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25章 春猎惊魂·陷坑疑云

暮春三月的京西，正是挣脱了料峭寒冬、万物恣意生长的时节。 翠微山，层峦披上新翠，如碧涛起伏，溪涧潺潺，泠泠之声在林壑间回荡，间杂着不知名山雀的清越啼鸣。嫩草破土，野花在坡地林间恣意挥洒着斑斓色彩，空气里浮动着松针、泥土与野花混合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久困樊笼的帝都气息被林风洗去，只余下沁人肺腑的生机勃发。

穆之难得得了一日休沐，亦是被这盎然的春意所引，便携着亲近几人出城散心。 阿月依旧是一身净素得近乎冷冽的月白窄袖猎装，青丝高高束起，只斜簪着一支温润无瑕的白玉兰玉簪，衬得她眉眼愈发清冷如冰峰积雪，即使在这暖阳之下，也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却又与这山野的生机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敢亵渎的和谐。她策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不疾不徐地伴在穆之身侧。

婉儿和陆羽柔同乘一辆青帷小车，车帘半卷，两双妙目贪婪地捕捉着窗外流转的明艳春光。婉儿叽叽喳喳，笑语如银铃，指着山坳里大片绚烂的紫色杜鹃惊呼；陆羽柔则含笑附和，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里盛满了对繁花美景的喜爱。车后，是林远与一位略显拘谨、身着青布劲装的侍女阿阮，她是阿月早年在镇北侯府时的贴身侍女，前些日子才被阿月从侯府要了过来。初次随行京郊，阿阮对眼前的一切都带着新奇，林远便放缓了马速，耐心地低声为她介绍远山近水、草木芳名。阿阮听得认真，偶尔腼腆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光芒。

行至半山腰，一片开阔的草甸豁然眼前。碧草如茵，如同巧手织就的绿色绒毯，其间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宛若洒落的星辰。远处，深邃的原始森林如墨如黛，浓重的苍绿层层叠叠，鸟鸣啁啾，清幽与喧闹交织成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野趣。

众人下马，寻了溪畔一块平坦向阳的草地，铺开厚厚的暗纹毡毯，摆上带来的精致点心和鲜果清茗，准备略作歇息，浸润这份难得的春日慵懒。

“阿月姐姐！快看！快看那边！”婉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宁静，她小半个身子探出车厢，激动地指着远处森林的边缘，“是鹿！好大一头鹿！还有一对好威风好漂亮的角！”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林缘疏影斑驳处，一头雄鹿正从容踱步，姿态优雅地啃食着鲜嫩的草尖。 它体型健硕，皮毛在透过树隙的阳光下流动着健康的栗褐色光泽，神采奕奕。最令人瞩目的，是它头顶那对如远古图腾般枝杈繁复、骨角峥嵘的巨大犄角！角形极为罕见，分叉多达十余叉，骨感嶙峋，尖端锐利如匕，在光线折射下泛着一种冷硬如青铜般、隐隐透着金属质感的幽光，散发着原始而威严的气息，堪称神骏！

“天哪！那对鹿角！”陆羽柔桃花眼瞬间亮得惊人，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喜爱与占有欲，“质地绝品，角形如王冠！若能猎得，取其角尖磨成挂饰，或嵌于剑柄，定是顶级的珍品！”

“哎呀羽柔姐姐！”婉儿急忙拽住她的衣袖，小脸上满是焦急，“鹿鹿那么通人性，长得多漂亮，怎能为了饰物猎它呢？多可怜啊！”她眼中是真挚的不忍。

阿月静谧的目光落在那雄鹿身上，冰封似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却无半分猎取之意。而穆之，剑眉却微微蹙起——春日万物警惕性本高，此鹿距离人群不远，蹄声人语清晰可闻，却丝毫不显惊惶？那优哉游哉的姿态，甚至…带着几分刻意？一丝异样的警觉如细针刺破了他的休憩之心。

就在此刻！

“驾！驾！”

“跟上！别让它溜了！”

急促而嚣张的呼喝与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 只见七八骑鲜衣怒马的华服公子，正呼喝叫嚣着策马疾驰而来。他们手持猎弓，马鞍旁挂着箭袋利刃，个个脸上洋溢着一种放纵的狩猎兴奋，如同在自家后花园巡视。为首那人，锦衣华服，金冠束发，面孔年轻却写满了颐指气使的骄横跋扈，正是户部侍郎家的纨绔子赵天佑！

雄鹿终于被惊动！

猛地一声略带嘶哑的低沉短鸣，它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迅捷无比地原地转身，粗壮的四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头扎进了身后黑沉沉的、荆棘与藤蔓交织的原始密林深处！动作矫健流畅，绝非寻常受惊野兽的慌乱，倒像是计划好的奔逃路线。

“哈！好一头灵物！追！今日定要拿下这对宝角献给父上！”赵天佑眼中爆射出贪婪的光芒，一挥马鞭，率先狂追入林！其余公子哥儿也大呼小叫，亢奋异常地紧跟着策马冲入林中，沉重的马蹄将绿茵踏得一片狼藉，腾起的尘土久久不散。

“胡闹！”穆之脸色陡然一沉！那片密林山势陡峭，古木参天，枯藤缠绕，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腐殖层和蕨类，地形复杂异常！这伙纨绔如此莽撞地策马闯入……

“啊——！！！！”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了无法置信与极致剧痛的惨嚎，如同被猛兽扼住喉咙、濒死前最后的哀鸣，骤然从密林深处炸响！ 那声音凄厉得穿透了浓密的树冠，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绝望到变调的嘶喊：

“天佑兄——！”

“陷坑！有陷坑！！”

“救命啊——！！快救人！！！”

“不好！”穆之眸中寒光爆射！没有半分犹豫，身形已在话音出口前拔地而起，如鹰隼般射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

比他更快的是阿月！

一道月白的身影几乎是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残影和一阵凛冽的风！清冷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融入幽暗的林间。

“婉儿、羽柔、林远、阿阮！紧随我！快！”穆之的喝令简短如铁，人已冲入密林。林远毫不犹豫，一把拉住有些惊慌的阿阮手腕，拽着跟上。婉儿和陆羽柔对视一眼，迅速收起惊色，紧随其后，小跑着冲向声音源头。

密林深处，光线骤然昏暗。参天古木虬枝盘结，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在腐叶丛生的地面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浓烈的腐殖质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令人心悸的腥甜——血腥气！——开始弥漫。

循着那越来越清晰、混杂着痛苦呻吟与哭爹喊娘呼救的源头，众人很快抵达一处隐藏在密林腹地、不足半亩的狭窄小空地边缘。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稍有理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空地正中央，仿佛大地骤然张开的血盆巨口——赫然是一个深逾丈许、直径接近两丈的巨大陷坑！坑壁陡峭近直，是新翻的湿黑泥土的颜色，还混杂着新鲜的草根！而坑底！

密密麻麻！如同毒蛇林立的巢穴！数百根手臂粗细、两头被斜削得异常尖利、闪烁着惨白幽光的尖锐竹签，如同地狱里伸出的獠牙，狰狞地朝天矗立！

此刻，赵天佑！这位前一刻还在叫嚣追猎的侍郎公子，如同被钉在血污祭台上的祭品，正以极其扭曲的姿态仰躺在坑底！一根最粗壮尖锐的竹签，赫然从他的左大腿后侧贯穿而出！鲜血如同失禁的泉涌，瞬间浸透了他的华美锦裤！尖锐的竹签尖端穿透皮肉，在另一端的腿前露出来一小截染血的惨白！他面无人色，因剧痛而全身痉挛，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其他几个紧随其后赶到的公子哥，正魂飞魄散地扒在坑边，看着深坑里同伴的惨状，有的对着陷阱咒骂哭喊，有的徒劳地想伸手去够，却无一人有胆量或有办法施救，现场一片混乱狼藉。

穆之等人赶到坑边。阿月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瞬间扫过整个陷坑和周围环境。坑壁泥土极新，绝对是新挖不久！但诡异之处，让穆之的心也猛地一沉——坑口边缘及周围数丈范围内，除了那些纨绔子弟惊慌失措踩踏出的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和杂乱足迹外，竟找不到哪怕半个挖掘工具（如铁锹、镐头）的痕迹，也找不到任何属于挖掘者或负重搬运竹签者该有的清晰足印或拖拽痕迹！这陷坑，连同里面要命的布置，就像幽灵瞬间施法而成，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婉儿！救人！”穆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同时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开始寸寸扫视陷坑的结构、竹签的排列角度、深度。

“来了！”婉儿没有丝毫迟疑，纤弱的身影却迸发出惊人的镇定。她将随身携带的扁形药囊迅速打开平铺在地，动作如同演练过千百次般麻利流畅，金针、细刃、止血绷带、各色瓷瓶药罐瞬间铺列开来。她清澈的目光锁定坑底呻吟的赵天佑，对坑边那群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厉声道：“想他活命就快搭手！一人拉住他左臂！两人搭住右臂肩膀！慢一点！往上提！小心避开伤口！听我指挥！一！二！三！起——！”

在婉儿精确而冷静的调度下，几个公子哥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却总算合力将几乎快疼晕过去的赵天佑从致命的獠牙丛中拉了上来。婉儿立刻剪开他腿部的衣料，露出伤口。仅一眼！她的心便猛地一沉！ 只见伤口周围皮肉竟然在短短几息之间开始变色！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青黑色，并如滚水般迅速肿胀、外翻、坏死！皮开肉绽处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粘稠、散发着恶臭的黄绿色脓血！一股刺鼻的腐烂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嘶——！”围观的人纷纷倒吸冷气，骇然变色。

“毒！！他中了毒！竹签上有剧毒！” 一个公子哥失声尖叫，声音变了调。

婉儿神情凝重到极点。她取出一根细若牛毛的特制银针，小心翼翼地沾取了一点伤口边缘脓血，借着坑口透下的光线仔细观察银针尖端颜色变化，又迅速移至鼻端轻嗅。随即，她眉头紧锁成结：“非寻常蛇虫之毒！脓臭带一股酸腐草木腥气……是植物毒素！ 见血封喉类的猛毒！能瞬间毁坏皮肉筋骨！”

话音未落，婉儿小手快如闪电，几支金针精准无误地刺入赵天佑伤口周围的数处穴位，暂时减缓毒血向心脉蔓延的速度，同时将一种黏稠的、散发着强烈清凉草药的深绿色药膏厚厚敷在狰狞的创面上，再用多层绷带加压缠紧止血。饶是如此，赵天佑已痛到失声，脸色灰败如土，气息微弱到了极点。

“林远！”穆之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冷硬，“带人！封锁此地方圆百步！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落叶、每一根断裂的树枝都不能放过！仔细搜！看看是什么畜生，还是什么人，布下这等绝户陷阱！”

“是！大人！”林远领命，面容肃杀，立刻点了几名眼神锐利的随行护卫，强令几个尚未完全吓瘫的公子哥也参与搜寻，沿着陷坑外围，如梳篦般层层剥开密林地面的一切覆盖。

穆之则亲自走到了那如同巨大伤口的坑边。他屈膝半蹲，锐利如鹰的目光一寸寸审视着坑壁和坑底那些染血的致命竹签。竹签显然是就地取材，毛竹削就，切口粗糙，带着新鲜的毛刺，说明是临时加工。但排列……极其歹毒刁钻！ 尖刺向上微倾，角度精准，彼此交错，避无可避！绝非野兽或匆忙之人所为！他的目光扫过坑底那湿滑黑褐的泥土，猛然定格在几点异常处！

泥土中，赫然散落着十几根深棕泛黑、粗硬弯曲、长达寸许的毛发！ 这绝非鹿毛！此外，在一些未被血液完全染红的竹签根部、以及裸露的湿泥上，竟然还沾着几处黏稠、呈现出蜡黄色泽的、如同凝固蜜糖般半透明的粘稠物块！ 一丝微弱的、却极其诱人的浓甜中带着油腻怪异的腥膻气混在血腥和泥土味中！

“阿月，羽柔，来看！”穆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发现关键线索的凝重。

阿月身形微动已至坑边，清冷的眸子瞬间捕捉到那些毛发和诡异粘块。她俯身，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查验血污环境时已戴上），隔空轻嗅：“毛发…粗硬如鬃，带油脂腥气……是成年黑熊毛。 粘块……”她又靠近坑壁边缘一处沾染最多的粘稠物，凝神分辨：“有蜜香、油香（类似动物油脂冷固），还有一丝……枯槁草根辛辣气？……是极浓的诱兽草粉气味！”

“蜂蜜？油脂？诱兽草粉？”穆之心中疑窦如同冰层下暗流汹涌！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投向陷坑外缘一处明显被压倒践踏过的茂密灌木丛。枯枝败叶下，几丛韧性极佳的龙须草被狠狠碾压折断。

三人迅速来到那处灌木丛前。不需拨开，眼前景象已让陆羽柔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巨大的、深陷入泥，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张开两倍大小的清晰爪印！ 五指张开，末端弯钩锐利印记深深烙入湿软的泥土，泥土都被巨大的力量压得翻卷起来！在爪印四周，是一大片凌乱的、粗粝的拖曳痕和挣扎翻滚的印记！

“是熊！而且是成年的健硕公熊！”陆羽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看印痕深度和压痕边缘泥土翻卷程度…体重绝不会低于八百斤！这东西发狂了！”

“熊？”穆之眼神深处寒星闪烁。“熊怎么可能挖出如此规整的深坑？更不可能懂得在竹签尖端淬上见血封喉的植物剧毒！这陷阱的设计……是人力所为！”

阿月并未参与他们的推断，目光却如精准的探针，搜索着爪印周边的每一寸土地。在那巨大爪印的侧后方，一片被熊掌无意扫开的厚厚腐叶枯枝下，露出一点极其不自然的痕迹——一小块被泥土染成黑褐色、但仍能看出原本是暗红色的布角！ 像是撕裂的包裹残片！

她迅捷地拨开腐叶。

一个被踩踏得稀烂、几乎完全变形的暗红色油布包裹！ 包裹布料厚实，但此刻已被巨力撕扯践踏得不成样子，里面沾染着大量凝固的、如同黄褐色油脂混合了高度浓缩蜂蜜般的蜡状物质，散发着刚才坑底那熟悉又诡异的混合甜腻与油腻腥膻的强烈气味！

“包裹人为放置，内有高度浓缩蜜蜡混合油脂之物，渗入土壤……”阿月清冷的声音响起，“……并且，混合了足量的烈性诱兽草粉！”

“烈性诱兽草粉？！”陆羽柔瞬间捕捉到了这个词的分量！

“诱兽草粉……”穆之喃喃重复着这个关键点，脑中如同惊电闪过！“包裹……系缚……诱熊……”他猛地转头，如同鹰隼锁定猎物，目光如刀锋般精准地刺向最初那头雄鹿消失的密林方向！一个大胆、阴毒、令人背脊发寒的恐怖布局，瞬间在他的逻辑思维中清晰串联，如同地狱魔爪刺穿了人间春色！

“驯健鹿！角悬蜜蜡包裹！诱熊狂挖触发！引山崩地裂之陷阱落石塌方！” 穆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看穿一切、刺破伪装的彻骨寒意，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冰屑砸入人心，“好手段！好算计！好一个……以山林为棋局，以熊鹿为刍狗，借刀杀人的……绝命连环毒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