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疆 第一百零六章：大王，欲陛下乎？（上）

茶楼之上，哲平与他们二人短暂的交谈之后，临走前告知他们，宋国十四府城，如今只剩临安城、杭安府未被拿下，其余十二座府城逢劝必降，无一例外。那些夜光珠、弩机，早已被他们一一缴纳，根本轮不到洪续畴对琅阁的人发出指令。

联军统帅除了给洪续畴回了一封信以外，还请哲平带了一句口信：

“若势不可违，便早些离去，免宋国遗民再起干戈。”

内里威慑之意溢于言表。

宋国哪有干戈可起的呢？宋还未曾亡国，哪来的遗民呢？

洪续畴听完这句口信只是点了点头：“劳他多虑，我无牵无挂，临安城住了二十四年，熟了，舍不得。”

哲平看着洪续畴，洪续畴抬起眼看着他：“哲贤人以为如何？”

哲平笑了笑：“千万人阻，吾往矣。”

……

墨昀抬头向稍远处的茶楼望去，拂风弱弱吹的他眼睛微微眯起：

楼栏前的洪续畴朝着东方默然远眺，良久之后，他脸上挑起一个笑容，似是自嘲亦像是嘲弄谁。

楼道上咚咚之声响起，墨昀露出脑袋，看见洪续畴正在打着清水洗去脸上污渍，茶案上置放着一张竹木帖子，字迹雄浑有刚气，甚是雄健。

“哲平不是那半人。”洪续畴望见墨昀好奇茶案上的眼神，用手巾擦了擦脸，“信里的意思跟哲平转述的差不多。”

“你要投降？”墨昀见洪续畴没有阻止的举动，坐下来将那张竹木帖子看完。

“宋国不能亡。一座城也是宋。一座城都没有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洪续畴坐到墨昀旁边，取过那张竹木帖子，并没有看多久，便闭上眼睛，露出思索的表情。

“闻天下道义，有强欺弱者，未闻弱胜强者。兵戈千里，三日破宋境一十二座府城，其速疾如风，非吾所为也，实乃宋已无人矣。今知金妃会七十二佳丽涵诸战平原数十国度，吾久坐围城，便为此时。若策相愿拱手相让，必上禀国主，留一城为宋城，以敬北瑾、南钧，数十年为宋国所谋之遗留。若策相负隅顽抗，百多兵士不足以卫城，师仲魁三万兵甲旦夕可破。国号除训民尽，留全名声，或国号除训民留，遗泽布公，望策相尽请三思。”

洪续畴轻声将竹木帖上的话语一一诵出，却是墨昀送别哲平这段时间，怕是读了不知多少遍。

“墨昀。”洪续畴缓缓睁开眼睛，轻声唤了一声，“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墨昀面露尴尬：“我只觉天下纷乱已久，苦的是万千训民，训民就是火种，只要种子还在，也就还有起复的那天。”接着他说道，“我瞎说的。你随便听听。”

“无妨。”洪续畴没有对墨昀的回答做出什么评点，他站起身子，抖擞了几下，背着手缓缓下了楼梯，“墨昀，你且跟我来。”

洪续畴带着墨昀在街上走着，多数临安城的训民看见这两个人还是很高兴的，甚少有悲哀戚戚然之意。

“墨大英雄！干的漂亮啊！又救了宋国一命！”
“洪大相，要干好啊，先王蹈海而亡，肯定是希望你能继续带领宋国走下去的啊！”

“洪续畴！知道怎么对付外面的家伙嘛？需要我们帮忙就直说好啦。他们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两大帝国的军队肯定在路上了，你说是吧？”

“这可真是晦气，难民往宋国送，然后还用这个理由侵略我们宋国，是想完蛋了吧。”

……

“他们……不，宋王今早刚走啊，他们昨天还哭的稀里哗啦来的。”墨昀一脸不可思议。

“宋人自东海之侧而来，对于死亡曾经很看重，然而这些年里，我与宋王大力革新他们的看法，以及积极行商的政策，使得大部分训民对过往的丧礼已经没有那么认可了。”洪续畴勉强笑了笑。

“如果宋国亡了……他们也会像忘记宋王一样忘记宋国？”墨昀有些不敢相信。

“更快的忘记，更快的融合，更快的丢弃。就像是唾弃前殿下一样。死去的人这几天有不少，但是毕竟只有那么一小部分，绝大多数没有受到这样那样的冲击，依旧活在这四十年承平里面，还没有看清楚外面是什么虎狼。”洪续畴到了“宋王吃屎”馆前也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着。

“我不相信宋国人都是这样的。”墨昀不愿意相信。

这世道已经乱糟糟太久了，久到的确有很多人都麻木了。

城头大王旗帜换一换，人还是那些人，生活还是那样无望，谁在乎谁呢。

“先王最初设立以商立国，就是希望通过流通来加剧凝聚力的产生，穷人是不担心更穷的，因为他们只有活着的权力。但富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田产、商铺、货品，遇到天灾**，他们有抵御能力，也有强活的**。富过的人，总有心气想重新富回去。我认同这种看法，并且一度认为这种做法可以让国家变得不那么需要军备却也能承平下去。就在于有钱能够驱使许多为了钱愿意做任何事的团体、个人。”洪续畴缓缓说着。

墨昀脸上微微一红，他不就是洪续畴嘴里的那种穷人嘛，为了钱愿意做任何事情。

“到了。”洪续畴停住了脚步。

墨昀抬头一看，愣了一下，若不是曾经来此走过一遭，他都快忘记这个小小的门户——游侠协会。

洪续畴上前敲了敲门，门里探出个脑袋来：“主事人不在，也没有游侠，无法接受任何委托，请回吧。”

说着就要关上门，洪续畴踏出一只脚卡在门槛处回头指着墨昀说道：

“这是一级游侠墨昀，来接受委托。”

……

“刚才我要是反悔，其实是来得及的对吧？”墨昀问道。

“当然来得及。”洪续畴点了点头。

墨昀望了一眼洪续畴手上拿着的凭证，只得叹了口气。

心想十年税赋的确很多啊，就是因为多，才可能会搭上一条命嘛？

可……万一要是赢了呢？

那……钱可真是贼多。

墨昀吞了吞口水，想起为老不尊的师尊说的一句话：

“这世道养得了豺狼、经得住虎狼、受得起豹狼，唯独对不住绵羊。要想活，最好不做绵羊。”

“这话听着糙，理不糙。不过绵羊也有披着狼皮的时候。”洪续畴笑着推开了策相府的大门。

门内，临安城名门高族、豪富商阀的代表，都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墨昀，记住今天。人，要学会妥协，就得不要皮脸，还要舍得放弃。”

墨昀紧握着拳头，眼睛留心望着这些人的嘴脸，耳边听到洪续畴的声音。

……

“游侠协会第一要义是什么？”

“守诺！”

“游侠协会第一律第一条：任务既接，使命必成。若有失败，惩治必厉。”

“喏！”

“今洪续畴委托游侠协会一级游侠墨昀为其专属侍卫一十天，护卫洪续畴周遭安全。双方签字画押，签订已毕。”

……

“大王，臣有奏！”内廷深深，却有声音响彻。

“洪卿请讲。”宋王赵旭已有华发，面色已见皱横。

“大王年事已高，身体虽然康健，但域外之邦国对我宋国虎视眈眈不曾停歇，臣闻知天下兵器之商琅阁将在诸战平原设立商口，愿购置兵器军械，重建宋国武备，以防不测。”洪续畴望着侍奉多年的宋王说道。

“洪卿，孤……可还有十年？”宋王赵旭久久未应，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悠悠问道。

“有！”洪续畴斩钉截铁。

“十年生聚、十年休养，孤已成。十年武备，再造大宋，可否？”宋王赵旭望着眼前亦呈老相的人，想起二十四年前初次相见时眼前之人还是意气风发、年轻气盛，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从此结下二十四年君臣相携。

“可！”洪续畴一字千钧。

“好！那便依卿所奏，孤愿与君同盼！”宋王赵旭朗声大笑。

其时，宋王身体康健、方芜原变乱、诸战平原战乱、星土与南钧胶着不定、北瑾深受内部统治力的下降难以对外。

然而良机不可逝，一失便终生。

……

预有还能在位十年的宋王赵旭蹈海而亡，诸邦联军携兵锋、强降十二座府城。

洪续畴望着这群人，忽然想起哲平与自己之间的区别。

他已经得到了施展抱负的舞台。而哲平，还在茫茫人海里苦苦寻求。

只是，这舞台真到了让他上场独自承担时，已经不再是从前模样。

无妨，他是洪续畴，想为天下太平寻一条道路的商人。

无妨，他是洪续畴，曾高高在上为了理想下降尘世间。

无妨，他是洪续畴，虽有千万人阻挡亦要独自闯一闯。

万一，赢了呢？

那，陛下在九狱之下，也将会因此璀璨整座三诚殿吧。

“可是……呵，我们终究比他们迟了好些步伐。我们以为看到了天下大势，却未曾想迷惑他邦的，最终也乱了我们的眼。”

“无妨，我一日活着，便一日要让这天下有太平之时。即便……放弃良多……也要……留下种子。”

……

世间传说洪续畴与宋王赵旭之间能够君臣相守二十四年，都源自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候对整个宋国的未来政策的施行理念是一致的。

其时，年轻气盛的洪续畴站在刚入中年的宋王赵旭面前，他只问了眼前大王一句话：

“大王，欲陛下乎？”

……

“墨昀，别让我死了。我身上有你十年的税赋钱财呐。”

离开游侠协会的时候，洪续畴笑着对墨昀说道。

墨昀拍了拍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