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 > 游戏 > 玩火. > 古马镇

玩火. 古马镇

作者:肖仁福. 分类:游戏 更新时间:2025-02-11 01:18:50 来源:平板电子书

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隐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丢失了归宿的游魂。伍太换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啪!啪!”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号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手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地用枪点射,蜡芯射飞了,蜡光熄灭了,红蜡却仍然好好地插在原处。后来灯草每次举枪都把目标看成是红蜡烛,竟然从没放过空枪。刚才灯草从桥头往镇口的墙坎上一眼望过去,仿佛就一清二楚地看见了两位日本哨兵裤裆里两根倒悬的红蜡,于是心头一热,一双手痒痒地就抽出手枪,举起来,朝两支蜡芯点了两点。

一股烫烫的感觉从灯草的体内漫过。

灯草的两个食指又在扳机上勾了两下。这回灯草的目标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额头。

伍太他们看见,两个跪着的日本哨兵头一啄,身一软,就伏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这伙不速之客行磕头大礼。

伍太他们从桥头奔下来,冲向镇口,爬上了墙坎。

镇里已是一片枪声。

天顾望望窗外,已经大白。他穿好衣服,把双瘦骨嶙峋的大脚伸进木屐里,吧嗒吧嗒就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的枪声只响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对天顾和镇上人来说,这样的枪声已经习以为常,无法使他们的情绪产生些许波动。天顾一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只凭窗外枪声如雨,直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才起床。

天顾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脚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两株肥大的芭蕉树,那绿色的芭蕉叶在懒散的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以往天顾每次起床后都要从这里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叶上洒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天顾喜欢听这种声音,觉得这种声音非常美妙,让人感动。然而今天早晨天顾却没撒尿。

天顾看见镇口的墙里摆着二十多具尸体。那个地方本来经常摆着尸体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以往枪声过后总是摆着中国人的尸体,这回却摆上了穿着黄皮的日本人的尸体。天顾一兴奋,把木屐提得很高,吧嗒吧嗒又进了屋。

天顾从门后取下一个竹筒,提了筒襻,复出门,向屋侧的石山走去。天顾心想,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他要好好煮一壶茶,过个瘾,再到小学堂里去给娃儿上课。他猜想那些娃儿今天肯定会从山上下来,到课堂上去听他讲课的。真难为了镇上的小娃,日本人还没攻破镇门,他们就从镇后的石山脚躲进了大山里。开始还以为半个月之内,日本人就会被赶跑的,谁知快两个月了,日本人还驻在镇里,虽然镇外来过三四拨人马,都没能攻下古马镇,每次都弃尸而逃。

绕了两个弯,出得铜古巷,就到了石山前的槽井边。槽沿上有几个女人正在弯腰取水,有点压抑但仍掩饰不住窃喜的说话声,在井槽里荡几荡,复又冒出井槽,泼湿了槽边的青色石板。

天顾早看出来了,那个腰圆臂肥的女人就是菜花。天顾从她两股壮硕的腿把子之间的缝隙间睃过去,看见她正在悬着粗粗的手腕,只一晃,就把满满一桶水撂到了槽沿上。就在菜花竖起腰回过头的那一瞬,天顾赶紧把目光移开了,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惊慌。两人早就分开过了,还这么死死地偷看人家,像话么?天顾自嘲了。

菜花几个女人挑着水走远了,天顾才抬起脚,向井槽挪过去。不想木屐在女人弄湿的石板上一溜,天顾身子往前倒去,差点栽进井里面。“娘的!”他骂了一句。

伍太一伙搬进原先日本人住的六排屋。伍太和灯草的房子靠近铜古巷,透过木格子窗户正好望得见石山下的槽井。

伍太和灯草喘着气,扔了枪,躺在铺上。昨晚爬了一晚的山路,今早又开了一仗,他们觉得很累。伍太双手枕在头下,眼望着窗格,刚才与日本人对阵的情形,又回到脑壳里。好久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了,想不到那二十几个小日本这么容易干掉。还多亏了灯草,除了那两个哨兵,栽在她枪眼下的小日本不下几个。

这么想着,伍太就侧了头去瞟身边的神枪手。灯草叉着腿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这的确不像一个女人的姿势。伍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又掉转头去看窗格。

窗外这个时候传来女人的语音和水桶吊在铁钩上发出的“吱吱”的响声。

伍太就觉得那种声音蛮好听,就像配了乐的弹唱。伍太忍不住撑起身子,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一瞟,他就瞟见一个大腰大臀大腿的女人。那女人挑着一担水就似挑着戏台上的篮子,轻轻松松把一起离开槽井的女人甩在后面好远。因为轻松,那女人虽然挑着水,却仍然有闲劲地把红润的脸昂得很高,把胸前的大奶挺成一座山。

那女人就是菜花。

伍太闯过的世界也不少了,弄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可伍太却还没有见识过菜花这样惊心动魄的女人。伍太的目光混沌起来,嘴里不自觉地就发出“啧啧”的怪音。

“啧什么啧,你?”灯草这一会儿用手在伍太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她并没睡着。

“没、没什么。”伍太把目光从窗外抽回来,不满地瞥了瞥灯草,“外面有一个槽井,槽井上有人。”

“放你娘的臭屁。谁还不知道外面有槽井,槽井上有人?”灯草嘴上这么说,也不由得欠起身望了望窗外。

灯草的目光也混浊起来。

她当然不是看到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她们的影子早已不见了。而且就是菜花她们还在窗外,灯草的目光也是用不着混浊的。

灯草看见了从槽沿上走下来的天顾。在枪声大作后平静的清晨,在朝阳就要洒过来的深巷里,天顾那颀长的身影,虽然说不上是那么清奇,却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后来,灯草的脑壳里便一直存留着这种异怪的意味。

“吃饭去吧,日本人锅里的饭已经熟了。”伍太没有察觉灯草脸上微妙的神态,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了房。

天顾在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待了两天,仍没见一个学生的影子。屋里光线黯淡,方砖铺就的地板生了青黑的苔花,泛着湿润的霉味。天顾坐在一块用来写石粉字的木板前,手上端了一把紫色茶壶,不时低首用嘴唇在壶嘴上嘬一下,咂一口茶水,不时抬着望望台下十几张奇形怪状的小桌凳,眼里是一种失落的光。

娃们都回村了,怎么不来上学呢?天顾左右不明白。他放下紫色茶壶,朝门口一步步挪去,脚下的木屐在砖屋里留下空落而单调的回音。

天顾的木屐声从砖屋门口一直敲到铜古巷的石板上,最后从巷侧的小弄里绕到了镇边。

在墙坎上,天顾这才发现这天的阳光似乎比以往要灿烂得多,古马河泛着浅黄波光,似有似无地辉映着远远近近的山峦。古马镇上空流溢着从未有过的澄静。

天顾这时看到了他的娃们。

他们在墙坎里的坪地上攻击着日本人的弃尸。伍太一伙枪击日本人时很来劲,对他们的死尸却提不起兴趣,所以两天了还横七竖八地扔在原地。那伙娃们从山上跑回镇里时,看到了这批死尸,很兴奋,一个个都拿着棍棒或长竹签拢去戳日本鬼子,竟然把上老砖屋念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开始他们还有些胆怯,生怕日本鬼子会突然爬起来,瞪着眼来掐他们的脖子。戳了几次,见死尸全没了活着时那股凶神恶煞劲,娃们胆子就大了许多,敢近前去用石头砸,用脚踩,觉得这样非常解恨。有些还扬起手在日本人脸上扇,扇得啪啪响,就像日本人活着时扇中国人一样。

娃儿中有一个最大的,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数他格外顽皮。天顾看见他又戳又砸又扇耳光,忙得最开心,后来还俯身下去,在日本人嘴巴里塞一个石头,然后撸出自己裆里的鸡鸡,对着日本人的嘴巴撒尿,撒得尿花四溅。

后来天顾看清楚了,这个大孩子就是他和菜花生的巴矩。

天顾走到娃们身后时,巴矩还在日本人嘴巴里撒着尿,其他的娃儿也学巴矩样,各人找一个日本人,兴致勃勃地发泄着快乐。天顾没惊动他们,在后面站了一阵。

终于天顾长长的身影被一个娃儿觉察到了,这娃儿就把鸡鸡塞进裤裆里,捅了捅巴矩。

巴矩回头,看见了天顾。

“先生,你也来撒尿吧?”巴矩的头回向天顾,一双手却仍卡着鸡鸡,好像撒尿还没撒够似的。巴矩好久没喊天顾做爹了。自从菜花跟巴矩离开天顾后,巴矩也做了老砖屋里的学生,巴矩就跟别的孩子一起称天顾做先生。

天顾没吱声,只望着巴矩。他记得这娃从小就格外喜欢撒尿,每天晚上都要撒一泡蛮大的尿在床上,把一张床差不多全洇湿,把一个屋子熏得臊气冲天。晚上撒了尿,早晨起了床还要撒,从门口撒到坎下的芭蕉叶上,那吧啦吧啦的声音比天顾撒的还要响亮。天顾还发现巴矩的鸡鸡也发达,比他同龄的孩子都大,撒尿时坚挺挺的。天顾心想恐怕是老子的劲火给了小子,要不然他就不老这么蔫蔫的,满足不了菜花,最后菜花再也不愿跟他混了。

“回学堂去吧。”天顾打一个激灵,这才想起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张口说娃们。

“不回去,我们要打日本鬼子。”

“读书没得打日本鬼子味道。”

“读书有什么用?”

娃儿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根本就不把天顾放在眼里。

天顾做声不得,呆呆地望着娃儿们在搞打日本鬼子的表演。

灯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蜡,天断黑她就到铜古巷底的老砖屋里打蜡芯去了。这是她几年来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练一阵枪法。她发现天顾那个作教室用的老砖屋宽敞,就决定去那里练,已经一连练了两个晚上。

蜷在铺上的伍太觉得很无聊。他不满灯草每晚都去打蜡芯,把他一个人丢在屋里。伍太一无聊一不满,就往那扇朦胧的窗户觑,心里想着槽井边上说不定又有一个在打水。那人当然应该是大腿大臀大腰大胸的菜花。菜花被伍太请来给他们一伙人做饭,每天都要到槽井上去挑好几次水。伍太一想着菜花,就会把灯草全忘掉,伍太认为菜花比灯草有味得多,伍太越来越不满灯草那小腿小臀小腰小胸的样子。

不过这时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这使伍太感到失望。伍太就把眼睛闭上,没了觑那扇窗户的兴趣。

但很快伍太的眼睛又张开了。他听到隔壁食堂里有了响声。那响声很粗重,伍太耳朵一支就听出来了,那是菜花在清点碗筷。晚饭后菜花回了自己的屋子,大概这会儿才抽空到食堂里来。伍太的血就加快了流速。

“过来,菜花你过来。”伍太喊。

菜花就真的推开了伍太的房门。看得出菜花正在洗碗,黑暗中她的围裙还挂在襟前,一双手在裙上揩着。

“伍、伍队长喊我有事?”

“嗯。”

“灯草不在屋里么?”

“嗯。”

嗯了两声,伍太这才发觉是自己找菜花,而不是菜花要找他。他就说:“菜花,镇上人都说你茶煮得好,怎么不给我煮?”

“哪里哪里。”菜花说,“不过伍队长肯喝我的茶,我回去给你舀一勺来,我今天下午才煮了一罐。”

菜花说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菜花就回来了,手上拿了一个竹勺。那件围裙已脱掉了,隐约显出蓝花布衫里的肥躯。

伍太接过竹勺,一仰脖就灌进了嘴巴。伍太觉得这茶的确爽口,通体都清润起来。

“好喝好喝。”伍太说着,捋捋嘴边几根稀疏的胡子。

菜花就来接勺。

伍太顺手抓过菜花肥肥的手,一牵,把菜花牵过来。他去抱菜花,却感觉菜花的肥躯的确有些肿胀,他的手的长度似乎不够用。但菜花还是被他箍住了,虽然菜花用力扭了扭。

“别,别!”菜花使劲推着伍太的嘴巴。

伍太终于没能将嘴巴戳到他要戳的地方。伍太于是放弃了努力,一把推开菜花,大声吼道:“滚,滚开吧!”

菜花就站在铺前,没动。

伍太说:“菜花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伍队长。”

“还是什么?”

“还是,还是打日本的英雄。”

伍太就笑了。伍太笑着说:“是的。既然是打日本的英雄,难道弄个女人也不应该?”

菜花说:“你不是夜夜弄灯草么?”

伍太说:“弄灯草不算。”

菜花说:“灯草也是女人,而且是美女。”

伍太说:“灯草美是美,但没味道。”

菜花说:“我就有味道?”

伍太说:“你有味道,你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你就是比灯草有味道。”

伍太稍停一下又说:“你有味道,我要弄你,我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就开始脱衣裤。

菜花一脱衣裤,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就更大了。

伍太就骑到菜花身上去。菜花在下面一个劲地扭摆,嘴里哼着奇怪的声音。菜花这是太快活了,她觉得她做女人以来从没这么快活。

菜花于是更没命地扭摆,更没命地号叫。

不过扭摆归扭摆,号叫归号叫,这时窗外晃过的一个依稀的影子,菜花还是觑见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

菜花感到有些扫兴。

天顾决定找一回伍太。

天顾远远地看见伍太窗上扒着一个人,天顾就紧走两步,想问那人在看什么。结果那人从窗上溜下来,一拐,就从屋角拐得不见了。

“嗐。”天顾这时认出了那人影是巴矩。“嗐,这娃。”

但天顾没去追巴矩,也没拢窗子,而是从屋檐下绕到六排屋的禾堂里,去找伍太。他想他不是小孩子,没有闲工夫去扒人家的窗子。

天顾有重要的事情。

天顾站在伍太房门口,没去敲门。已经黑好一阵子,伍太也许已经上床,说不定正和灯草热火呢。天顾从前和菜花常是这么个时候上床热火,只是热火多了,天顾渐渐没了兴致,渐渐竟失掉了热火的能耐。菜花就咒天顾。尽管让菜花咒,天顾也不恼,后来却叫菜花挪了窝,自己过起了没有热火的清静日子。

在伍太门口停了一会儿,天顾想还是不要打扰伍太算了,自己的事情明天来办也不迟。天顾就转身,往回走。

没走上几步,迎面碰上一个人,竟然是灯草。灯草那个细长的身子在天顾前面立定了,天顾便赶忙侧身给灯草让路。

灯草说:“是先生哪。”

天顾说:“哦,哦。”

天顾一边哦哦,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伍太也是,人家灯草还没归屋,他就把房门关死做什么?

灯草说:“先生找谁呀?”

天顾说:“哦,哦。”

灯草说:“你没回答我呢?”

天顾还想哦哦,觉得这哦哦有些不对了,便张皇地望一眼灯草。他发现灯草轻轻巧巧地笑了,那笑在夜色里显得神秘而姣好。天顾觉得灯草的笑蛮迷人。天顾就在心里说,菜花可从没这么迷人地笑过,菜花的笑也和她那身肥躯那样气势汹汹,让他喘不过气来。

灯草又说:“先生是找伍太吧?我帮你去找。”

天顾于是跟灯草又折了回来。

灯草在门外喊:“伍太,你在屋里吗?”

屋里没动静。

灯草去敲门,发现门是闩着的。灯草又大喊:“伍太,这么早你就挺尸呀!”

灯草敲一会儿门,又喊一会儿,伍太硬是不开门。灯草来了火气,飞起一脚向门板踢去。门“哐当”一声开了,床上两个人坐起来。

“好呀,伍太你这鬼,我去练枪还没练上半个时辰,你混上了女人。”灯草过去将被子一掀,掀出一团肥大的白肉。

天顾没进门,但他在门外也看出来了,那团肥大的白肉就是菜花。天顾心想,菜花那团白肉也要伍太这样的角色才对付得了,他天顾已是无能为力了。

灯草的两把枪一把点一个,说:“两个狗男女还不快穿衣裤。老娘火急了,点了你们的狗卵。”

灯草用枪把菜花逼出屋。菜花一边捋衣扎裤,一边从天顾身边侧过去,还斜了天顾一眼。天顾装作没看见,把脸别一边。

灯草见菜花消失在门外,又望一眼呆立着的天顾,火气消了蛮多。灯草把枪插进腰里,对天顾说:“先生有事,就进来说吧。”

天顾并不进屋。

天顾说:“也没啥了不起的事。”

天顾说:“我想让娃们回学堂里上学。”

灯草说:“好,你就要他们去上学呀。”

天顾说:“娃们不肯回去,他们只对日本人的尸体感兴趣。”

灯草说:“那这与我们有啥关系?”

天顾说:“请你们把日本人的尸体埋掉。”

伍太这时恢复了常态,伍太瞥了天顾一眼,不耐烦地说:“我们只负责杀日本鬼子,从来没兴趣埋他们的尸体。”

天顾说:“那娃们……”

伍太说:“算了吧,我没闲工夫与你扯这些。你走吧,我要休息了,明天要砌工事,说不定日本人哪天要来报仇。”

天顾不吱声了,掉转头,往回走。

灯草在后面说:“先生你好走。”

灯草又说:“埋日本人的事,你和镇上人看着办吧。”

菜花拐几个弯就到了屋里。

菜花的胸口里面有东西咚咚地在蹦,脸上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灼热。菜花清楚,她当然不是因为被灯草和天顾撞上了而心有余悸,她整个的心事还沉浸在汹涌的激烈里。她想那伍太真有两下子,比天顾强百倍。

菜花用碗在茶罐里倾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喝下,这才感觉平静了些。她用铁夹在火塘里扒了扒,火塘里立即显出红红的火仔。菜花于是拿了松明戳进火塘里,另一只手捏个火筒对到嘴上,一鼓腮,一运气,火塘里的火仔忽地一亮,松明就燃了起来。菜花举着松明进了房间,在窗边的圆镜里看见了晃亮的火把。她走拢去,镜里的脸仍然是红扑扑的,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满足。菜花就用手在脸上捂了捂,烫烫的,恐怕熔得了铁。

也不知在镜前站了多久,是手上的松明火快烧着了手指头了,菜花才陡地惊一下,从那份痴态中回过神来。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出了房门,在屋里屋外寻找起来。

“巴矩,巴矩,你在哪里?这么晚了还不归屋!”菜花喊。

菜花边喊边寻,一直没见到巴矩的影子。菜花有点急了,就打算到天顾屋里去找,说不定这小子躲到天顾那里去了。

其实巴矩哪里也没去。他就在屋后的墙壁下,拿了一截白石灰在乱画着。看样子他在画一个人。不过他画人的秩序有些特殊,先画一双脚,然后画肚子胸脯,再画脖子脑壳。菜花在屋前喊他的时候,他正画着那人的脑壳,画得很专注,对菜花的喊声无动于衷。画成了,巴矩退两步,瞄瞄。墙上那人被初夜稀稀的月色晃着,有点滑稽。瞄一阵,巴矩似乎还不满意,又走拢去,举手在那人的嘴边添了两笔。

这一下,巴矩觉得差不多了。巴矩的眼睛从人像上移开去,把白石灰往檐外一扔,一别脚,转到屋角下,伏了身子去石洞里掏着什么。

不一会儿,巴矩就掏出一样东西,是把小匕首,尖尖的,闪着微光。巴矩用手指在匕首尖上拭了拭,旋即又转过身子,回到檐下的人像前面。

巴矩把匕首举到鼻尖上,眯了一只眼睛,认真地瞄着墙上的人像。

这时菜花已从天顾屋里转回来,刚要抬脚进屋,她就听到了屋后“咚、咚”的声音。

菜花看见巴矩了。

巴矩一门心思往墙上放着飞刀。巴矩放得很准,墙上那人的眼睛,鼻梁,嘴巴,咽喉,都有了洞。菜花过来时,巴矩刚好又放出一匕首,这一匕首“吱”一声,不偏不倚插进那人的胸口,匕首的木柄还悠悠地颤了颤。

菜花的身子也不由得颤了颤。

菜花鼓着眼睛仔细想,觉得墙上的像似乎像一个人,尤其是他嘴边那几撇胡须。

但菜花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去瞧巴矩。

菜花说:“巴矩,别疯了。还不跟娘回屋去?”

伍太把他那伙人和镇上懂泥工的人赶到镇边。伍太挥舞着大手叫:“懂泥工的去挑石灰来搅三合泥,其余的兄弟抬石头,从河里抬到墙坎上去。我们要把墙补牢,不能让日本人有机可乘。”

等伍太叫完,一伙人就分头行动起来。

灯草就站在伍太身后。她没事做,就在墙坎上来回走动,把瘦长的影子支到墙下的坪地里。镇上的娃们又走了拢去,在日本人尸体上恶作剧。

有人开始抬着石头爬上墙坎,把石头扔到缺口处,让泥匠们调了三合泥来垒砌。伍太也下到河里去翻石头,偌大一块的石头,人家要两人用竹篓抬,他“嗨”一声,把石头撂到肩上,一个人就扛上了墙坎。

灯草在墙坎上走了几个来回,觉得有些碍人家的事,便下了墙坎,回到了镇里。她沿着铜古巷走下去,在石板上留下橐橐的足音。

到了巷底,灯草发现老砖屋的门是关着的。灯草觉得奇怪,她晚上进老砖屋打蜡芯,这门都是敞开着,白天竟然还关住了。她敢肯定,那些烂桌歪椅已经不值钱了,不会有人进去拿的,灯草他们到古马镇来了好几天了,她看出这里的民风好像还算古朴。

灯草这么自忖着,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白天没到过老砖屋,晚上从这里进出时,竟没仔细瞧过老砖屋的模样。灯草看到老砖屋高高的门楣上画着刘关张的像,木门黑漆斑驳,隐约留着从前庄严的痕迹。门上还有字的痕印,但已无法辨认是什么字了。灯草猜测,这里从前一定是一座宗祠之类的建筑,怪不得天顾要把他的学堂放到这么个庄重的地方。

后来灯草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她把手放到门上,一用力,那黑漆木门就“嘎”一声袭开了。灯草把自己的身影和浅黄的阳光一起推进阴暗的屋子里。

灯草看见了天顾。

天顾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的木板下。手上是那把紫色茶壶。头微垂,双目似开似闭。整个的一尊千百年的古塑。

灯草走过去,站在天顾前面。灯草有些感动了。灯草喊:“先生——”

良久,天顾才缓缓抬起头。

灯草说:“先生,你在这里干吗?”

天顾只叹一声,没有回答。天顾把紫色茶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他的喉头不紧不慢地一滑,立即有轻轻的咕咕声透出。

灯草说:“先生,你在等你的学生吧?”

天顾说:“是的,等我的学生。”

灯草说:“你每天在这里等吗?”

天顾说:“每天在这里等。”天顾又说:“日本人来了,娃儿们都逃走了,从那时开始我就天天等他们。日本人被你们赶跑了,杀死了,娃儿们也回来了,我以为他们会回学堂了,又在等,结果他们还是不肯进这个学堂。”

灯草说:“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

天顾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心要打日本人,哪还有心思进学堂?”

灯草就不吱声了。灯草回过头,看到门外的阳光从裂开的门缝上洇进来,再洇进来,把阴暗的老砖屋映得光亮了许多。

菜花用水桶挑着茶水向镇口走去。菜花还是穿着那件蓝花布衫,那大腿大臀大腰大胸摆着,扭着,晃着,颤着,很澎湃。

菜花每天给伍太那伙人做饭。凭那身力气一天做三顿饭不在话下,还有许多闲工夫没事做。没事做时,她就站在六排屋的廊柱下垂着手发呆,或者用眼睛瞟瞟伍太和灯草的房门。那房门紧闭着,伍太带着他那伙人修补墙坎去了。菜花就想起自己在那房里干过的事。原先是跟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只晓得哇啦哇啦乱叫。后来跟伍太,伍太晓得说“你有味道”,伍太的劲头也格外的足,菜花也真的体会了伍太说的味道。菜花想,伍太真不愧是打日本的英雄。

菜花这么想的时候,往往就对伍太产生了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感激伍太搞死了那些日本鬼子,包括日本小队长,更感激伍太很有劲火地给了她味道。

菜花还想,伍太和灯草在里面时,不知是否也有味道。菜花口上不说,心里说,如果她像灯草那样有福气每天晚上跟伍太在一起,那她一定幸福死了。

禁不住地,菜花脸上就烧起来。

菜花脸上一烧,她就待不住了。她几步进了屋,忙起来。

菜花大火大鼎,很快就烧好了两水桶浓酽的茶水。她挑着茶水,出了门,悠悠然然,很快到了镇口。

菜花一眼就望见了墙坎下,日本人的尸体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那里,一伙顽皮的娃儿在日本人尸体上鼓捣着,那般兴致勃勃。菜花在那堆尸体里,似乎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日本小队长,这时正有一个孩子在他身上猛踢着。

不一会儿,菜花就把茶水挑到了河滩边。正在忙碌的汉子们,见有人送来了茶水,都瞟过来目光,咧嘴而笑。他们吃了几天菜花做的饭菜,很可口的,那菜花烧的茶水也一定不赖。

伍太当然喝过菜花的茶水,晓得那是什么味道。伍太扔了手上的石头,第一个走到菜花的身边。

菜花有意把大胸耸了耸,用竹勺为伍太舀了一勺茶水。

伍太的目光在菜花的胸脯上黏住了,一时忘了去接竹勺。伍太一下子悟起那晚在这又韧又软的大胸上快活的情景,身上的筋脉突地鼓胀起来。

伍太好久才接过竹勺。

伍太接过竹勺,却并不急于把嘴巴戳进竹勺里,伍太要留着嘴巴做别的用场。

伍太说:“你好味道。”

菜花说:“你还没开始喝呢?”

伍太说:“没喝也知道味道。”

菜花说:“总没有她有味道吧?”

伍太说:“她?她是谁?”

菜花说:“她是灯草。”

伍太说:“灯草没你有味道,灯草细腿细臀细腰细胸,哪有你有味道。”

菜花说:“味不味道,先喝吧,其他人拢来了,也要喝。”

伍太这才把茶水喝进肚里。

伍太把竹勺交给下一个要喝茶的人,离开菜花好远了,还把头回转来,用锋利的目光在菜花的大胸上刮。

汉子们一个个都喝得心花怒放。

一心花怒放,肩上手上的劲就十足,动作起来就蛮利索,两天的活一天干完了,还不晓得累似的。

灯草起得早。她是被窗外的冷风吹醒的。醒来好一会儿,她还木木地不知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反正至少不是原来六排屋的房子,因为六排屋的房子窗户是木格的,而这里实际没有窗户,只有两个老砖那么大小的窗洞,像老人无牙的嘴巴,在砖墙上森森地张开着。

灯草意识到刚才的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那是春天的清晨寒气凛冽的山风。

灯草也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与往常一样,昨晚灯草又在老砖屋里打了半个时辰的蜡芯。她打得顺手,几乎是弹无虚发。往六排屋走回去时,灯草不禁哼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可当她哼着童谣走到六排屋门边时,那门又从里面闩了。灯草心头升起无名火,想一脚把门踹开。可她忽然释然了,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咕噜了一句:“好吧,那骚货有味道,就让你们味道去吧。”然后灯草又掉头走回了老砖屋。

灯草走出老砖屋的黑漆木门时,天空还是一片迷蒙的灰白,并没全亮。她耳闻着自己有些脆响的足音,走过铜古巷,绕过两条小弄,到了镇口的墙坎边。稀粥般的乳雾里,日本人的尸体还横阵于墙坎下。且有三五只瘦狗,在尸体旁走动着,或闻或啄。灯草已经闻到随风而至的腐臭味。灯草不免慈悲,可怜起这些暴尸异国的孤魂野鬼来。

不知不觉,灯草就到了墙坎边。

“嘘——”灯草身上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面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被割掉了脑袋和双手,好恐怖地摆在那里。灯草敲掉的日本人脑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那些尸阵如山,白骨遍野的场面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无头无手的残尸却似乎还没见过。灯草不忍细瞧,转过脸,对那几只远远盯着死尸,久久不肯离去的瘦狗吼二声,然后匆匆离开了墙坎。

回到镇里时,人们还没起床。

灯草就几拐拐进了六排屋。伍太的房门还紧紧关着。灯草心里骂:伍太这狗弄出的,昨晚味道了一个晚上还味道不够,天亮了这么久了还在房里味道!灯草哗啦从腰里抽出那两把枪来,朝房门上瞄了瞄。灯草知道房里床铺的方位,她只要一勾扳机,两颗子弹就会从门板上射进去,在两个男女的身上犁两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但灯草没有勾扳机。灯草的手垂了下来,枪眼朝向地下。灯草的眼光也收回到眼帘里,她抬着头,眼皮紧紧地合了拢去。

有晶莹的泪水从灯草的眼角溢出。

只见灯草一咬牙,手中食指使足劲,狠狠地勾住了扳机。

“啪啪啪啪……”

灯草的脚边的石板立即火花四溅,硝烟味和岩石碎末弥漫起来,呛得灯草猛咳了两声。

“谁在外面放他娘的枪!”伍太在房里高声叫。

灯草又勾了几下扳机。

枪声过后,听得见伍太骂骂咧咧起了床,走到了门边。

门“嘎”一声开了,伍太的脑壳嵌在了门上。几乎是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门上方砸将下来,不偏不倚扣在伍太的脑门儿上。

伍太“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

伍太的脑门儿前头,一个苍白的头颅在青石板上来回滚动了两下。最后不动弹了,那挖掉了眼珠的眼坑和敲走了牙齿的嘴巴,阴森地向伍太洞开着。

伍太爬起来,把那怪头搂起,一甩,甩到了阶基下。

“咯、咯、咯咯咯……”怪头滚着,弹着,最后掉进基脚的水坑里。

伍太说:“灯草,你做的好事。”

灯草说:“我做的好事?”

灯草也迷糊了,谁做的好事呢?让伍太遭这样的报应。

十一

菜花晚上又早早地进了伍太的屋。菜花还是穿着那蓝花布衫,淡淡的油壳香味从那蓝花布衫里面飘出来,招引着伍太的感觉。

菜花用油壳水洗了身子。

菜花每晚进伍太的房都要用油壳水把个丰沛的身子洗得非常干净,非常细滑。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干净细滑的身子,而且越干净就越喜欢,越细滑就越喜欢,只要男人一喜欢,女人就有快活可享受了。

可这晚上,菜花没享受到快活。

伍太没兴趣答理菜花。他坐在床边,嘴巴鼻孔都朝着楼板,目光呆呆痴痴,挂在楼板下的蜘蛛网里。菜花身上的油亮丝毫发挥不出引诱男人的功能。

但菜花不急不忙。男人心里不痛快,你是撩不得的,只能默默守在身旁,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不痛快一点一滴地释放出去。释放完了不痛快,剩下的全是痛快了,男人的气色就会变得灿烂,变得热烈。

菜花就默默地搬把小椅,默默地坐一旁,离伍太不远不近,像只温驯的肥母狗。

这样呆守了良久,伍太才把身子放开,僵尸般摆到了床上。菜花见有了动静,不觉在心里暖了一下,提起屁股,移到了还留着伍太气味的床沿上。

轻轻地,菜花说:“别生那颗头的气了,那颗头被你扔到阶基下后,被一只狗叼走了,它是再不会来吓你了。”

伍太的身子这时还了阳似的,蠕动了一下。

伍太说:“屁,我还怕它吓?”

菜花见伍太不但有了动静,还跟她搭起腔来,菜花的脸上就生动了许多。菜花心想,今晚的油壳澡总算没有白洗。菜花就有了把伍太逗得更开心的欲望。菜花接过伍太的话,说:“你知道那颗头是谁吗?”

“还有谁!日本人。”

“不只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小队长。”

“日本小队长?”

“就是那个被你击杀的日本小队长。今早晨我跑到阶基下看过了,他的嘴巴边也有几根稀稀的胡须,跟你一样。”

伍太侧过头,瞪了菜花一眼。嘴边的几根胡子滑稽地弹了一下。

“没有错。”菜花自顾自地说,“只要一见那几根胡须,就错不了。”

伍太说:“当然错不了,你跟他睡过觉,像啃我嘴上的胡须一样,也啃过他嘴上的胡须。我没说错吧?”

伍太不觉生出一种作呕的感觉。伍太挥了挥大手,下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菜花不得不站起来,向门边走去。出了门还回头瞟了一眼,一脸的委屈。菜花想,今晚这个油壳澡还是白洗了。

十二

伍太第二天就让他那伙人把墙坎的尸体拉到了镇外的山坳上,挖了个大穴,要把这些尸体一穴埋掉。

这些尸体开始腐烂,上面爬着细细的白色虫子,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闻的臭气随风飘扬着,熏腥了半个镇子。

镇上的娃儿也很少来糟蹋这些腐尸了,伍太他们拉走尸体时,娃儿们只远远地看着,并不近前。大概对这些尸体的厌恶逐渐取代了那刻骨的激愤的仇恨。

伍太也一直没拢去。后来尸体拉到山坳上就要人穴了,伍太才走到尸堆旁,让人把那具无头无臂的残尸翻出来,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怪样。

手下人照着办了。

伍太先望见了那个断蔸树花般的颈脖。喉骨间有一个小眼,像在无声地衷诉着什么。断脖两边是没了臂膀的肩膀,白色骨头支棱着,腐肉烂皮有一缕没一缕地吊着。看得出,这三个地方,都不是一刀就砍下的,而是一刀一刀割下来的,所以刀口才显得这样不规则。

那头现在在哪里呢?伍太心下想,若把那头合到这断脖上,又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照菜花说的,那头已被狗叼走了,也许有可能。那么那两只手臂呢?伍太不得而知。

伍太把目光从残尸上收回来,在地上踱了两圈。伍太又想起昨晚菜花走后做的梦。这个梦几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晚上,做得伍太有些心惊肉跳了。只要伍太一合上眼睛,那个脑壳就从阶基下滚了上来,滚过禾堂,滚进门坎,滚到伍太的枕边。那个脑壳上的眼洞、嘴洞,一下鼓起蛮大,一下又缩小到原样,仿佛有声音颤颤抖抖,从那三个忽大忽小的洞眼里一齐迸发出来:“把我、送、送回、去,送、送到我、我的、脖子、子、上……”

伍太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梦,才决定埋掉这一批尸体的。

然而,那个怪头呢?并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呀。伍太停下了脚步,瞥一眼尸体,对手下人说:“你们留三四个人在这里,把穴掘得更深一点。其余的回镇上去找那个头,一定给我找到!”

找头的人开始行动。

可找了一个上午,却不见那头的影子。下午继续找,把镇里镇外的坑坑洼洼,砖缝石洞也搜遍了,仍然一无所获。还找来了菜花,她跟伍太说过的,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到底叼往哪个方向去了?菜花说,她看见狗叼走了那个头,这不假;并且她看见是叼往铜古巷那边去的,但究竟叼到哪个角落里却不清楚了。

众人又把铜古巷再搜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小个子就对伍太说:“伍队长,昨晚你不是老梦见那怪头总是往你房里滚么?何不把你房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说不定还真滚进了里面呢。”

伍太无可奈何,把房门打开了。

小个子几个人就跟伍太踏进了门坎。

房子不宽,床底门后,一下子就搜了一个遍,哪里有什么脑壳,各人的脑壳都在各人脖子上,硬是没有多余的。

“看来那脑壳是没办法自己滚进这房子的。”大家就嘀咕。

只得又往门外走。走到门外,那小个子又踱了回去,把伍太那缩在床角的被子抓过来,用力就是一掀。

大家就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那脑壳从被子里滚出来,在床铺上重重地蹦了两下。

小个子把那脑壳提到手上,搂到了镇外坳上,让脑壳和那断花般的脖子合在一处。然后众人动手,把尸体都扔进穴里。怕残尸上的脑袋离位,只得最后放进去,卡在其他的尸体中间。

伍太松了一口气,要手下人掩土。

刚动锹,天上陡然下起大雨。伍太一伙只得匆匆掩了一层土上去,就离开山坳,落汤鸡般回到了镇上。

十三

天顾熬了一壶浓酽的茶。

天顾熬茶很讲究。他每次都要用他那个有些红亮的竹筒取水,取的是铜古巷石山脚下的泉水。这泉水不是流入槽井里的井水,而是从槽井上方一个细细的泉眼渗出来的,接那泉水要工夫和耐心,半天才取得了半竹筒。用竹筒取的泉水不走味,也不会沾上巷里的灰尘和异味,煮茶最理想。水取回来,倒少量进高嘴铜壶里,洗过壶,再把茶叶倾进壶中,放文火上温烤。茶叶是上等的峒茶,谷雨那天从峒茶树枝尖上摘下来单独烤制的。待到壶里茶叶烤得半燥,发出了香味,再从竹筒里灌少量泉水人壶。这时加大火力,壶中很快沸腾,即用竹片刮去茶沫,茶水倒入准备饮茶的紫色茶壶中,晃几晃再泼掉,算是清洗了饮具。铜壶里的一道水处理掉后,才注入二道泉水,用文火慢慢煮。大约煮一个时辰,铜壶里的茶水出了香也出了味,再离火,倒进紫色茶壶里饮用。

天顾平时少有工夫煮这样的茶水,一定是碰上了喜人的事才这样煮茶品味。天顾今天觉得也要碰上喜人的事了。

天顾捧着他那装满浓茶的紫色茶壶,去了老砖屋。

天顾坐在木板前,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紫色茶壶里的茶水,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镇里的娃儿会陆续走进老砖屋里的。

然而天顾等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娃儿的影子。外边的铜古巷一直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偶尔有懒散的脚步声响过,瞬息间激起天顾的信心,但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又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天顾有些泄气,轻轻叹息一声。

天顾一壶茶水都快喝完了。

天顾站起来,望一眼敞开的门。觉得有些无聊,又坐下去,把目光收回来。

怎能会不来呢?墙坎下的尸体已经埋掉了,娃儿们怎么会还不来呢?

天顾的木屐一下一下地在老砖屋里响起来。老砖屋空洞,阴暗,而且有些潮湿,那单调的木屐声失却了以往的脆亮,显得有些沉沉的,幽幽的。

在屋里转了两转,天顾举起紫色茶壶,喝掉了残剩的最后一口茶水。天顾再感觉不出茶水的醇香,满口的苦涩。

最后,天顾出了老砖屋。

他这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迷蒙细雨,无形的寒意犹存的风,从小弄里,从巷口吹过来,把细雨抹到人的脸上。巷子里的石板是湿的,晃着似有似无的青光。

天顾脚上的木屐声,牵着天顾瘦长的身影在巷子里移动着,仿佛传说中的怪魂。

那身影一直从巷底的老砖屋,移到了菜花的屋背后,这才停了下来。木屐的声音于是消失了,却有不太大声的霍霍声,从菜花的屋角送出来。

“巴矩,你磨那匕首干吗?”天顾说。

那屋角,巴矩正在磨石上磨着小匕首。他磨得很起劲,屁股翘着,脑壳前伸,全身的重量都倾到一双手上。

天顾又说:“巴矩,你们怎么不进学堂?”

巴矩不抬头,也不吱声,仍然全神贯注磨着那把小匕首。

霍、霍、霍、霍……

天顾打一个冷战,觉得这声音有那么点怪模怪样,他想将这声音从耳鼓里赶出去,却怎么也赶不走。虽然这声音并不大,也并不尖厉刺耳。

十四

日本人还没有来。

墙坎已经修补完,伍太一伙人没有太多的事可做,闲得无聊。

灯草仍然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要打半个时辰的蜡芯,然后宿在老砖屋里。白天也很少跟伍太他们一起,一个人在镇里镇外转。伍太几次有事找她商量,她也不肯拢场。

灯草一转一转就转上了铜古巷后面的石山。站在石山顶,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洪江城。灯草的心里就有了怅然的感觉。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兄妹都被日本人杀死在城里,她是被伍太他们救出去的,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

灯草在石山顶站了许久,一直到黄昏镇上陆续冒起了炊烟,她才从上面走下来。

灯草进了六排屋。

伍太和小个子他们在禾堂上玩骨牌。见了灯草,伍太就把前面的骨牌哗啦一推,离桌走过来。

灯草说:“你们倒有闲心玩牌。”

伍太偏偏脑壳,在灯草脸上望了一会儿。伍太心里想,菜花虽然大腿大臀大腰大胸,但菜花的面相却无论如何没灯草姣好。

灯草说:“站在石山顶就望得见洪江城。”

灯草又说:“日本人怕是不会再到这个偏远的古马镇来了。”

伍太把目光从灯草脸上撤下去。伍太的耳朵里当然听到了灯草后面说的话。

伍太说:“我找了你几次你都不来。”

伍太说:“我也知道你会爬到石山顶上去的。”

伍太又说:“日本人不来不是更好么?”

灯草狠狠地瞪一眼伍太,心上蹿了火。灯草咬咬牙,低低的却是硬邦邦的,说:“日本人不来当然更好,日本人不来,你天天可在这逍遥,晚上还可跟肥猪一样的菜花快活。”

伍太不吱声。

灯草一扭腰身,往外走去,在身后甩下一串毒话:“你们在这儿待着吧,把你们的尸身都烂到古马镇。我一个人走。”

灯草的毒话钻进伍太耳里,伍太浑身的不自在。伍太在地上怔怔站着。桌旁玩牌的人并不察觉伍太的情态,仍在高声喧闹着,把牌和得噼里啪啦响。伍太三两步走过去,将桌子猛地一掀,一桌的牌哗哗哗全都撒到地上,撒得满禾堂都是。

玩牌人脸上的笑眉嬉嘴便一齐定了格。

伍太背了手,转身咚咚走过禾堂,跨进屋里,将门哐地关上了。

小个子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掩住嘴巴,生怕漏出笑声来。

夜幕慢慢降临大地。又是一个初夜。

十五

天顾大病了一场。他那瘦长的身影更瘦更长了。他每天都要去铜古巷槽井上接一竹筒泉水来熬峒茶,然后慢慢品,品出许多滋味。镇上人说,不是这茶水吊着天顾的命,他恐怕早就没了。

伍太他们踏进天顾的门坎时,天顾的茶罐刚刚离火。天顾给自己的紫色茶壶灌了半壶,便给伍太他们一人倒了一小杯。

伍太望望天顾那瘦瘦长长的身影,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伍太有了一种气脉贯通的感觉。

伍太到古马镇一个多月了,只听人说过天顾的茶绝顶,却还从未尝过。这一尝,才知道真的名不虚传。伍太常喝菜花的茶水,原以为那样的茶水就算上乘了,想不到与天顾的茶水一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意义上的境界。

伍太又在茶杯上抿了一口。

伍太说:“敢问先生,古马镇与洪江城最近的路程有多远?”

天顾说:“春天以来这场雨下了好久了。”

伍太说:“从水路去洪江城大概最快吧?”

天顾说:“槽井上泉水都变了味。”

伍太说:“我们如果从水路突然攻进洪江城,是否能把日本人赶跑?”

天顾说:“古马镇真不抵事,大水一冲就冲掉了。”

伍太迷惑地望一眼天顾,这家伙怎么了?你问东,他答西,牛头不对马嘴。

天顾说:“那群孩子不听话,不肯到学堂里上学,却满镇地疯窜。真是造孽。”

天顾说:“我好久没病了。那年娃儿们不肯归学堂,古马河大水冲走了古马桥,我大病一场,结果日本人进了镇,杀了不少人。”

伍太他们不懂天顾话里的意思。他们觉得这天顾是乱弹琴,胡说八道。

其他人也感到诧异,天顾在床上三天三晚不下地,病后这两天也最多去铜古巷里打一筒泉水,他怎么就知道古马河发大水,把古马桥给冲走了呢?

伍太他们站起身,把杯里的茶水全都灌进喉咙里,然后拍拍屁股,走出门,走进雨后初晴的光影里。

一伙人开始分头行动,把镇上人家屋里收藏的干爽的木条全搜出来,搬到了河滩上。那座古马桥已被前天晚上的大水冲得无踪无影,河上的水没全退,水面宽阔了许多。伍太他们又拿来了斧头、篾缆,把木条推进水里,砰砰砰扎起木排来。一天多时间,一架又长又宽的大木排就扎成了。大家爬到排上用用力,那木排显得十分扎实,而且浮力很足。

晚上,伍太请菜花做了最美味的肉菜,煮了最醇的酒,弟兄们痛饮了一番。伍太向大伙宣布,明天开排离镇,杀向洪江。

大伙雀跃起来。他们在古马镇闷了这长时间,实在憋不住了。

十六

夜里伍太不再让菜花进他的房。明天就要离开古马镇,到洪江城去与日本人拼命,他不想把精力耗费在一个女人身上。没菜花在一旁,伍太的意念不免又会跑到另一个女人那里。他陡地生出一份渴念,想跟灯草待上一阵,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灯草的影子于是悠悠地向他飘过来,像一根游丝,将他缠住。忽而又化作一阵风,从他身边飘走了,飘得无影无踪。

过一阵,伍太又想起天顾那份奇异的样子和那神秘的语调。他不明白天顾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莫名其妙对他说槽井里的泉水变了味,说娃儿在外疯窜不肯归学堂,说大水冲走古马桥。伍太弄不懂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弄不懂天顾干吗要在他前面唠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真的,伍太弄不懂。

弄不懂,伍太的脑子里便一片模糊。模糊中,伍太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伍太,还、还给、我……还、还、给、给、我……”

还给你?你是谁?还给你什么?伍太感到很奇怪。伍太四处张望,却并不见说话的人。伍太想,是什么风吧?大概是听见风声,误认为是有人说话了。

可俄顷那声音又含含混混在伍太耳边响将起来。

伍太说:“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只是说:“还、还给、给、我……”

“你干吗不出来?”

“还、给、给我……”

“我欠你什么?”

“还给我,还、还、给、我……”

伍太东瞧瞧,西望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声音还在阴阳怪气地荡着。

伍太用力把眼睛睁大,他这才从黑暗中看见了两道影子。但那影子似乎很遥远,虚虚无无的,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而那影子的声音就是清晰的。

逐渐,那影子一晃一晃,便晃到离伍太不太远的地方。伍太不觉毛骨悚然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伍太看见那是一双苍白的手。

那手没有人,鬼鬼祟祟在黑暗中悬荡着。且刚才的声音也是从那手上发出来。那手上似乎有一张似有似无的嘴巴,正一开一合,发出那个千遍一律的怪音:“还、还、还给、给、我……”

伍太后退几步,脑壳在墙壁上磕了一下,身上不住地颤着。但伍太还是麻起了胆子,朝那手叫道:“还你什么?还你什么?”

那双手还是那句话。

伍太怒了,从身上抽出枪,吼:“你滚开滚开,我枪杀了你!”

那双手就呼地荡过来,把伍太的枪砍到地上,然后左右开弓,在伍太脸上扇起来。且那手掌仿佛长了牙齿,在伍太脸上扇一下,就要狠狠地撕咬一下,疼得伍太像什么钻着心一样。

伍太撕心裂肺地惨号一声,醒了。赶忙去摸脸,幸好没有异样。

“娘的!”伍太咕噜一句,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可没过多久,那双手又出现了,又像刚才那样又吼又闹,来扇伍太的耳光。这么折腾了三四次,搅得伍太一夜睡不好。最后那次,那双手不去扇伍太的耳光,却以极迅速的动作往伍太的裆里捞去,伍太欲避不能,惊跳起来。这一跳,伍太就跳到了床下。眼睛一睁,外面已经大亮。而他的床前真的摆着一双惨白的手。

伍太见那双手真如梦中一样,那样狰狞可恶。伍太心有余悸,不知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中,半天不敢向那双手走拢去。

其实那双手已经开始腐烂了。手臂那头的骨头露在外面,像个锣槌。

十七

伍太他们没有如期开排离开古马镇。

等伍太打开房门时,小个子几个人都守在门口。他们一眼望见伍太,不觉吓了一跳。伍太脸色寡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丝,眼神呆滞,惊恐未散。整个一条彪形大汉忽然像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失去了神采。

小个子几个人赶忙过来扶住伍太,将他扶回床上。

小个子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地上那双手。

伍太语无伦次地向小个子他们叙述了那个怪梦。伍太说那梦怪还不算怪,怪的是梦里那双手竟然真真切切就摆在他的床前。

小个子把那双手抓到手上瞧瞧,把它们扔到了屋角。小个子站了一会儿,又略有所思地走过去,把那双手又捡起来。

小个子说:“这是一双握惯了刀柄和手枪的手。”

小个子说:“伍队长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的残尸吧,你叫我们把他的脑袋找到,合到了他的脖子上,可那双手我们并没找到。”

伍太点了点头。

小个子说:“这双手就是那具残尸身上的。”

伍太说:“既然我们已满足残尸要求,把那个头安到了脖子上,那这双手怎么还老是纠缠住我不放呢?”

小个子想想,问伍太:“这双手只说要你还给它,但还给它什么并没说,是吧?”

伍太说:“我问过,那双手只一个劲说还给它,并没说还什么。”

小个子说:“我们上一趟镇外那个山坳,把这双手放回到那具残尸上。”

伍太他们一行来到山坳上。

把埋着日本人的土穴掘开,一股腐臭味腾过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变成了黑色,但腐烂程度却并不深。摆在尸堆中间的那具残尸,那颗曾经抛弃了尸身的怪头,还稳稳地扣在脖子上。

小个子爬进穴里。

小个子说:“我曾经问过镇上的先生天顾,他说这个山坳是镇上的风水宝地,尸体葬在这里很耐腐。镇人曾在这里埋过人,但那家人接着出了大乱子,整个镇子都被闹得鸡犬不宁。据说地仙事先说过,人埋到这里后,如果后人是大贵大富的命,就可成龙登金銮宝殿,否则就要大差错。那家人果然害怕,起出尸体,改葬到了别处。自此,镇上人自知没福分消受这块风水宝地,再不敢往这里葬人。”

小个子一边说,一边把那双手送到那尸体的臂膀上。一具残尸,看上去终于完整了。

小个子爬出来,招呼其他人掩土。

可小个子又即刻摇了摇手,说声“慢着”,复爬进穴里。

小个子把那具刚刚变完整的尸体那沾满黄土的黄裤一扯。

尸体的裆上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小个子低了头细瞧,见那里隐隐约约仿佛还留着不太清晰的刀痕。

小个子抬起头,望了望穴上的伍太。伍太一脸的惊愕。

一旁的人都也感到奇怪。

回镇的路人,小个子走在伍太的后面。小个子对伍太说:“伍队长,你梦中那双怪手要朝你要的,恐怕就是那个东西了。”

十八

菜花破着喉咙骂巴矩:“成天不归屋,从早到晚窜尸闹魂,看我放你的脚筋!”

巴矩把菜花的骂声当做耳边风,跟着他那几个蟹兵虾将从屋前溜到屋后,不一会儿就见不到踪影了。

灯草从天顾屋里出来。天顾要她赶快离开古马镇,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不能跟伍太一起走,伍太那人一脸不吉之气。灯草对天顾的话将信将疑。但她心里却有一种什么预感,这预感似乎刚好与天顾说的有些吻合。

灯草脑壳里这么稀里糊涂地悟着,耳边就响起菜花的诅咒声。灯草立住脚,皱了一下眉头,便进了菜花的屋。

菜花正在弯腰折一叠衣服。菜花折得好认真,折一件,还要用手掌在衣服上抚一抚,把皱折处抚平。菜花其实是那种挺讲究的女人,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灯草就在那叠衣服里看见了一件特殊的男人的衣服。

见灯草进了屋,菜花赶忙车转身,给灯草搬凳让座。还倒了上午才熬的茶,递给灯草。

灯草喝一口茶水,喉咙就滋润了许多。灯草的声音也圆润了许多。

灯草说:“菜花,你是个好女人。没有你,我们是拿不下古马镇的。”

菜花没吱声,只顾折衣服。

灯草说:“也难为你了,跟日本小队长纠缠,让人任意……”

说到这里,灯草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了,她本是要说“糟蹋”或“作践”这样的话的,但她说不出口。灯草自己也是女人。何况菜花是为了镇上人,为了他们能顺利歼灭日本人,拿下古马镇。事实上,若不是菜花缠住日本小队长,他及时赶到墙坎上的话,伍太他们是根本没法爬上古马镇的墙坎的。灯草心想,她当时之所以要往日本人裆里放枪,也是因为她同情菜花的遭遇,要为她泄恨。

这时灯草看见菜花眼里的泪水“噗”地掉到她前面的那叠衣服上。

灯草心上一酸。

但灯草还是狠狠心,把要说的话说给了菜花。灯草说:“可你不该报复伍太呀。伍太现在可惨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原来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菜花折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来,眼望着灯草。她眼里晶莹地转着泪水。

菜花说:“都是伍太出的主意,不然我怎会跟日本小队长……”

菜花说:“为这,天顾跟我分开了,巴矩从山上回来,也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别看巴矩才十余岁,他心眼多着了。”

灯草久久不能言语。

最后灯草把茶杯放到桌上,立起身,准备离去。灯草感到头有些晕眩。

灯草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是前世的冤孽啊!”

十九

伍太离开古马镇的时候,他那伙人马有一半以上没跟他走。

因为伍太杀了小个子。

伍太把账都算在了小个子身上。小个子太精明了,发生在伍太身上的怪事,小个子似乎都知道来因去果。伍太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可能设想这一切都是小个子所为。

所以伍太毫不犹豫就杀了小个子。

其实开头伍太并没这么去理解。是后来小个子又给伍太找到了日本小队长裆里那个丢失了的东西,伍太才突然萌发了杀机。

伍太他们从镇外的山坳上回来后,伍太就让小个子他们去找那个东西。伍太在山坳上小个子扯开日本小队长那具怪尸的裤裆,发现日本小队长那东西已经不在,伍太就认可了小个子的说法,觉得他梦中那双手要他还的那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了。

小个子他们便从伍太的房间开始搜寻。他们吸取前次找那颗头的经验,将伍太的被褥翻过来又翻过去,同时把床铺草也一根根清理了一遍,却没见那东西的影子。接着他们搜了六排屋的每个角落,之后又扩展到铜古巷和整个镇子。结果一无所获。

到了傍晚,小个子他们又空着手回到六排屋。这时他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是菜花。

菜花拿着一件洗净叠好的衣服,款款走进伍太的房间。

伍太背对着门口,面壁而立。伍太心绪麻乱,好像没察觉菜花的到来。

菜花说:“队长,你的衣服洗干净了。”

菜花说着,把伍太的衣服放到伍太那翻乱了的床上。菜花在床前停了停,想把床上零乱的被褥和草整理一下。

这时小个子一步跨进了门坎。

小个子在门外看见了菜花手上的衣服。小个子于是过去把衣服拿到了手上。小个子拿了衣服,对伍太说:“队长,这衣服是你的么?”

伍太这时才转过身来。伍太望望衣服,又望一望小个子和菜花,最后又把目光停到小个子手上那件衣服上。

伍太有些莫名其妙。

但伍太莫名其妙了良久,最后还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小个子就在衣服上瞄了一阵。那是件浅灰色的衣服,已经打了补丁,领口和袖口处磨起了毛,显出了白边。小个子瞄一阵,就把衣服抖开了。然后小个子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

小个子就这样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这正是男人裆中之物。

不过小个子手中这物已经有些枯干萎缩,看得出已脱离男人身子好久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人,包括伍太和菜花,都是一脸的惊异之色。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伍太梦中怪手要伍太偿还的东西,竟会藏在菜花洗过的伍太的衣服里。

而伍太这时就冒出了对小个子怀疑的念头来。伍太想,为什么唯有小个子偏偏什么都晓得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这天傍晚,伍太要小个子他们再一次掘开了镇外山坳上的坟地,小个子又爬进穴里,把那物放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然而,伍太没等小个子爬出穴来,就抽出枪,朝小个子的脑壳勾了一下扳机。

小个子跟日本人躺进了一个穴里。

伍太的人为小个子的死感到震惊,他们中间一部分人便立即离开伍太,躲起来,伍太上排时,没跟着一起上排离开古马镇。

连灯草也不在排上。

镇上人说,灯草沿原来他们那伙人进镇的旱路出了山。还说那批没跟伍太走的人跟了灯草,他们要重新组织人马,另立山头。

二十

天顾好久没到石山下的槽井里接泉水熬峒茶了。天顾觉出泉水里的异味,这异味跟前不久那回的怪味有些相似。但天顾讲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异味。

镇上人也隐约体味出来了。

但镇上人照常去槽井里打水,他们不像天顾熬茶这般讲究。

接下去的日子便如这异味样,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镇上人只管过着,没谁去认真理会这日子的好坏。

倒是镇上的娃儿都自觉地归了学堂,每天去老砖屋里等候天顾上课。其中数巴矩最为积极,他再不玩他那把小匕首,总是第一个推开门跨进老砖屋。

可天顾不再去学堂里上课。

天顾说:“镇上一连出了那么多的事,已经大祸临头,给娃儿教再多的学问也不顶用。当初想把他们规在老砖屋里别到处乱窜,都没能规住,如今已为时太晚。”

灯草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古马镇的,身边是那批背叛了伍太的人。

灯草把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赶到六排屋里的禾堂上。

灯草站在中阶上,腰里两把手枪,枪把露在盒子外面。灯草甩着手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站住不动了。灯草望着前面那些参差不齐、大大小小的脑壳,阴着脸说:“你们快逃吧,洪江城里的日本人就要来了。他们原先是不打算再来古马镇的,因为这块偏僻的地方对他们没太多的意义。可后来他们听说他们的小队长被割了脑壳后还割了双臂,还割了裆里的那物……”

灯草说到这里顿了顿,睃一睃镇上人,接着又说:“光听说,他们也许下不了这个决心,可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具被割了头又被割了双臂和裆里那物的残尸。他们把这残尸当成了他们的小队长,这残尸与他们的小队长很相似。他们是在洪江城楼下的木排上看见这具残尸的,那木排七零八落,只剩最后一截了。日本人把这具残尸当成是对他们的挑衅。”

众人堆里起了一阵骚动,一片议论。

灯草说:“听我说。那残尸当然不是日本小队长。日本小队长还在镇外山坳上的土穴里。”

灯草说:“那残尸是伍太。”

众人哗然。

灯草又说:“日本人看见伍太的残尸,要来收拾古马镇,要把镇上男人的脑壳、双臂和裆中的物统统割掉。我有个想法,想请你们承认是谁破了伍太的木排,把伍太弄成那个惨样,然后交出伍太身上的三样东西,我要还他个全尸。然后我们大家离开古马镇。”

灯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微喘了。

这能是谁呢?镇上人纷纷议论着,满脸的疑惑。

这时人群中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家都踮起脚尖去瞧。

灯草一看,是天顾。

灯草说:“先生,你干什么?”

天顾说:“割日本小队长和伍太的人,就是我。”

镇上人都瞪大了眼睛。

灯草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天顾说:“你们若不相信,就跟我来吧。”

大家给天顾让开路。天顾在先,灯草和众人在后,离开六排屋,走进铜古巷,直接向石山下的槽井方向走去。天顾的木屐声很脆亮。

天顾在槽井边站了站,也不吱声,然后一纵身,跳了进去。

大家就听见井里咚地响了一声,且有难闻的怪味腾上来。

大家打捞天顾尸体的时候,才一并打捞出灯草所要的东西:头,双臂,男人裆物。

也就在这个时候,镇口的墙坎外响起密集的枪声。灯草心上一动,大声问:“你们看见她没有?就是菜花那**人,还有她的儿子巴矩!”

镇上人才意识到,今天怎么就没见菜花和她的儿子巴矩呢?

然而谁都顾不了这些了,纷纷作鸟兽散。

枪声已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二十一

若干年后,古马镇上来了一支人马。到了镇口的墙坎边,这支人马就停了下来。旋即,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搀扶了一位老妇人,从中间走出来,一步步上了墙坎。

汉子和老妇人都不说话。阳光从镇后的石山顶上射过来,斜斜的,将汉子和老妇人的影子投到墙坎的坪地里。汉子和老妇人的目光在墙坎下停留片刻,然后他俩就掉转头,缓缓朝镇里走去。

镇上已是一片废墟,断垣残瓦之间,长着茂盛的蒿草和芭芒,野鼠和不知名的虫鸟,飞突其间,发出各色声音。风吹过,这些蒿草和芭芒狂舞起来,仿佛鬼怪的乱发,将地下和空中的生灵吓跑。

汉子和妇人在草丛间移着步子。他们脸上缺少表情,漠然地僵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石山下。那槽井隐在柴草间,井沿布满黑青的苔衣,井里黑幽幽的,被井壁上的草苍半遮半掩着,透不出井面的水影。

离开槽井,汉子和妇人顺着荆棘之间依稀的石板路的影子,向前走去。两边偶尔一堆断瓦,瓦砾旁是焦黑的残柱和板壁,上面盘踞着蜂窝什么的。

石板路的尽头,是半堵老砖墙,墙上蛛丝马迹,透着阴湿的霉味。汉子和老妇人在墙边呆立良久,又转身顺来路走了回来。在一处石坎旁,两人停住了。汉子从老妇人身旁走过去,下了石坎,在一处瓦堆中停下。他扒开瓦堆,下面是一道石坑。汉子拍拍沾了瓦灰的手,然后从腰里抽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小匕首。

小匕首尖尖的,闪着白光。汉子把小匕首举了举,用眼睛瞄了一会儿刀锋,脸上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

最后,汉子用舌尖舔了舔匕首尖,把它塞进了石坑下面的石洞里。

汉子和老妇人回到镇口的人马中。

他们带着那支人马匆匆上了路。那个废弃了的古马镇很快在他们身后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古马镇那个稀奇古怪的陈年旧事。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