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第3494章往南，往北？

董昭即便是沿着大河北线朝着河内逃亡，一路上也依旧有些恍惚，对于当下的结果，不敢置信，不愿接受。

中条山大营就这样完了？

最要紧的是，他董昭就这样完了？

直至此时此刻，董昭还觉得似乎是在一场噩梦当中，他精心布置的防线，设置的陷阱，填埋的火药，调配的兵卒，就这样被骠骑军一正面一穿插，就给击溃压垮了？

那在黑夜和火光里面飘扬的三色旗帜，依旧在董昭脑海里面噼里啪啦的翻卷着，就像是在抽打董昭的脸。

其实董昭也是知道，他在中条山大营防守骠骑军，也没有多少获胜的希望，也是在败中求胜，死中求活。曹操留下来的兵卒，虽然有一半左右是中领军中护军，但是依旧是很薄弱。

但是，但是……

在董昭小心翼翼的维护安排之下，不也将司马懿和郝昭打退一回么？

在那个时候，董昭心中是意得志满的，而且对于吕常等人的牺牲毫不在意，觉得只有他自己运筹帷幄，才是最为重要的，之前能击败曹洪的司马懿，在他面前不也是夹着尾巴逃走了？

人，将死的时候，有回光返照。

军队，或是更大一点的组织，也会有这样的现象。

但是董昭没意识到这一点。

结果就在董昭觉得自己多少可以完成了曹操的托付，可以扛住骠骑军的进攻，至少能拖一段时间的时候，骠骑大将军斐潜的到来，便是以迅雷烈风一般的速度，将中条山大营击溃！

就像是一场美梦，终于醒来一般的苦痛！

若是之前没有赢过，没有经历过那么些美好，那么董昭也不会如此痛苦。

这一次，他输的比曹洪还要更惨！

曹洪当时还能说是骠骑军的攻城器械犀利，火炮非人力所能抗衡，但是董昭能够说一些什么？

说自己遇到了非人一般的骠骑军兵卒，然后骠骑军兵卒吃人肉喝人血，然后自己兵卒被吓尿了？

挖了那么多陷阱，布置了那么多火药，结果呢？

就只是烧了一小部分，炸了一点点，其他的都成了摆设，都成了废物！

董昭欲哭无泪。

中条山大营一日一夜之间被击败，对于当时的作战双方来说，在作战之前，谁都没想到！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

曹操留下来的万余兵卒，其实核心主力依旧是那中领军中护军。

最为精锐的那部分，是曹洪亲自带领的那两三千人，结果曹洪带着那两三千人，折损在了锁阳关！

可惜董昭当时还以为可以继续支撑。

后来董昭统御中条山大营，击退了司马懿，回光返照之时，其实曹军兵卒的心弦已经被崩得很紧了，在战后又没有得到有效的舒缓，没有奖赏，没有激励，似乎打赢了是应该的，让司马懿跑了还要被批，再加上补给什么的跟不上……

于是等到了斐潜带着大军来的时候，这些已经被崩紧到了极点，又是疲惫不堪，供应不足，连吃饭都不能吃饱的曹军兵卒，就自然被斐潜麾下的精锐一举击垮！

所谓身在山中不见峰就是如此。

在骠骑军兵卒突破了横山岩，击破了曹军中条山内圈防御的时候，董昭真的有死的心，真想要提着长剑就冲上去，和这些骠骑军兵卒拼一个你死我活！

可是在董昭身边的护卫，却抱住了董昭的大腿，死活不让董昭上前。

当然，董昭的记忆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作为董昭的护卫，中条山大营如何，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董昭的生死却关系到了他们的生死。

如果董昭冲上去真的就能赢，他们说不得也会跟着冲杀上去，可是那个时候一看就知道事态已经是无法挽回了，骠骑军用一支偏军就击垮了他们的防御内圈，还有正面的骠骑的大部队也打破了中圈，那还有什么好拼命的？

就算是董昭冲上去，也不过是给骠骑送去脑袋罢了。

于是这些董昭护卫便是立刻拉扯着董昭就逃，什么旗号，什么中军，什么大营，一概不管。

毕竟董昭自己逃，还能多少趁着其他曹军兵卒没能反应过来之前逃出去，否则被其他曹军兵卒堵在路上，那就未必能逃走了！

在逃走的路上，董昭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让护卫避开了中条山南面的渡口，而是转头向东，绕道去河洛。

毕竟潼关大营也不保了，从南面渡口直接过河，很大可能性就是将自己送到了骠骑潼关方面的部队手中，而且骠骑军一旦掌控了中条山大营之后，也会必然沿着山道往南追击，很有可能就会追到渡口之处……

所以还要趁着骠骑军没来之前，掉头往东，避开骠骑军的位置，才有回到山东的可能。

而且在董昭心中，觉得这一次就算是曹操守着崤函道，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了，毕竟河洛颓废，虽说有雒阳八关之名，可是实际上没什么可以依托的，若是骠骑军大军东进，就算是雒阳有十八关，也未必能挡得住！

曹军，完了！

山东，完了！

董昭悲悲怆怆，可是董昭的护卫却没心思悲伤。

说实在的，他们作为董昭的护卫亲兵，中条山大营的得失，跟他们联系不大。只要他们将董昭安全的送回山东，那么他们就是完成了全部的职责！

除了几名董昭亲属之外，大部分的董昭护卫，都是董昭招募来的。

作为护卫，平日里作为董昭的触须，外延，接受和传递号令，但是最为关键的事情，就是保住主将的性命！

在危机之时能让主将逃出生天，这样就算是董昭因为中条山大营溃败而受到了惩处，甚至问罪处斩，但是作为董昭的护卫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被问责，相反还会有不少其他的将领会来挑选，然后他们就可以加入新的团队之中去了……

只要现在保住董昭性命，至于将来董昭如何，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的一切，就是董昭的生死。

董昭活着，他们就可以活着，若是董昭战死而他们没死，就算是活着到了山东，也多半没好下场……

几十人护卫着董昭，往东而逃。

董昭的选择的逃离方向，无疑是对的，因为往东走，就避开了曹军兵卒大部队的溃散，即便是几百人混乱的拥挤在一条路上，都能瞬间将原本通畅的道路堵死，更不用说是可能会有几千人的溃败逃亡……

但是同样的，在受到了剧烈情绪刺激的董昭，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否则他就会意识到他这么选，其实也是错的！

往东虽然可以避开拥挤，但是也选择了崎岖！

中条山南线，因为地理的关系，往南走，是有固定的土塬和沟壑，比较好走，但是如果横向往东西走，就必须横跨这些土塬和沟壑……

一开始的时候，董昭和这些护卫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毕竟包括董昭在内，绝大多数的人内心都充满了惶恐，所以爬上爬下的，也都是沉默不言，没什么人说话，直至一声惊叫打破了这种沉寂！

一名稍微落在后面的护卫，神色张皇的指着后方！

董昭等人回头一看，发现在远处有烟尘腾起，冲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起初董昭手下的这些护卫，还以为这些追兵只是骠骑小部分的斥候，毕竟烟尘不是很大很多，想要凭自身的武勇，多少阻挡骠骑追兵一阵，可是让董昭等人惊慌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些能被挑选作为护卫的曹军兵卒，虽然不能说是和那些精挑细选的彪悍战将相比，但是至少也是中上的水准，再加上中条山南线沟壑众多，前去阻挡的护卫也不会傻乎乎的站在空地上大喊什么此树此道之类的傻话，必定是选择一些隐蔽的，甚至是阴险的角落进行扼守，以为多少能杀伤一些追兵，拖延一点时间，但是谁能想到，留下来阻挡的护卫就跟泥牛入海一般，转眼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若不是董昭确定这些护卫不至于在这个节点叛变，说不得就以为这些护卫直接去投降骠骑了！

感觉到了死神脚步的临近的董昭，终于是脑袋清醒了一点，『往山里走！』

河岸之处，植被较少，行走的时候踪迹比较明显，往山里面靠，则是可以依靠山里的那些灌木杂树等遮掩一下，等到夜间降临之后，才方便逃离。

可惜，董昭清醒得太晚了一些。

许褚好不容易盯上了董昭，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之前抓不到曹洪，已经是让许褚每每想起的时候，不免扼腕叹息，现在知道了董昭的位置，又是追到了近处，怎么可能让董昭如此逃离？

呼啸声渐渐响起，即便是在杂树灌木的遮挡之下，也传到了董昭耳朵里面。

『不行了！分头逃吧！』董昭的亲信护卫急切说道，『主上！快将头冠给我！我来引开追兵！』

董昭下意识的就解开了头冠。

那亲信护卫一把拿过，胡乱戴在了头上，『主上保重！你们快送主上进山！你们几个，跟我往南走！』

董昭伸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那是他的族人，他的心腹。

壁虎确实可以断尾，可是断了之后依旧没能让猎手满意……

许褚追到了董昭等人分开之处。

『一路往南，一路往北了！』

经验老到的斥候根据地上的痕迹，很快的得出了结论。

往南？

往北？

许褚皱眉。

正常来说，想要逃出去，往南才是正确方向。

毕竟曹操等大部队都在大河之南，只要渡过了大河，逃到了南面的河洛区域，许褚就基本上望河兴叹了。

可是……

虽然在后世游戏里面，许褚的形象就是五大三粗，甚至是傻子一般，但是他实际上并不傻，他之所以体格健壮彪悍，是因为他长期担任的是护卫。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当下，是在曹操身边还是在斐潜身边，一个体型壮硕的护卫，肯定会比一个瘦弱得风吹一下就要倒下去的护卫要更称职。

许褚做出了决定。

往北追！

『往北？』斥候有些不能理解，『南面才是曹军大部之所……往北的这些人，该不会是逃兵吧？』

『逃兵？』许褚摇头，『这一路追来，可发现这些人有什么逃兵在半道而逃？』

斥候摇头。

虽然董昭身边才几十人，但是显然比中条山大营的溃军要整齐得多，这也是让许褚死咬追杀上来的原因之一。所以半路上都没有人逃离，现在忽然就出现了逃兵，就明显不太合理了。

此外，董昭原先没有选择直接从中条山南道往渡口跑，现在又怎么会直接往渡口跑？

见许褚确定了方向，其他骠骑兵卒也没有多言，很快就沿着地上的痕迹，往山里，也就是往北追了上去。

不管许褚是真的经过了周详的思考，还是纯粹蒙的，反正对于董昭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在董昭向北，试图逃往中条山中进行躲藏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

他的体力不够了。

从中条山逃离出来，这一路上就没有像样子的吃过什么东西，都是护卫身上带着的一些干粮，勉强一人分一点，就连山林之中的飞禽走兽也基本上没抓到几只。

毕竟现在是冬天了，大部分的动物都藏起来了。

得不到补充，又没办法好好休息，再加上每天高强度的行走，董昭能坚持到现在，完全靠得是之前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之中的状态，使得他完全忽略了身体上的疲惫，现在从那种噩梦脱离之后，却发现现实更加的可怕……

人就是如此，一旦意识到什么，什么会更加的严重起来。

比如拿着手机很长时间不动，或许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手臂酸痛，小指被压出了深深的印记，可是一旦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便是铺天盖地的酸麻，汹涌而至！

董昭也是如此，他没意识到体力跟不上的时候，还能和护卫一起攀爬，可是等他开始觉得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便是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地方不酸不痛！

就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脸色苍白，手脚更是软如棉花一般，暂时的失去了知觉。

见董昭如此，那些护卫也上前来架着董昭走，但是那些护卫体力也不能算好，自己走都很累，更何况还要拖着董昭走？

又拖着，走不了几百步，然后所有人都走不动了。

而许褚等人的追兵，依旧在寻找着他们的痕迹，从上下慢慢的拉出了一条散兵线，往山上摸上来。

『完了……』

董昭此处，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冒出了这两个字来。

『找地方……快……快找一个地方……』董昭喘息着，『藏，藏起来……不，不要往前，往后退一点，退一点……赶快，找个地方……』

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只能藏。

没有多久，许褚等人追上来了。

四下找不到了董昭等人的痕迹。

『将军！前面的痕迹没了！』斥候禀报道，『再往前一点，就消失了！』

『消失了？』许褚不信，都追到了这份上，怎么可能就让董昭跑了？

『再找！分散开！向四周找！』

许褚下令。

兵卒开始散开，三三两两的，在山坡上寻找起来。

或许可以说董昭命背，也或许可以说董昭逃亡路的错太多了，在许褚下令让兵卒散开寻找之后，就有两三名的骠骑军兵卒发现了一些异常，然后开始朝着董昭等人藏身之处摸去。

如果是在山越的那种喀斯特地貌，山洞勾连，四通八达，说不得别说找了，连董昭等人和寻找的骠骑兵卒都有可能直接迷失在山洞之内！

可是这里是黄土地，沟壑有，而且很多，但是山洞很少。

董昭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期盼着黑夜的降临。

在他年少的时候，黑夜就等同于要停下学习的脚步，必须进入休息的环节。

大汉可没有什么电灯，油灯也不是随便都可以长时间点的。

在一天的时光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清晨，因为那意味着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他之前，也经常会和其他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后进士族子弟说，如果人的一天，不能见到寅时的晨曦，不能见到黎明的太阳升起，只是一味的期盼黑夜的降临，那么就意味着这样的人，是不够勤奋的，也就不配拥有梦想的……

可是他现在，只想要黑夜来临！

祈祷者，祈求着。

可惜，不管是五方上帝，还是其他的什么神灵，都没有回应他，反倒是有两三名骠骑兵卒渐渐的摸了过来！

护卫卡在了沟壑阴影之下，做垂死的一搏，突袭了没来得及防备的一名骠骑兵卒，但是另外的一名骠骑兵卒却发出了警告，吹响了铜哨！

凄厉尖锐的铜哨声音，回荡在山林之间！

董昭急切的叫着，想要让护卫抢夺那个铜哨，抑或是赶快杀死那个骠骑兵卒，但是晚了。

四面八方的有呼喝声回应着，指引着，然后汇集而来！

董昭吞了一口唾沫，手脚颤抖起来，就连手中握着的长剑，似乎也在跟着颤抖。

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他必须做出再一次的抉择……

是宁死不屈，还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是壮烈而死，抑或是保存一些读书种子？

董昭的脑子很乱。

他『劝说』别人去牺牲，去自愿的时候，他可以有很多的说辞，很多的理由，可是等到他自己面临生死的时候，他却觉得似乎什么理由都不好用，什么说辞都不顺口……

董昭他们被发现了，搏杀开始了，而董昭竟然还没想好要怎么做，直至董昭在见到了许褚冲上来的时候，董昭才猛然想到了一点！

许褚好像是山东之人！

这一点，似乎是可以利用一下！

董昭连忙冲着许褚喊，抬起手来招呼，『稍等……你我……啊！』

许褚下场之后，几乎就是强横的直接撞开一条血路，直接冲到了董昭面前，一刀砍下。

等将董昭一刀砍死之后，许褚才问身边的兵卒，『刚才听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啊……他不是抬起剑要反抗么？』

『哦……』

谁也没注意到，许褚在甩了甩战刀上的血的时候，露出的一点嘲讽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