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八方记 第1章 公干

夜幕低垂，西北边陲的这座名叫山阴的小县城在经历了白日风沙的洗礼后，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中。

仅有六七条街道的小城，逐渐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偶尔从小巷中传来几声犬吠，县城的氛围很是宁静祥和。

县城的主街大约也就百余丈长短，街道尽头的左侧便是县衙。

山阴县衙占地不大，被一堵一丈多高的青砖墙环绕，其规模甚至不及隔壁朔县一些地主大户自家盖的大院。

县衙前后有两扇大门，从前门进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块一人高的照壁，上面有些用青砖雕刻的浮雕。再往里走便是大堂，至于大堂审案、二堂议事、三堂后花园之类的讲究，则是一概没有，因为县衙简陋到仅有一座大堂。

大堂门口两侧挂着一副楹联：上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下联“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也就到这里才有了些许官家的味道。

县衙所属的十余间房舍左右相邻，左手起的第一间被用作衙役平常候命的衙皂房，其余房舍则被六房占据。右手边的一排房舍围起了一人高的院墙，中间隔成了一个个的小院，负责日常的迎来送往和公务接待。

“老杨叔，咱不要再抽了行不？知道的是您在抽烟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给人家县衙客房点了呢。”

随着话音落下，右手院落里的一间房门被向外推开，一股青烟滚滚而出，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用力挥动驱赶着烟雾，也就持续片刻功夫，察觉屋内烟雾稍淡，他便迅速的合上了门，大概是怕屋内热气散失太多吧。

少年一边插上门栓，一边苦着脸抱怨道：“老杨叔，木炭都涨到七文钱了，这山阴县的衙门可只负责咱们的吃住，没说负担咱木炭的开销啊。”少年正要张口继续抱怨时，

“嗖”

一道破空之声响起

少年如狸猫一般敏捷的转过身子，将手中书迅猛打开然后合上，

“嘿嘿”

少年轻笑一声，抬手从书中抽出了一双筷子，原来刚刚发出破空声的竟然是这双筷子

他悠然的走到火盆边的小桌旁，把筷子搁置到桌上摆放齐整，神情颇为淡然，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这位面容清秀的少年姓赵，字正平，孤儿出身，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他现在已经是并州城的一位当差捕快了。

坐在小桌对面的老头抬起手中烟锅指了指后者的发髪。

赵正平抬手摸了摸，在发间发现了一颗花生米。

“能不能下次将花生米丢到我嘴里”

说完之后他将那颗漏掉的花生米塞到了嘴里，咬得嘎嘣作响，

“当”

老头默不作声，却把烟锅放在了桌上

赵正平见状一脸讪笑着说道：“不过是把您一葫芦酒送出去罢了，至于吗，等我发了月钱便给您补上。”

老头拿起烟锅开始吞云吐雾。

后者理了理头发，坐回火盆旁埋头继续看书。

“咣，咣，咣”，

耳边传来了街上更夫的打更声，赵正平将书放在了小桌上，伸了个懒腰后，双手插袖，盯着火盆里的火苗发呆。

半晌过后，赵正平突然开口说道：“老杨叔，今日上午出并州城的时候，我看见都尉王大人了，面色阴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一般。莫非今年对边的胡人有大动作？”

赵正平口中的老杨叔沉默不语。

后者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点卯时，咱的主簿大人文老头把咱的这趟差事说的很清楚了，就是来山阴县协助管理山阴驿站的，要确保在胡人围困并州城期间，山阴驿站能够正常运转。咱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当然，比不上支援朔县的二十人，但也算不错了。

老杨叔用烟锅敲了敲桌子，张口道：“少说废话，直接说事。”

赵正平嘿嘿一笑：“这不之前一直是您带队么，咱去的也是朔县，那边都熟门熟路了，可这次文老头怎么安排咱来山阴了，而且还是让我带队，我想了好一阵了，不知道文老头是啥意思？您帮我琢磨琢磨？”

“那老家伙一百个心眼子，我不费那功夫”这位老杨叔说话很干脆。

赵正平委屈说道：“那你可不能怪我胡乱把您的酒送出去了，应该怪文老头，山阴咱可是初来乍到，我刚到这里，便去借调县志舆图和公文存档了，县衙那个书吏百般刁难，说什么山阴县是后娘养的，以前就派小猫两三只来做样子，今年更是过分，连班头都是个毛头小子，说话阴阳怪气倒也无所谓，可他办事拖拉啊。我也是无奈，才将您那一葫芦酒送了出去。”

那位老杨叔脸色稍缓。

赵正平心虚地看了看桌上贿赂得来的县志和公文存档接着说道：“往年胡人来袭，压根没来过山阴这边，最多不过进来几个散兵斥候。山阴县也是敷衍了事，所写的公文空洞的很，一点实质的东西都没有。”

老杨叔眉头微微皱起。

赵正平见状赶忙说道：“您放心，酒我会给你补上的，不过换来的这些公文只能当笑话看了，什么胡人见我方城坚墙固，旌旗鲜明故而退之，呵呵，城南那片儿的土围子也能叫城墙？

似乎发泄够了，赵正平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下后道：“老杨叔，我打算明儿一早就去趟驿站，顺带着瞅瞅附近的地形，咱来的时候怕耽误入城时辰，路过驿站时就打了个照面门都没进，这舆图再怎么看，也不如实地转一圈把地皮子踩热来的踏实，毕竟要待一段时间呢，您说呢？”

“这趟差...”

老杨叔声音顿了一下，

你是班头你定吧”，

说完之后老杨叔缠好烟锅很干脆的起身上床睡觉了，

赵正平悻悻然的撇了撇嘴，归置好县志和地图后，用炉灰封好了火盆，往上面放了四五个红薯，苦着脸躺一长凳上枕着一摞县志睡去。

起了个大早的赵正平从火盆炉灰中扒拉出煨熟的红薯，边吃边跑去隔壁院子喊了两人起床，之后回到自己屋子收拾行囊，收拾妥当临出门时顿了一下，反身回去又往包袱里塞了仨红薯。

三人各自骑了匹马直奔城门而去，

提早半个时辰离开热炕头开门的门吏一脸怨气双眼通红的看着三人。

赵正平缩了缩脖子收起腰牌，三人赶忙出了城，大老爷们幽怨的眼神谁看了都会起鸡皮疙瘩。

随行二人是这次同行公干的并州衙役，和赵正平一起当差有些时日了，关系处的都不错。

一人叫蒋高原，是山阴本地人，不过却是并州卫的军官出身，武艺娴熟，本可以当都头的，当初校场选拔时本是老蒋弱项的骑射步射却都十中八九，成绩上佳，再算上资历确实够格升都头了，不过之后事情却出了偏差。

当时负责营造校武场地的指挥使大人贪墨款项吃相极为难看，下属更是上行下效雁过拔毛，层层过手像是给鸭子褪毛一般，其程度令人发指，箭目试场里的百步距离实测竟然不足八十步。

雪上加霜的是演武当天下雨，部分场地塌陷，举重石头都掉到地底下边去了，出现了丈许方圆的几个窟窿，这时候愤恨指挥使吃独食的，没捞着油水眼红的，加上政敌齐齐跳出弹劾，众人拾柴火焰高，事情捂不住直接上达了天听，之后皇帝降下的雷霆之怒导致了一大串的脑袋落地。

也算是人尽其用物尽其才吧，这些主儿被抄没的家产解了当时的军饷之困，被砍下的脑袋更是都被垫到了校武场塌陷出的窟窿里。

当时过关的老蒋竟然在自省，他懊悔自己建功立业的时间竟然足足晚了数年，在将过错归咎于之前几次发挥失常后，老蒋摩拳擦掌准备杀敌建功，之后此案爆出，成绩被宣布作废，老蒋得知此案细节后心如死灰，直接退出军伍入了衙门。

另一人叫胡学文，此人祖父一开始以贩马为生，后来在两国边境开设的榷场中白手起家，挣出了几间大铺子，家资颇丰，在胡学文外出求学期间，他的父亲继承家业，雄心勃勃打算继往开来，可惜经营数载后生意急转而下，不得已之下胡学文中断求学回家救火，踌躇满志的胡学文想着中兴家业，可惜更是青出于蓝，一番折腾后真正的继承了祖业，又沦落到直接以贩马为生，之后家里添了俩带把的小子，胡学文这人顾家，就没再乱扑腾，使了银子入了公门当差，这两人入了衙门后到成为了一把好手，赵正平和他们一起办差配合很是默契，多次破获大案。

赵正平每每与老杨叔谈论世事多艰案子难办时，一提到这俩人都会各自唏嘘不已，然后不再言难。

官道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刚出城这段路还好点，道路硬朗夯的瓷实吃得住劲，再行的远些就虚土满地，在上面跑马好一个尘土飞扬。

“奶奶的，这也叫官道，狗日的山阴知县是干什么吃的？路修成这个样子，野驴都不走！”圈脸胡都变成黄色的蒋高原往地上啐了一口后骂道

边上的胡学文瞅着大乐，接口道：“你虽是山阴人，但久在军伍自是不知这当中情形，山阴是边陲小城，老百姓本就贫苦不堪，原本就不多的县城税银更是被并州一分不剩的提走，哪儿来的余钱修官道，也正是这样山阴反而太平了几年，不然胡子能把这的地皮给你刮出火星子。”

一直听着两人说话的赵正平此刻有些明白了，感情文老头派自己来山阴是让自己练手来了。

赵正平没吭声只是在又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后说道：“蒋大哥，胡大哥咱们在前面那棵大树那里休息一会儿，秋寒露重的这么跑，咱们受得了，这马可受不住，”

胡学文点头说道：“嗯，确实如此，山阴县的马像是没有贴秋膘，马蹄虚的很。”

蒋高原没吱声，三人放缓马速直至停下，然后牵马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