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通灵玉的世界里,指尖还残留着宝玉掌心的温度。
石桌上的酒酿圆子腾着热气,桃花瓣落在碗沿,像他发间那片被夜风吹落的。
远处脚步声渐近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不是第一次在玉中造梦,但此刻他眼底的星子比往时更亮,像要把所有的思念都熬成光,烧穿这层虚幻的屏障。
\"颦儿,该吃圆子了。\"他捧着青瓷碗过来,大红猩猩毡蹭过石桌角,带落两片桃花。
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前几日他守在床前,手攥得我腕骨生疼,却连梦话都是\"别离开\"。
喉间泛起甜腥,那是神识消耗过度的征兆,可我还是笑着迎上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递来的勺子:\"宝哥哥,这圆子比我熬的甜。\"
他突然顿住。
青瓷碗在掌心晃了晃,半勺圆子泼在石桌上,溅起的糖汁在月光下泛着蜜色。\"不对。\"他摇头,发间的桃花瓣簌簌落进碗里,\"你从前总说我调的糖太腻......\"声音突然哽住,碗\"当啷\"掉在石凳上,他伸手来抓我胳膊,指尖却穿透我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桃花树沙沙响。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身影在变虚。
石桌的纹路透过我胳膊显现,像浸了水的画纸。
他眼眶瞬间红了,伸手去够我飘起的衣袖,指尖颤抖着抚过我发顶:\"颦儿,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我未曾离去。\"我抓住他欲坠的手,这次竟触到了真实的温度——许是玉中世界的规则松动了?
他掌心的薄茧硌得我心疼,那是前日替我抄《女戒》时磨的,\"只是换了方式陪伴你。\"
\"那你还能回来吗?\"他喉结滚动,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望着他身后渐起的雾色——这是梦境要醒的征兆。
灵玉在意识深处发烫,母影说过的话突然涌上来:梦音未尽,梦玉未散。
可此刻我不敢应他,只能踮脚替他擦掉眼泪:\"宝哥哥,你记不记得那年中秋,你说要和我看遍金陵十二景?\"
他愣住,睫毛上还挂着泪:\"自然记得,你说要先去栖霞看枫叶......\"
\"那就把那些没看完的景,没酿完的桃花酒,都替我补上。\"我退后半步,身影彻底融进雾里。
他踉跄着追过来,伸手要抓我,却只攥住一把风。
雾色里传来他带着哭腔的\"颦儿\",尾音像被揉碎的月光,散在桃花枝桠间。
现实里的更声敲了三下。
我意识回笼时,听见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
宝玉攥着通灵玉的手还在抖,睫毛上的泪未干,却已经醒了。
他望着玉上渐暗的光,突然笑了一声,又哭起来,眼泪滴在玉上,晕开一片水痕:\"妹妹......你还在。\"
\"公子。\"周瑞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仆扶着门框,腰弯得像张弓,手里的茶盏腾着热气,\"大夫说您得用些粥,奴才熬了桂花糖粥......\"
宝玉抹了把脸,把玉塞进衣襟里,起身去扶周瑞:\"我喝,我都喝。\"他接过茶盏时,我看见周瑞伯的手在抖——前日夜袭时,这老仆替他挡了一刀,伤口还没愈合。
可他偏要守夜,说\"小姐最放心不下公子\"。
窗外突然传来梆子响。\"三姑娘带人去了西跨院。\"小丫头的声音从廊下飘进来,\"说是搜出个穿仆妇衣裳的,怀里还藏着短刀!\"
宝玉手一抖,茶盏差点摔了。
他抓过外袍就要往外走,被周瑞伯拦住:\"公子且安心,三姑娘办差最是利落。
前日才整顿了三十个不安分的奴才,今日这刺客......\"
\"是赵嬷嬷的亲侄女。\"我在玉中低叹。
王熙凤倒台时,赵嬷嬷撞柱殉主,她那侄女在庄子上守孝,原以为掀不起风浪。
可探春到底是留了心——她昨日还说\"树倒猢狲散,总有些不甘心的要反扑\"。
果然,半柱香后,探春的声音顺着穿堂风飘进来:\"押去地牢,上三重锁。\"她掀帘进来时,月白箭袖沾着星点血渍,眉峰挑得老高,\"宝哥哥倒好,躲在屋里喝糖粥。
我方才审那刺客,她说要替姑妈报仇,要坏咱们的新政。\"
宝玉攥紧了衣襟里的玉:\"可凤姐姐......\"
\"凤姐姐早不是当年的凤姐姐了。\"探春打断他,解下腰间的绣春刀搁在案上,\"她倒台那日,我去牢里见她,她还骂我'吃里扒外的小蹄子'。
这些余孽,不过是借着旧主名号泄私愤罢了。\"她扫了眼宝玉发间未掉的桃花瓣,语气软下来,\"你且歇着,我让小厨房再煨锅燕窝粥,大夫说你......\"
\"妙玉师父来了!\"小丫头又喊。
妙玉提着琉璃灯进来时,檐角铜铃正响。
她月白道袍一尘不染,腕间的翡翠念珠泛着幽光:\"宝玉,把通灵玉借我一用。\"
宝玉立刻解下玉递过去。
妙玉接过时,指尖突然一颤,念珠\"哗啦\"散了半串。
阿翠从她身后探出头,手里攥着卷发黄的古卷:\"师父,梦境通道深处还有波动,像是......\"
\"警幻残魂的幻影。\"妙玉替她说完,垂眸盯着通灵玉上的纹路,\"前日封印时,我便觉那团黑雾散得不干净。
阿翠,取梦种。\"
阿翠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锦盒。
盒盖掀开时,有淡青色的光溢出来,像落在水面的月光。
她铺开古卷,蘸着朱砂开始画阵图,笔尖在纸上走得飞快:\"师父,这是我祖奶奶传下的'三重梦境结界',能把玉里的残魂护住......\"
\"且慢。\"妙玉突然按住她手腕,\"你看。\"她举起通灵玉,在琉璃灯下,玉上的纹路竟泛起淡粉,像浸了桃花汁,\"她在回应。\"
宝玉凑过去,呼吸都轻了:\"颦儿?\"
玉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我望着自己的手在空气中显形——这是梦音投影!
阿翠的阵图泛着金光,妙玉的念珠重新串好,在掌心攥得发白。
探春退后半步,手按在绣春刀上,眼睛却亮得惊人:\"是林姐姐!\"
\"梦音未尽,梦玉未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宝玉伸手要碰我,指尖穿过我的手腕,却带出一串细碎的光。
阿翠的阵图突然冒起青烟,她急得直搓手:\"要散了!\"
\"无妨。\"妙玉轻声说。
她的翡翠念珠在掌心转得飞快,\"她留下了钥匙。\"
投影消散时,我看见宝玉眼里的光暗了暗,却又立刻亮起来——他总是这样,哪怕只剩一点希望,也要燃成火把。
妙玉把通灵玉还给他时,低声道:\"只是......\"
\"只是没有留下门。\"宝玉替她说完,低头望着玉上渐敛的光,突然笑了,\"没关系,门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总能找到办法。\"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桃花瓣扑在窗纸上,像谁在急切地叩门。
妙玉望着天色,眉间皱成川字:\"要变天了。\"
阿翠的阵图还摊在案上,朱砂未干的符咒泛着血光。
周瑞伯端着新熬的粥进来,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却模糊不了宝玉攥着玉的手——他指节发白,像要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都攥进这方通灵玉里。
我在玉中望着他,突然想起母影说过的话:最牢固的封印,往往藏在最炽热的执念里。
窗外,阴云正漫过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