中也提到要她去城北看看。

“‘萧萧暮雨’怎么了？”

“百花楼有个善弹琵琶的歌姬，名唤‘萧雨啼’。那是他最中意的姑娘……现下秦纨陷在江浙一带生死未卜，倒也契合了李白那首送别诗的意思。皇上在这个时候给了你这张字条，又送来了许多金银，其用意自然再明显不过。”

“……你是说，皇上要我，将这个萧姑娘带出来？”

杨慎看着顾寻，并没有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吕方昨日来这宅中的前前后后我了解得很清楚。我昨日在屋中想了很久，只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顺着皇上的意思去了百花楼为萧雨啼赎身，你就是在用皇上的御赐金银在烟花之地挥霍，但凡是今后有人追究起来，这都是死罪。”

顾寻叹了口气，“那你觉得……？”

“难说。”杨慎道，“不过当下最稳妥的方法，大概就是装作看不懂皇上的意思，让这事过去。”

顾寻皱起了眉头，“这个秦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听阁老提过，陆秉提过，连皇上也这样放在心上。”

“他若是能活着回来，你自然会见着他，这人的身份，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杨慎声音低沉，他一直打量着顾寻的表情，见她此刻若有所思的摸样，不由得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顾寻抬眼望了望杨慎，轻轻抿起了嘴唇。

“那不如，我今天就去会一会这位萧姑娘。”顾寻轻声道。

杨慎并不诧异，他早有预感顾寻会这么选择，只是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顾寻点点头，望着杨慎认真道，“嗯。说起来，把一个姑娘带离烟花之所……听起来好像也挺不错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