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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 一票否决

作者:肖仁福. 分类:游戏 更新时间:2025-02-11 01:18:50 来源:平板电子书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减负方案。8点多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8点20分就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

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做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一分钱也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一是财政所尽快算一下账,看减负后财政收入会短收多少;二是教育办要考虑教育附加费取消后,学校经费尤其是教师工资怎么解决;三是税务、农经等部门要挖潜力、找税源,争取减负不减收;四是企业办摸摸乡里几家停产多年的企业的情况,有潜力恢复生产的设法恢复生产,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后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们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说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这是不该交的。

周正泉拿笔和本子记下大家的意见,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周正泉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趁机跟他们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他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关于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周正泉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

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一说,大家也没了意见。周正泉又对统筹款的用途作了说明:“这是村干部工资、五保户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只能从村民手里统筹,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0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小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撇下众人,爬上吉普车。要小宁也别骑自行车了,一起挤进吉普车里。

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的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龙跃进的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税收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上千元。后来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龙跃进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收。这一招还真行,龙跃进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从广东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农业税和统筹款共计310元,陈婆婆不愿意,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开到黄金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前挤满了人,想必就是陈婆婆的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先到了,还有乡卫生院的医生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因为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起来。还说陈婆婆命苦,三十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了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广东打工,把工钱都寄了回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陈婆婆无法向孙子交代,一时气不过,跳了井。

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周正泉带了头,其他乡干部不好无动于衷,也纷纷解囊,多少表示一点。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乡上的领导担惊受怕。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指标仍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心里还是护着龙跃进的,只说了句,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场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司机小林刚打响马达,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就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跟我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原来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现已做了教育局局长的原乡党委书记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到龙溪来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存志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教育局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存志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这几年龙溪中学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根据他们的实际困难,以往教育局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挤出钱来,多少拨些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跑进学校,逼着宋天来拿钱,宋天来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上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仅仅喊来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问:“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小宁便问:“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他心里明白,在处理龙溪中学的问题上,毛富发和其他干部是不会合作的。当初夏存志倾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当时身为副书记的周正泉对夏存志的做法,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存志布置什么任务,周正泉顾全大局,还得配合他。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因为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因为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2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因为毛富发已经四十岁,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上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做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倒下,才相中了还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离开龙溪乡。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在建的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的扔砖头,撬马钉的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把脑壳从车窗里伸出来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

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宋天来忙向周正泉做检讨,学校还有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他没有什么能耐,打发不了这些债主。周正泉一边在心里骂着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我有话对你们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儿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说:“我要是县委书记或省委书记,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磨嘴皮吗?我把话说明了吧,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不过你们如果能给点时间,我是一定会想法子的。”大伙儿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掳我的被子还不行?”

周正泉这么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乡里的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了解了一下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敢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0多万元。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账上的50万元借款。原来事出有因。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企业和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把握不大,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50多万元。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拿得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财政的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

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账,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递给周正泉。伸手接茶时,周正泉无意间瞥了一眼曾冬玉那颤动着的丰硕的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

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又娶了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他妈的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想。

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了几个鸟书记。

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

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还说福气,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待在这个破地方。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上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说的也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暗暗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给抬了出来,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

末了周正泉又交代毛富发:“我走了,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从毛富发家里出来,周正泉上了吉普车。吉普车在路上爆了一次胎,修了两次离合器,加了三次水,不足50公里走了3个半小时,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立刻就有一位年轻姑娘走上前来,帮忙把车门打开了,一边甜甜地叫道:“先生辛苦了。”三人走进店里,另一位姑娘就献上了热茶。

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起来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您呀,看来我今天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介绍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您认识吧?”

“好像在哪里见过。”周正泉点点头说道。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说:“也许吧。”客气地把手伸给叫肖嫣然的女人。他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周正泉不免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多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

舒建军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差,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他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全班同学都把他视作狗粪。他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待下去,只好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家里晃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这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了司务长,转业回来进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本来舒建军在行政组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他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炒起了地皮。广东炒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竞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这些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上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舒建军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周正泉不想与舒建军搅和,却不好跟他抢菜谱,只好随他去。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周正泉对酒是无所谓的,只是不想在舒建军面前显得小家子气,也把杯子捏在了手上。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您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您的地皮上,凡事请多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酒就到了嘴里。

酒下喉后,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过,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酒中豪杰,今天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大名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成?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各自钻进自己的车,上了路。进城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让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然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和你分了工的,该烧香的地方,今晚就让小林陪着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他的家在老婆邹立敏所在的医药公司宿舍区里,离宾馆有一段距离,小林要去送他。周正泉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

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医药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要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

周正泉睡意蒙眬,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是他运气好,一走进教育局办公大楼,迎面就碰上夏存志挟着个包,准备出门。夏存志说:“我的大书记,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你如果迟来一步,我就上市里去了!”周正泉说:“您要出差?那我就在这里跟您简单汇报几句。”夏存志摇摇手说:“没事没事,到市里去也就100多公里,小车快,两个小时不要就到了,我们先到办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长办公室,宾主一落座,夏存志就开了腔,他说:“书记当得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别说了,县里的减负会一开,一系列连锁问题就跟着出来了。尤其是龙溪中学,没有教育附加费还欠款,债主们纷纷跑去围攻学校,搞得我焦头烂额。”接着周正泉把龙溪中学这几天发生的事给夏存志说了说。

夏存志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给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离开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待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说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特别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几个人就笑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

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才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兴,一个个红光满面的,像刚娶了媳妇。还打着饱嗝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给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4点。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赶往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

黄绍平是周正泉的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没正儿八经喊过老同学大名,总是将周正泉喊做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吗?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

闹了半天,黄绍平才刹住,他说:“你金口未开,我就知道是谁叫你来的了。”周正泉有些蒙,问:“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可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

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的,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

“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把指标给他,我这里就通不过。”黄绍平不满地说,“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拿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过话筒,里面嗡嗡嗡叫着,听不清是谁。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鬼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好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能安宁的,我这就得赶回去。”

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黄绍平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踢一脚,踢了个底朝天。听到身后的响声,周正泉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他知道黄绍平是这个卵脾气,但他人是好人,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平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一辆桑塔纳开过来,停在他身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头,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去。”舒建军说:“急什么啰,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这时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地说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乡里要出人命啦!”

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舒建军就说:“真的?”周正泉说:“刚接到小宁的电话。”舒建军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烂吉普又像来时那样,不是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差错,今天半夜也到不了乡里。于是不再犹豫,钻进舒建军的桑塔纳。

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后,周正泉的一只脚刚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过来,打机关枪样告诉周正泉,昨天他离开乡政府后,财政所长裴汉云就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他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他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企业都不存在了,他们到哪里收钱去?说企业不存在了,可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他们可不会还,要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还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他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

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焰。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1万,你怎么写着1.5万?”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糨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1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5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儿上,他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

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都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软的性子,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裴汉云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便扬起手上的瓷碗向龙跃进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龙跃进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盐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他委屈地说:“周书记您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吧。”

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狗日的龙跃进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来,起码有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也是正当防卫?哪有正当得人家又缠纱布,又吊盐水的?”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得财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了是不是?”周正泉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是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他知道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弄不好又会把火点着。

周正泉这里不急,龙跃进那里急。一是因为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二是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待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本人出,那就惨了。于是,走出卫生院,回乡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发。找到周正泉,龙跃进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没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

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多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

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回了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头,后来在卫生院里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

龙跃进走后,毛富发找到周正泉,说:“龙跃进他们的事还是研究一下,定一个调子吧。”周正泉说:“好吧,几个主要负责人碰个头,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给龙跃进个记过处分算了,至于医药费,裴汉云出一半,公家报销一半,龙跃进家庭困难,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说:“这事还不能就事论事,回收欠款是乡党委集体决定的,不给跳出来闹事的龙跃进一个重点的处分,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别在干部、职工面前说话、做事了。特别是减负后,税收征收难度加大,乡里面临的困难和矛盾越来越多,学校有人闹事,各项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职工工资没着落,连下村的补贴都没处领,这些都与没钱有关。所以回收干部、职工老欠显得尤为重要,处理龙跃进决不能心慈手软。”

最后周正泉表态说:“我看这样吧,龙跃进的副乡长职务停两个月,让他反省反省;医药费他不能一点儿不出,事情的起因还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汉云出。”

龙跃进在卫生院花的药费不多不少,总共1020元。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出了该自己出的那部分医药费。裴汉云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

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他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办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见谁就要跟谁诉说半天。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赶紧躲起来。

这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曾冬玉就怨毛富发,她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他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

毛富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毛富发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

听话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龙跃进说:“周书记呀,我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已让我停职反省,还要我出那么多钱,天下没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释说:“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做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说:“你们做领导的从大局出发,我没意见,可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这个理字总不能丢到厕所里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了,大声吼道:“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办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总能找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没办法,便把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靠近周正泉。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2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周正泉担心龙跃进会出来捣乱,反复叮嘱顾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让他到学校去。

不承想还是让龙跃进冲进了学校。当时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已听完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中饭的,李旭东却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和学生们共进中餐。而此时离开餐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旭东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书法上有些造诣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他向李旭东提出这个要求。

开始李旭东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还不贻笑大方?”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造诣?”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中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龙跃进那幽灵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出了510元冤枉钱啊!”

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不让他再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此时李旭东已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后,李旭东问他冤在哪里,龙跃进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申了半天,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吧,我再调查调查。”

顾定山将龙跃进拖走后,李旭东便问周正泉,周正泉简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李旭东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李旭东这才又拿起笔来,蘸蘸墨水,运笔于纸上。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气不打一处来,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去中学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儿,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

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个毛乡长,也真是的。”顾定山说:“周书记您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您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他心里能平衡吗?”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

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又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您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

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定山,这恐怕不太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能搞得过火。”顾定山说:“这我知道。”

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您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

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黄绍平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和你是不是有一腿?”周正泉说:“别瞎说,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严重到这个程度。”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

毛富发对周正泉心存感激,工作上比原来主动多了。他在乡里待得久,情况熟悉,对减负后怎样发展乡里经济,确保减负不减收,有一些好的思路,便主动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去找他。此时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一起听听。

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三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5亩上好的水田出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不给,唐家兄弟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

听完他们的诉说,周正泉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他说:“乡政府还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的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那么多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

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事情。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周正泉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您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您这样厚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您了。”

毛富发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心想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捣他周正泉的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

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毛富发走后,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然后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此时只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顾定山见周正泉站在栏杆边,便跟他打招呼。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顾定山到他这里来一下。顾定山进屋后,周正泉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

顾定山就笑了,他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说的话他买账。那天我让大头拿了1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1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就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腿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

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1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从裴汉云所里借的。”周正泉说:“借的?怎么还他?这又不是一个小数字。”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

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您就不知道了,这1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您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

闻此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都被穷得成了什么样?”

周正泉是书记,党委会自然由他主持。他说:“前段的减负等工作占去了我们不少时间,现在要集中精力抓一下乡里的经济了,经济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今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

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

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落实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

长会短开,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9点钟就散了会,大家分头去行动。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周正泉说:“如果我没别的事情,也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周正泉正要跟毛富发他们到蒋家村去,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只得让毛富发几个先走,把舒建军和肖嫣然让进办公室,他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肯光临我们那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没什么事,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您有空,想请您到馆子里坐一会儿。”

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周正泉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老同学好机智,次要的过会儿再跟您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包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这话不免又让周正泉暗生感叹。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当然,周正泉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等着舒建军继续说下去。

究竟有层同学关系在,舒建军也就直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乡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开,请他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您书记大人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您书记大人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您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

这话实在有些虚假,周正泉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这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老同学这么说,我也不好太为难您了,不过您堂堂书记,如果肯跟所里说句话,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

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堵了自己的路。于是他说:“这个我倒可以试试,至于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您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之后,舒建军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她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周正泉说:“你说吧。”肖嫣然说:“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蒋家三兄弟的状?”

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周正泉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

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好说:“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自然去不成蒋家村了,剩下的时间,周正泉也没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无非是农业产业结构调整要实现新的突破、农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长、农业投入要达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于国民经济增长速度、计划生育率要达到98%,还有什么要确保社会稳定呀,要切实减轻农民负担,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觉得有些好笑。这边要增加投入,那边要减轻负担,好像票子不是从老百姓手里征缴上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他十次八次了。

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记得刚到龙溪工作时,正碰上县里搞计划生育验收,乡里使出浑身解数,把验收团的人当亲爹亲娘奉着、敬着,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眼看验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谁举报龙溪一名妇女不按计划超生了一胎,结果乡里当时的书记就被一票否决了,不折不扣免了职。这几年农村计划生育抓得确实很紧,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现象其实是根本没法禁绝的,一个乡每年发现几例超生,实在正常得很,如果没人举报,或者举报了封闭得好,或者上头有人帮着说说话,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后来周正泉才知道,那位书记正好跟当时还没管党群而管着计划生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有隙,李旭东在其他的地方没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这次机会,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而那位书记是心知肚明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周正泉忽然觉得,这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一票否决,就仿佛一把把高扬在头上的杀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屋里,周正泉把办公桌下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只要没急事,中午总要想法睡一会儿,所以顾定山走后,他就关了门。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他们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只得开了门。毛富发气鼓鼓地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这个乡长我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绪才稍为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三兄弟根本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而且把唐家人打伤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5亩田原来就是他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唆,就挑了唐家人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忙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也上前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

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瞿宏德的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听毛富发说完这番遭遇,周正泉脸色都紫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马上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

毛富发刚走出办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恐怕还是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问:“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惹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我们就不要再收了。”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

看完通知后,周正泉皱皱眉头,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跟这个通知一同到达乡里的,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写给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的亲笔信。从小宁手里接过信件时,见信封下方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县里有什么要事、急事,上午发个文,下午就到了乡里,就是书记、县长本人要给乡里下指示、打招呼,或托乡里处理个什么私事,一个电话打过来,什么都能交代个明明白白,完全犯不着劳心费力来写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开,一看内容,才知道里面不过是一套司空见惯的官话。信里说,乡级党委和政府是党联系人民群众的直接窗口,为了缓解干群关系,维护党的威信,党委政府***要带领干部们深入基层,了解实情,和农民打成一片,决不能做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情,为此再次申明七个不准的要求,即不准随意增加税额,增加农民负担;不准在路上设卡,收取各项税费;不准面向农民集资,搞各种名目的摊派;不准借任何名义拆农民房子,牵农民牲畜;不准三个以上干部一起到农民家里征粮收税;不准动用警力警械;不准打骂、绑架、关押农民。最后要求尽快把精神贯彻到每位干部、职工,今后谁违背了这七不准就拿谁是问,给予一票否决。

看完信后,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里说,如今领导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也是越来越高明了,左一个文件,右一个通知,上午一个讲话,下午一个批示,这还不够,现在又玩起了亲笔信。殊不知,把无数个文件里说过的话换一个角度写成书信,初看似乎还有点人情味什么的,细细品味,却觉出几分滑稽。

不过不管怎么说,周正泉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最近电视里又连续披露了好几起涉农事件,好几个地方的县委书记、县长都丢了乌纱帽。在县里能把官做到书记和县长这一级,跟在市里做到市委书记和市长,在省里做到省委书记和省长一样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让几十年经营下的前程毁于一旦,岂不冤哉?也许县委书记和县长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乌纱帽也丢了可惜,也许他们的确是体恤民情,心系百姓,因此尽管减负的会也开了,文件下了一个又一个,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才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招来。原以为只有自己这个最基层的乡里的九品书记难做,现在看来上头的领导也不那么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给毛富发,说:“毛乡长你也看看,还有税法宣传的通知,晚上党委先开会学习讨论,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明天再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传达贯彻。”

晚上周正泉先宣读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信,接着由毛富发贯彻宣传税法的通知精神。传达贯彻完毕,周正泉让大家谈谈认识,发表意见。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说上头左一个目标右一个任务,都是娘死在那里都逃不掉的硬家伙,而同时又这不准那不准,把乡干部的手脚都捆死,叫我们怎么办?

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一些牢骚话,周正泉觉得再讨论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于是说:“当前各地涉农事件确实不少,县里领导也是苦心孤诣,我们必须牢记在心里,不要一不小心触了电就是。当务之急是如何宣传好税法,促进税收征管。我看宣传税法和别的宣传不同,别的这宣传那宣传都是务虚的多,税法宣传是直接为征收税款服务的,这个宣传做好了,对加大税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的税款再收不上来,干部、职工没工资可领,要办什么事情办不了,乡政府只好关门了。这样吧,给大家几天时间做一下准备,近期以320国道为主线,把乡里100多号人马和吉普车、摩托车都调动起来,搞一次有点规模的税法宣传行动,促进一下今年的税收。”

周正泉只说到这里为止,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就是要趁这次税法宣传机会,抓几个蒋家三兄弟那样的典型。对蒋家三兄弟的恶劣行径周正泉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落实这件事的。总不能让上级领导空着肚子谈工作,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

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周正泉心里不满,嘴上却说:“罗主任啊,龙溪是出了名的贫困乡,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几蔸烤烟,种几棵西瓜都没地方,山上倒是有几棵树木,可如今上面的砍伐指标控制得很严,也变不了钱,因此每年为分配税收任务,我们只差没给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举杯起酒杯:“罗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请喝下这一杯。”罗主任说:“我当然理解,如今农村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干,又满上一杯,举到罗主任面前,说:“难得你这么理解我,我先饮为敬了。”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机半醉半醒地说道:“上头也太不把我们这些乡里干部当人看了,今天要完成这任务那任务,完不成就一票否决;明天呢又这不准那不准,谁顶风作案摘谁的乌纱帽。”

见状,毛富发就来拿周正泉的杯子,说:“周书记你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松手,又灌下一杯,说:“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我头上这顶鸟帽子也不值几个钱,我早就不想戴了,谁稀罕谁拿去就是!”毛富发扯扯周正泉衣角,小声说:“周书记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厉害的。”周正泉拨开毛富发的手,抓过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坐在馆子里,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捂着胃区离开酒店的。罗主任觉得周正泉够朋友,对毛富发说:“周书记真讲义气,胃痛成这样,还跟我们喝了这么多。”毛富发说:“都是主任您面子大嘛,平时他可滴酒不沾的。”

罗主任离开龙溪时,毛富发要表示点,周正泉说:“我们工资都发不出去,免了。”可过后周正泉又有些后悔,不该就这么让罗主任他们空手而归,不管怎么说,他们不追究黄金村的事就算是对乡里的最大支持了,更何况这也是一次与县里领导搞好关系的机会。不过周正泉又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要紧的是手头的几件事情,书记是自己当着,要推也是没处可推的,于是忍着胃痛,把企业办和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到办公室,向他们了解情况。

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先来了,他告诉周正泉:“木材加工厂的承包和恢复生产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县林业局的木材砍伐指标也已经下达,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购了。”

周正泉点点头,吩咐彭明亮几句,掉过头去问财政所所长彭汉云。彭汉云说:“最近把去年农民欠的税款收了部分回来,欠发干部、职工的工资基本可以应付了,这样一来,收回职工部分欠款的计划也有望得到实现。”

这时瞿宏德也到了,周正泉问到舒建军缓税的事。瞿宏德说:“我们了解了一下,舒建军确实是在扩建新窑,手头资金紧缺。”周正泉说:“按政策能缓就缓一缓吧。另外,舒建军要扩建新窑,必然需要大量木材,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山,要舒建军就地收购龙溪的木材。”

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摇摇晃晃上了舒建军的窑山。

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都是进进出出的运煤的拖拉机,吉普车转一个弯又要停下来给拖拉机让路。周正泉说:“看来这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五六千万呢。”

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边打招呼边从吉普上走下来。大头一见是周正泉,也下了拖拉机,高兴地对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到山上去?”周正泉说:“上山看看。”大头说:“周书记您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未闻过。”周正泉说:“一点小意思,何须挂齿。”

说着,周正泉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您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您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您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周正泉不再说什么,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一切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着,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就停产了。”

煤窑都在地底下,煤区并不大,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周正泉就提议道:“听说舒老板的办公室很有气派,是不是让我们也长长见识?”舒建军说:“哪里哪里,不过有椅子桌子而已,老同学到时可不要见笑哟。”

转到窑区后面一栋不大的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只见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周正泉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起来。这里不但有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不免自叹不如,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天天只顾上蹿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什么的,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娄子,吃不了兜着走。与姓舒的一比,这乡党委书记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周正泉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待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像您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您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这么一想,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推杯换盏的当儿,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您老同学开了口,自然没得说的。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

走出酒馆,太阳已经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上车,舒建军不肯放他们走,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歌厅去唱几曲。两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进了歌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您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您消灭得了多少。”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

唱了一阵,肖嫣然就用眼色示意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大概才16岁的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就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本来就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会说笑。”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他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姓肖的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您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您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

说着话,肖嫣然那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了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暗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儿,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上场就黏住你,反而没了意思。见周正泉不吱声,肖嫣然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没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吗?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这么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能不佩服他?”

“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肖嫣然说,“看来您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嘛。”说得肖然嫣扑哧笑了。

又跳了两曲,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您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您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李副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

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脚下的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在往回赶的路上,周正泉耳畔一直响着肖嫣然关于李旭东跟蒋家三兄弟有关系的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周正泉心想,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一时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海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歌厅里那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乳房,偶尔在你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周正泉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恨恨地咒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咒也不管用,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亮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明灭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心想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想到此处,周正泉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5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100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待着,不出什么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部门的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委里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一个哈欠,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

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曾冬玉就上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

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就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了,您也该歇歇啦。”她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您的。”周正泉这才发现,她手上并没空着。他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您想吃牛皮糖,下次给您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

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胃泰两个字,说:“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待了那么多年,您胃有毛病,我还能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您带两盒回来试试。”

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就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您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您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说明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的作用,顿时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

因为睡得好,第二天起来,周正泉便觉得头脑清醒,精神抖擞。吃早饭的时候,周正泉叫过乡办秘书小宁,要他发通知,把乡政府在家的80多位干部、职工,包括派出所10多名干警和治安队员都召集到乡政府的大操场里。

人一到齐,周正泉先给大家宣读了县委和县政府下发的开展税法宣传,加大税收征管力度的通知,然后他说:“通知上要求各地组织形式多样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法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确保税收任务的完成,今天我们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国道搞一次规模浩大的税法宣传活动。”说完,周正泉先上了插了彩旗、装了大喇叭的吉普车,带着队伍上了路。

半个小时后,队伍就到了蒋家村。村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声势浩大的人马到过他们村子,路旁站满了大人和小孩。周正泉拿着话筒大声宣讲着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偷税逃税抗税是违法行为之类的政策,号召村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车后面的干部就给众人分发宣传单,传单上印着税法知识和农民应该交纳的税种。纳税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农民们都主动伸手来接传单,然后低了头认真看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蒋家三兄弟开窑的地方。蒋家三兄弟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就从窑后面的工棚里钻了出来。开始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乡政府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站在一边,抱了双手看热闹。直到顾定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开窑纳没纳税,要他们拿税票出来接受检查,他们才慌了神。其中老大蒋国相反复说:“我们是在自己的田里烧砖,要纳什么税?”顾定山说:“我问你,你们烧砖占没占田?烧的砖卖不卖出去?”蒋国相正要说什么,老二蒋国臣忙上前说:“我们占的是自家祖上的田,烧的砖是给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卖。”

正在理论,周正泉和瞿宏德走上前来。周正泉说:“你们在这里烧了两三年的砖了,难道你们要造皇宫,用得了那么多砖?”蒋国相说:“我们不但自己用,我们的亲戚修屋也要用砖。”周正泉说:“强词夺理!”说着向瞿宏德抬一下下巴。瞿宏德立即从包里拿出几张货单,摊到蒋国臣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见三兄弟还要抵赖,周正泉说:“你们少啰唆,交上税款和罚金吧。”这时老三蒋国帅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叫道:“要钱我们没有,要命你们这就拿去。”

一听蒋国帅的声音,周正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点着蒋国帅的鼻子,恨恨地说道:“蒋国帅你给我听着,你们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还没处理你们,你们又偷税抗税,打伤税务干部,今天我新账旧账一起跟你算!”蒋国帅正要发作,周正泉又喝道:“给我绑了再说!”

周正泉话音刚落,顾定山身子一蹲,扫堂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出去,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蒋国帅扫翻在地,接着锃亮的铐子就上了他的双手。蒋国相和蒋国臣上前要来帮忙,其他几个民警早已冲过来,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抓了蒋国帅,蒋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声,说恶人终有恶报,蒋国帅这是罪有应得。那唐姓兄弟对周正泉感恩戴德,乡下人也没什么好表示的,特意跑到乡政府,给他送来两只土鸡。周正泉当然不肯接,两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说:“周书记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唐家搬到蒋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我们感谢您周书记,感谢共产党。”

周正泉推辞不掉,只好把鸡收下,交给食堂给乡里干部打牙祭。不过周正泉也给唐家兄弟打发了两条烟。唐家兄弟开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说:“如果你们不接我的烟,你们的鸡就带回去得了。”这样两兄弟才拿了烟,喜气洋洋地走了。

望着两人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周正泉感慨良多,心里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求并不高呀,只要为他们主持一点点公道,他们就把你当爹当娘。

这次行动的另一个效果,就是过去那些凭霸气和关系不肯纳税的人,也主动到税务所来补了税,乡财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万元收入。问题是工作成效出来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宁了,这几天县里已有好几个人打来电话,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过火,早点放人。其中还有县里的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

周正泉口上答应着,过后则咬牙切齿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丢掉这顶不值钱的乌纱帽。”也是为了留着口水养牙齿,他干脆把手机关掉,还特意交代小宁,凡是找他的电话,就说下了村,不在乡里。一个乡下的砖窑主出了点事,县里竟有那么多人打招呼,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

然而还有更让他预料不到的,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里的窗户砸了个稀烂。当时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声重响,把他从梦中惊醒。拉亮电灯一瞧,窗户上开了一个黑洞,临窗的书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周正泉从床上翻起来,对着窗户大声吼道:“有种的就跟我面对面搞,砸窗户算条卵!”

窗外黑沉沉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灯上床。刚睡着,窗户上又扔进了一块石头,另一扇窗户也被砸烂了。周正泉坐起来,想下床,愣怔一下,又躺下了。这样折腾两个来回,已没了睡意,就张着双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窗户上就起了亮色,他也没耐心再躺在床上了,便穿衣下了床。

揉着肿胀的眼睛打开门,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时令。回了头要进屋加衣,却见门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下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姓周的你不要太狠,当心你的脑袋!

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杀猪刀和纸条。刚好顾定山晨练回来,周正泉便喊住他:“定山你过来一下,这里有一样东西。”顾定山过来一瞧,皱着眉头说:“周书记,这些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您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说:“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正好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周正泉心里非常明白,好戏才开头,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这对手当然不是别人,就是肖嫣然曾说过的跟蒋家兄弟瓜葛不少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不见李旭东有半点动静呢?难道他就那么沉得住气?

就在周正泉正纳闷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人自然不是李旭东,而是窑山上的舒建军。舒建军这次没带肖嫣然,是一个人来的。他没绕什么圈子,进了周正泉办公室,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呀,我可是代表李副书记到您这里来的,蒋家兄弟的事,还请您给点面子。”周正泉故作惊讶地说:“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又是李副书记,又是蒋家兄弟的,你要我这笨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

舒建军也不隐瞒,干脆把话挑明了,给周正泉说了一段旧事。

李旭东是1967年师大毕业的,那时正闹“**”,大学毕业先要下农村锻炼,李旭东到了蒋家村。根据当时的一贯做法,大学毕业生李旭东被安排住进了全村最穷的蒋顺民家。蒋顺民就是蒋家三兄弟的父亲。那年月文化虽然老被革命,但乡下人对有文化的人还是敬仰三分,蒋顺民觉得家里住进年轻大学毕业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时蒋国帅刚刚出生,蒋国相不到6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蒋顺民一人挣工分养家,家里自然一贫如洗。当时李旭东身体特别虚弱,人瘦得皮包骨。蒋顺民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孤身一人来到农村,身体又有病,很是同情,宁肯自家人忍饥挨饿,也不愿李旭东受委屈,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先供给他。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蒋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蒋顺民也要想方设法给李旭东弄顿米饭。

有一次,李旭东在阳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浑身发热,可他又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蒋顺民,就咬紧牙关在床上硬撑着。蒋顺民是个细心人,吃晚饭时就见李旭东脸色不对,到了夜里心里还记挂着,总是不踏实,就到李旭东的房里去探视。蒋顺民在李旭东额头上一探,感觉像烧红的铁一样烫手。蒋顺民二话不说,背着李旭东就往公社医院走。那时蒋家村到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政府的路是刚修的毛马路,恰逢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泥烂路滑,空着手走路都不容易,蒋顺民硬是背着李旭东,水一脚泥一脚地小跑着,赶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把李旭东的病情稳住后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蒋顺民,如果晚来一步,李旭东就没救了。

蒋顺民一家就这样跟李旭东结下了深情。蒋顺民临死前,还特意托人叫来当时已在县委办做了副主任的李旭东,要他今后好好教管自己的三个儿子。时光荏苒,李旭东从县委办副主任做到县委办主任,又做到了县委副书记,但他没有忘记蒋顺民一家的大恩大德,总想着怎样报答蒋家。

后来舒建军为了窑山的经营权,多次找李旭东斡旋,事成后,李旭东把自己和蒋家的瓜葛透露给了舒建军。舒建军是个聪明人,不用李旭东明说,他也懂得他的意思,爽快地说:“我有一个主意,蒋家村尤其是村里伴着320国道一带,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我投一笔资金进去,让蒋顺民的三个儿子去经营,李书记您看怎么样?”李旭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我也象征性地放点钱进去,算是对他们的支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舒建军瞄得很准,蒋家村的土质的确是一流的,砖瓦一出窑就在外面打响了牌子。加上李旭东暗中照应,县里的不少工程都到蒋家村来进砖瓦,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只是这蒋家三兄弟因借着后面李旭东和舒建军的势,也太不把村里的百姓和乡政府放在眼里了,这才激怒了周正泉,出现今天这个局面。

听完舒建军的叙述,周正泉半天没吱声。他早知道他面对的并不仅仅是身为普通村民的蒋家三兄弟,而是强大的权势和财势。一方面周正泉不愿屈服于这两股势力而对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想平时说的两难境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周正泉当然还不只为着自己那廉价的良心和前程着想,他还有一个顾虑。舒建军已经开始收购龙溪乡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龙溪乡的特产税就是一句空话了。

一时没有两全之策,周正泉只得在舒建军肩上拍了拍,对他说:“你老同学的话,我当然得认真考虑考虑。这样吧,蒋国帅的事我一个人也拍不了板,乡里是集体决策,你让我开个会,大家一起来定吧。”舒建军就笑着说道:“你们那一套搞法我还不知道?名义上是集体决策,实际上是您***说了算,只要您通了就什么都通了。”周正泉说:“你这样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

舒建军笑笑,站起身,说:“李副书记托付的事情,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恭候您的佳音。”

舒建军走后,周正泉把顾定山叫到办公室,要他放人。顾定山很惊讶,盯住周正泉说:“这么快就放人,怎么向老百姓交代?”周正泉就吼道:“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老百姓你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还不好交代?”

顾定山还是不明白,周正泉放低了声音说:“顾大所长我问你,你抓蒋国帅的目的是什么?”顾定山说:“维护纳税环境,完成收税任务呀。”周正泉说:“如果不完成税收呢?”顾定山说:“要一票否决。”周正泉说:“现在你抓了人,尽管税收上去了,人家还是要否决你,怎么办?”顾定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又说:“我们的工作不就一个目的,挖空心思不让人否决吗?好了,不多说了,你先放了人再说。”

放了蒋国帅,全乡上下一片哗然。干部说,这么兴师动众把人抓来,屁久的工夫不到就把人放掉了,乡政府还不威信扫地?今后什么工作也别想开展了。群众说,周正泉原来是一个软壳动物,舒建军一句话,他就当成了圣旨,莫不是得了他的好处?

周正泉对此不理不睬,他悄悄把顾定山叫到屋里,对顾定山说:“放了人后,你要做的是两件事,一是抓紧把蒋国帅三兄弟横行乡里的材料整理出来;二是明天晚上再秘密把蒋国帅给我抓回来,带到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要他把偷税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然后咱们准备向法庭起诉他们。”

顾定山得了周正泉的话,立即喊了两个最贴心的干警,穿了便服,趁黑潜入蒋家村。

蒋家三兄弟此时正在家里举杯庆贺蒋国帅的归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蒋国帅跟蒋国相和蒋国臣碰了碰杯,说:“多亏两位兄弟暗中相助,我喝下这杯,表示感谢。”蒋国相说:“你说错了,不是我两兄弟暗中相助,是李书记和舒老板给周正泉施加了压力,他才放你出来的。”蒋国臣也说:“是呀,李书记和舒老板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得找个机会好好谢一谢他俩才是。”蒋国帅也牛气地说:“周正泉也是自不量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在乡里面多少还算个角色,可到了李书记和舒老板面前,他算条卵?”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胡吹海侃,直闹到夜深才各自散去。

顾定山几个早守在蒋国帅的屋里了。蒋国帅刚上床迷迷糊糊睡着,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摸过去,把他从床上提起来,用麻袋一罩,扛了就走。

这次行动除了周正泉和顾定山几个,连毛富发都不知道,所以舒建军再一次找到周正泉,朝他要人的时候,他就矢口否认,不是自己所为。舒建军说:“除了您周书记,谁敢动蒋家三兄弟?”周正泉说:“蒋国帅是他两位兄弟亲自接走的,乡里事情又多又杂,过后我也不再过问,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舒建军觉得周正泉这话不太可靠,问:“那又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周正泉说:“这几年蒋家兄弟搞得这么红火,平时又那么霸道,难免不得罪人。我们把蒋国帅一抓,他们本来高兴得不得了,可还没高兴够,我们又把蒋国帅放了,他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心想你们乡政府也太无能了点,连蒋家兄弟都治不了,于是把蒋国帅抓走,要做个样子给乡政府看看。”舒建军半信半疑地说:“您说得头头是道,莫非您知道什么内幕?”周正泉说:“舒老板你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很在乎蒋家的事,这不帮你瞎猜吗?你又算到了我的头上,我不是冤吗?”

舒建军虽然觉得这事蹊跷,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没什么依据,只好怅然回了窑山。

舒建军并没就此放手,当天就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现在不比前几年,木材都是定点定量砍伐和收购,买方和购方都得持有从林业局严格报批下来的手续。这次龙溪乡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乡政府统一办下来的砍伐证,现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还没脱手,舒建军这下停了收购,别的地方没有手续也不敢来收购,于是大家纷纷跑进乡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发解决问题。

周正泉虽然料定舒建军会来这一手,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也没别的办法,周正泉只得让顾定山把大头约到一个秘密处所,要他再帮一次忙。大头见周正泉和顾定山两个人一起来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周正泉还没开口,他就习惯性地一拍胸脯说:“周书记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顾定山给大头递一支烟,又打燃打火机给他点上,笑着说:“你别急,听周书记慢慢跟你说。”大头也笑了,嘴鼻齐用,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朗声说:“周书记您发话吧。”周正泉这才开口道:“大头你也知道了,舒建军已经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你也是龙溪人,知道龙溪没什么经济来源,砍下的木材卖不出去,就断了财路。我想让你做舒建军一下。”

一听要做舒建军,大头就来了劲,叫道:“这舒建军也太狂了一点,比过去的资本家还狠,一车煤从窑山运到县城的煤炭公司,50多公里,他才给15元运费,我们起早摸黑给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两趟,才30来块,几次要他提高运费他都压着不提,我们几个跑运输的哥们早就想做他了。”

大头说得兴奋了,就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做了个敲山震虎的动作,臂膀上的关节挣得嘎嘎直响。他自信地说:“周书记您指示,是做他的耳朵鼻子,还是手脚、卵子?”周正泉就笑了:“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要求他提高运费,他不肯提吗?”大头说:“是呀,他不提我们也没办法。”周正泉说:“怎么没办法?你们要动脑筋呀。”

见周正泉老绕圈子,大头一时又明白不过来,一旁的顾定山早不耐烦了,训大头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将你的哥们儿都发动起来,把几十辆拖拉机全部停在窑山上,堵死舒建军的窑口,让他亲自来向你们下跪?”大头一拍脑门儿说:“这是好主意,我们怎么却没想到呢?把他的窑口堵死,不但外面的车进去运煤运不成,就是窑里面的煤想推出来,也推不出。”

大头要走了,顾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给他塞了个信封。大头不肯接,说:“顾哥,您小看我了,我们哥们儿一场,还要您用钱买不成?”顾定山说:“别啰唆,这是周书记的一点小心意。”大头这才收下了,说:“周书记也太讲义气了,这事我不给他办好,我大头是只狗。”顾定山说:“我和周书记不相信你大头,就不会把重任交给你了。你们要把条件提得让舒建军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龙溪木材收购的事。这样事情闹大后,舒建军肯定会找乡政府的人去解围,周书记没出面之前,你什么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头点头说:“我明白。”

周正泉这一着也够狠的,第二天舒建军的窑山就被几十辆拖拉机塞得水泄不通,连舒建军那部桑塔纳要下山都开不出来了。大头他们的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运费太低,每车要由15元增加到20元。这15元一车的运费在舒建军的窑山实行了好几年了,由于如今农民的拖拉机多得像稻田里的老鼠,没有一点门路还谋不上这份差事,拖拉机手只要上得了窑山就心满意足了,从来就没人提出过要增加运费。因此听大头他们提出这个要求,舒建军觉得很好笑,说你们不想上窑山,我也不勉强,你们把拖拉机开走得了,想增加运费,没门儿。就这样对峙了一天,双方互不相让。

到第二天中午,舒建军意识到窑山停产一天就要少几万元的收入,这样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应他们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后再清退牵头闹事的人,再把运费压下去也不迟。可当舒建军把增加运费的意见通报给大家时,大头他们却说:“这是昨天的运费,今天我们要增加到每车25元。”舒建军气得发晕,吼道:“你们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我这窑也不开了,看你们到什么地方增加运费去。”

这样又来了两个回合,虽然舒建军一再做出让步,大头他们就是不肯把拖拉机开走。这时舒建军才想起向李旭东求救,这窑山他也是投了资的,他既管着党群,又管着政法,只要他打个电话,公安局长带几十个公安到窑山跑一趟,大头他们还不把拖拉机乖乖开走?舒建军便拿起电话,拨了县委的号码。可电话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原来电话线早就被大头他们掐断了。而山上又是盲区,手机是不管用的。舒建军一时就没了辙,把电话机重重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见舒建军这个狼狈样,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龙溪乡政府?”舒建军说:“我还不知道找龙溪乡政府?可我才停了龙溪的木材收购,他们巴不得有人造我们的反呢,弄不好还是他们在后面作的祟。”肖嫣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窑开在龙溪境内,税收由他们收,他们有责任维护窑山的治安。”舒建军也是没法,只得让肖嫣然下山找乡政府试试。

因为堵着拖拉机,肖嫣然走小路离开窑山。到了窑山下面的公路边,才租了摩托赶往乡政府。秋天刚刚过去,正是催收税款的时候,乡政府的干部都下村下组去了,乡政府里没几个人。走进乡办,见小宁在低头做简报,肖嫣然说:“小宁,周书记他们呢?”小宁说:“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宁说:“窑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们叫回来?”小宁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惊问道:“出了什么事?”肖嫣然说:“拖拉机手罢了三四天的工了,窑山上搞得乌烟瘴气的。”

小宁就给村里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村子也没找着周正泉。肖嫣然说:“怎么不打他的手机?”小宁说:“我们乡位置太偏,大部分村里都没手机信号。”肖嫣然说:“毛乡长呢,找不到周书记,把毛乡长找到也好。”小宁说:“毛乡长好像在白水村,我给你找找吧。”把电话打到白水村,毛富发果然在那里。

毛富发虽然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对舒建军停止收购龙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开始并不想管他们的事,但考虑到窑山在龙溪境内,万一出了大事,乡里也责无旁贷,才回了乡政府。也不知山上闹成个什么样子了,毛富发打算还是喊上顾定山,结果到派出所一问,所里说顾定山昨天就带着几个干警外出办案去了,所里只留了两个干警值班。毛富发急得眼睛冒火,他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派出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平时威风得很,到了关键时刻鬼影子都找不着了,窑山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总得给我去一个人吧?”

毛富发于是带着一个干部和一个干警连同肖嫣然,坐着派出所的三轮警车离开乡政府。跑到窑山下,三轮警车自然也无法超越堵在路上的拖拉机,四个人只得步行上山。

到山上后,舒建军正和大头几个在办公室里谈判。一见毛富发,舒建军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发请到身旁的老板沙发上。他对大头他们说:“毛乡都来了,你们总得放手了吧。”大头瞥毛富发一眼,大声说:“我以为是毛**呢,原来是毛乡长,毛乡长来了又怎么啦,毛乡长还是乡里的二把手,就是乡里的***周正泉来了也不管用,我们又不是向乡政府要运费。”

听大头提到周正泉三个字,毛富发忽然觉得奇怪起来,心里想,是呀,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窑山上会发生这个事?

毛富发在山上什么问题都没解决。离开窑山时,毛富发对舒建军说:“怪我毛富发不中用,要想说服大头他们,看来你得把周书记找来。”舒建军就恨恨地说:“你们乡里不管我的事,我也只有来蛮的了,到时出了人命,你们乡里也脱不了干系。”

谁也没想到,此时周正泉正在县委副书记李旭东那里。

县委高书记上个月升任市委秘书长,市委已正式宣布,由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周正泉。他让县委办的人给龙溪乡政府打了两个电话,要周正泉务必立即赶到县委,去跟他见面。

当时周正泉正和顾定山躲在乡政府附近一个废弃多年的旧仓库里审讯蒋国帅,要他供出近几年砖厂的经营情况,好尽快确定他们偷税的具体数额。周正泉和顾定山的行踪没有向别人透露,只悄悄跟乡办秘书小宁说了一声,叮嘱他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惊动他们。因此凡是找周正泉的人或电话,小宁都找借口敷衍了事。县委打第一个电话过来的时候,小宁同样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可第二个电话跟着又打了过来,说李书记发了大脾气。小宁不敢怠慢,跑去通报了周正泉。

周正泉没办法,跟顾定山商量了几句,要他尽快撬开蒋国帅的嘴巴,这才上车赶往县城。一路心想,李旭东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催促自己去见面,除了蒋国帅的事,还能有别的什么?

周正泉走进书记室的时候,李旭东正在给阳台上那盆苍翠的矮竹浇水。办公桌上还摊着一幅墨迹未干的草书,笔酣墨畅地写着两句诗。那是典型的李旭东那带有魏晋风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认得出来。诗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此时李旭东已收住壶嘴,也没瞧周正泉,不紧不慢地说:“正泉你过来看看,我这盆小竹长得怎么样?”周正泉就来到阳台上,瞧瞧那矮竹说:“我是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高雅的尤物?”一边在心里说,李副书记你左催右催,莫非仅仅叫我来欣赏你的竹子?

李旭东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纸屑拈掉,说:“高雅谈不上,但这是平时少见的黑竹,是我下乡时,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将脑袋伸过去瞄瞄,见那细细的竹杆果然是一种褐黑色,就说:“李书记慧眼识珠啊。”

李旭东就得意地笑了,放下手中的水壶,进屋,拿过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后用一次性杯子给周正泉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李某人当然没有识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比如你们几个新提的乡党委书记,我自以为还是看准了的。我没说错吧?”周正泉赶紧说:“当然当然。”李旭东说:“怎么样?主持龙溪工作后,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有李书记的正确领导,还行。”李旭东点了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喊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今天正好有空闲,想跟你聊聊。”

周正泉心里头似乎就莫名地热了一下,有几分感激地说:“感谢李书记惦记着部下。”李旭东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说:“好好干吧,你也看到了,高书记去了市里,县里的班子可能会有一次小范围的调整,新的人选嘛,我想就在你们几个大乡的书记里物色。正泉啊,我手上这一票自然是归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积极创造条件哦。”

从李旭东的办公室出来后,周正泉没有直接回乡里,打算顺便到家里住一个晚上,就让小林把破吉普开到医药公司去。李旭东刚才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着,周正泉一时无法平静。表面上李旭东是在向他许愿,压根儿没提及蒋国帅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自己摊牌。也就是说,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如果你识相,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仕途上就会有所作为,否则就另当别论了。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

周正泉甚至想,如果李旭东早一两天找自己,说不定他就改弦易辙,顺着李旭东给的竿子往上爬了,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可事到如今,蒋国帅关在旧仓库里,窑山上闹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周正泉想改变初衷,也大势已定,没有这个可能了。

这么想着,吉普车已进了医药公司。周正泉在车上傻坐了一分钟,才下了车。小林将车掉了头,正要开走,又把头伸出窗外,问周正泉还有没有别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说:“你不要到处跑,就在招待所待着,把手机也开着。”

小林把车开走后,周正泉才挪动步子往自家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掏出包里的手机瞧了瞧。跟顾定山分手时,周正泉就吩咐过他,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因是在县城里,手机的信号足得很,周正泉就放心地把手机放回到包里。

到了家门口,周正泉掏出钥匙,插进锁孔,不想里面竟被反锁。周正泉不解,青天白日的,反锁门干什么。就在门上敲了敲,喊道:“立敏你开门,是我。”里面没有反应。周正泉又敲又喊,还是无效。

周正泉只好下楼,走到阳台那边。就见邹立敏站在阳台上,眼睛望着远处,理都不理他。周正泉有点纳闷,说:“邹立敏你这是怎么了?我大老远跑回来,你门都不开。”邹立敏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像没看到他一样。周正泉不死心,又说:“有什么事情,你总得把门打开,让我进了屋再说吧?”邹立敏这才说:“要我给你开门干什么?你把我的指标都给了人家,让人家得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晓得去敲她的门!”

周正泉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黄绍平这家伙把什么都说了。周正泉知道邹立敏的性格,她一旦对某件事有了想法,一时三刻是转不过弯来的。也就不再坚持,出了医药公司。

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也没地方可去,自忖只有到招待所去跟小林混一阵子了。不料有一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这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曾冬玉。她老远就喊道:“周书记是您!”周正泉也感到很惊喜,一边打量着曾冬玉,一边说:“曾医生看你到了城里,人都洋气多了。”曾冬玉说:“周书记不是取笑我吧?”

周正泉又在曾冬玉挺拔的胸脯上瞄瞄,说:“我这是由衷地赞赏哩,你看你这身淡紫色套装,将你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曾冬玉得意地低了头,把自己瞧了瞧,说:“周书记你好会夸奖人的,毛富发那死鬼,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

聊了几句,曾冬玉邀请周正泉到家里去坐坐。周正泉想,邹立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没有曾冬玉这么迷人的胸脯呢。就跟着曾冬玉到了她家。

这是市场中心组建时工商局分的宿舍,旧是旧了点,但有两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屋里又干净又整齐,让周正泉这位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感到很温馨。曾冬玉很热情,烟茶、水果什么的一一端出来。吃了喝了,曾冬玉还不让周正泉走,执意留他吃晚饭。周正泉稍稍犹豫就留了下来。

晚饭还是两个人,曾冬玉的儿子在学校寄宿没回来。两人一连喝了好几杯。周正泉说:“我在乡政府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会喝酒呢?”曾冬玉扬着眉毛,望定周正泉说:“这您就不知道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端起杯子就能喝,女人不同,女人喝酒要有好对象好心情,没好对象、好心情喝酒是受罪。”

天色渐渐暗下来,周正泉要去开灯,曾冬玉说:“这半明半暗的气氛不更有意思吗?何况不开灯,你也不会把酒喝到鼻子里去的。”又喝了两杯,周正泉不敢喝了,他说:“你知道我的胃不行。”其实他是觉得孤男寡女的待在一个屋子里,心里没底。曾冬玉说:“这酒度数低,我当过医生,不会害你的。”说着凑过来,一只手抓住周正泉的手,一手抓了桌上的杯子,往他手上塞。

周正泉身上的血液就翻腾起来,竟然没去接杯子,却把曾冬玉的手臂抓住了。曾冬玉那丰满的身子也猛地一颤,软进周正泉的怀里。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有窗外的灯光透进屋子,带来些许亮色。曾冬玉很主动,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周正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知道,好多男人想得到我这两只奶子,我都不给。你是个好人,为我办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就把这两只奶子交给你了。”

周正泉的手在曾冬玉柔韧鼓胀的乳房上抚摸着,浑身的感觉都澎湃起来。他想,我不惜把老婆的指标让出来给了这个女人,借口是为了乡里的工作,潜意识里原来是为了这两只令人垂涎的美乳。周正泉就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周正泉你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在这幽静的初夜,这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周正泉一下子从那对美乳的诱惑里惊醒过来,他把沙发上的包打开,取出那只该死的手机。显视屏上闪着蓝光,里面是顾定山的手机号码。周正泉只好歉意地对曾冬玉说:“冬玉,情况紧急,我不能留了,得马上就走。”

曾冬玉一动不动愣怔在黑暗里,半天才说:“周正泉,你知不知道,拒绝女人的男人是最不道德的男人!”

闻言,周正泉就怔了怔。他迟疑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十一

回到龙溪,周正泉连夜上了窑山。越过长蛇阵般的拖拉机队伍,赶到灯火如昼的舒建军的办公室,大头和毛富发还有顾定山他们都在。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铁青着脸,仿佛刚参加完一场悲痛无比的葬礼。顾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诉他,他还没离开龙溪的时候,窑山上的民工见大头他们闹得这么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动,准备来个全线大罢工,迫使舒建军给他们提高待遇。舒建军得到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跑到乡政府,要毛富发他们快想办法,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毛富发这一回也急了,硬让小宁找来了顾定山。顾定山也知大事不妙,才给周正泉打了电话,几个人便先上了窑山。

听顾定山如此说,周正泉心里暗暗乐了。他期待着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装腔作势地训斥了大头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辖的地皮上,大头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里还记着你大头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带头把拖拉机开走,明天再上山运煤,否则我要顾定山把你们全部送进去。”大头说:“周书记,我们又没跟乡里捣乱,是要他舒建军增加运费。”周正泉说:“运费的事,由我们跟舒老板商量,你操什么心!”大头这才说:“既然周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把拖拉机开走,不然的话,我们是要和他姓舒的斗争到底的。”

周正泉不再理大头,假惺惺地对舒建军说:“舒老板真对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他们开的运费也的确低了一点。”舒建军点头如捣蒜,当即拍板,将大头他们的运费每车由原来的15元增加到20元。同时表示,从明天起恢复收购龙溪木材,而且收购价格增长8%。

周正泉他们要走了,舒建军还不放心,拦住周正泉说:“老同学,大头他们没事了,民工们怎么办?”周正泉说:“你今晚可以睡大觉了,大事是出不了的,这些民工都是龙溪的老实农民,又没什么组织,大头他们今晚一撤退,民工们见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会悄悄回到井里去的。”

舒建军将信将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窑山再没有什么险情。毛富发和顾定山不解,问周正泉:“周书记您又不是神仙,怎么敢肯定大头他们开走了拖拉机,民工们就不会闹事了?”周正泉笑笑说:“你们去问大头好了。”一问大头才知道,这是周正泉单独给他布置的,要他在窑山放出民工要罢工的风声,吓唬吓唬舒建军。不想这一着真灵,一下就把舒建军给吓住了。周正泉还说:“如今想到窑山上找份事做的农民多的是,你闹事也许一时能得点小便宜,过后舒建军东一个西一个把你的名除掉,他还可以雇些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头他们有自己的拖拉机,离开窑山还找得到别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气的民工离开窑山,还有什么门路可找?”

这次较量的最后得胜,让周正泉兴奋了几天。他暗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给乡里增加了财政收入,体现了他这个做书记的伟大业绩,同时还让他骨子里那份对舒建军这样的暴发户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周正泉还莫名地想起了当年的校花,她的离去让周正泉遗憾了许多年,这一下周正泉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周正泉当然很快把这份兴奋扔到了脑后。夜长梦多,他要尽快把蒋国帅兄弟的事作个了结。奇怪的是,当周正泉和顾定山掌握了蒋家偷税逃税的大量证据,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门后,县里再没人出来说话。在证据面前,蒋家兄弟不再对偷税逃税的事实作半点否定,但要他们说出哪些人在他们的砖厂里入过股、投过资,他们一口咬定,没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没有出卖头上的保护伞,虽然砖厂被封掉,三个人也象征性地判了刑,但不久就先后被假释出来,其中判得重一点的蒋国帅,3年半的刑,也只在里面待了半年,就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了狱。后来据说三兄弟又到隔壁乡里办起了砖厂。

时光如水,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总结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觉得上任书记以来,大的建树没有,但还是有几件事是能够摆到桌面上来的。全乡农林特产税首次超过百万元大关,不但根据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取消了按人口和田亩摊派到农户的特产税任务,还代农民交了部分统筹款。乡里的几家企业恢复了生产,也上交了一笔不薄的管理费。把蒋家三兄弟送进去后,尽管他们很快就陆续出来了,却刹住了多年来刹不住的偷税抗税歪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营业税等税收都征了上来。与此相关联的是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文教事业等工作,因为乡里注入了一定的资金,都有了较大的起色。县财政还给乡政府提留了25万元超收分成奖,乡政府不但用这笔钱冲了职工多年未还的部分欠款,还给每人发了1200元奖金。

1200元在城里干部眼里是个小数字,打麻将也许还不够半个晚上的输赢,但在三四百元一月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又停几个月的乡镇干部手里,却是一笔沉甸甸的财富。这1200元可以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哀求了无数次的儿女补交一份学费或生活费,给卧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亲抓几包药回去,或者在下岗在家的老婆脸上换一份久违的笑容。这一天大家见面,别的什么都不问,就问领了吗,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周书记抓得狠一点好,不抓得狠一点,我们手里哪会有这把票子?有的则说,你们不知道,是周书记的名字起得好。问怎么个好法?答曰,周正泉者,多挣钱也。

周正泉也没忘记龙跃进的家境,另外给他解决了700元困难补助。

想不到就在龙溪乡给干部、职工兑现奖金的那天,县委下了一个通报批评龙溪乡的文件。李旭东已被任命为县委书记,这个文件据说是他做书记后签发的第一个文件。文件的内容是龙溪境内的窑山出了群体性罢工闹事的恶性事件,龙溪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决。按年初跟县里签订的综合治理目标管理责任状里的承诺,被一票否决的单位***,不降职也要调离,于是周正泉被调到一个叫岩头的偏远的小乡做了书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跟降职是一回事,因为在岩头那样的小地方做书记的人,从来就没出息过和进步过。

岩头乡至今只有一条毛马路,吉普车都去不了,周正泉只好托顾定山联系了大头的手扶拖拉机。调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任职,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没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机。

不知是拖拉机把大家吵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毛富发和顾定山及大部分干部、职工不约而同都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好下了拖拉机,一一跟众人握别。跟龙跃进握手的时候,周正泉说:“跃进啊,对你的问题,我处理得确实太重了点,还请你原谅。”龙跃进就泪光盈盈了,感激地说:“周书记呀,都是我的思想狭隘,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钱收上来投到乡里的企业里,企业就恢复不了生产,我们的欠款不但还挂在账上,每人1200元的奖金,还有我的困难补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龙跃进的手,狠狠地摇了摇,点着头说:“有你跃进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强硬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花。这一下他陡地就想通了,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被发配到了僻远的岩头乡,但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

周正泉的心里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出了乡政府不远,拖拉机就离开国道,开始顺着一条毛马路往山上爬去。大头见周正泉一直不语,就一边驾着拖拉机,一边安慰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别不好受,岩头天高皇帝远,到那里做书记跟做寨王老子一样,您爱怎么就怎么,什么人也管不了您。”周正泉想想也是,就自嘲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到那里做了寨王老子,还可以娶个漂亮的压寨夫人,到时请你去喝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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