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23章 毒茶连环案二

京兆府衙门大签押房内，灯火通明如昼。 巨大的空间里，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数十张拼凑在一起的长案上，堆满了从各个案发现场查封回来的证物：破碎的青瓷、温润的紫砂、粗糙的藤杯、描金的白盏……一只只沾满了死亡气息的茶具静静陈列，如同无声控诉的墓碑；旁边则是堆积如小山、用油纸和木匣封存的各式茶叶样本，空气中混杂着浓淡不一的茶香、药材陈腐的气息以及残留的防腐剂刺鼻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头晕脑胀的怪异氛围。

婉儿站在临时搭建的检验台前，纤细的身影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显得异常专注。 她身边围着几名京兆府经验最老到的仵作以及都察院紧急调派的精通药理的太医署医官。人人面色严肃，不敢有丝毫松懈。台上，精密的琉璃器皿反射着灯光，银针、玉碟、细镊摆放井然。婉儿戴着特制手套，小心翼翼地用刮刀从一只白瓷茶盏内壁上刮下那微不可察的透明碎屑；或是捏一小撮不同包装的茶叶，在鼻尖轻嗅，然后置于特制的放大水晶片下细细观察叶脉纹理；间或滴入自己精心调配、颜色各异用于显色或沉淀特定成分的药水试剂。记录案情的书吏紧张地挥毫，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成为压抑空间里唯一的沙沙回响。

穆之高踞于主案之后。 他身姿挺直，面容冷峻，如同礁石般不为周遭的紧张所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一页页翻看着赵铁山刚刚呈上、墨迹未干的初步调查报告。跳跃的烛火将他严肃的侧脸在身后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大人！”赵铁山大步走近，身上甲胄微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发现关键线索的亢奋，“查清楚了！所有死者——赵德贵、钱百万、孙有福、李宝山、周大富，还有王福源——他们生前最后喝下的茶叶，虽然场所不同（茶楼、私宅、商号后院），来源铺面也各异，但最后冲泡入口的茶种，无一例外，都是同一种——‘云雾银针’！”

“‘云雾银针’？”穆之的指尖在报告上这个被朱砂圈出的名字上重重一点，抬起眼，“江南云雾山，明前顶芽，形似银针，白毫密覆，汤色清亮，近年风靡京畿豪奢圈，价格抵金。”他脑海中迅速闪过此茶相关信息。

“正是此茶！价格高昂，寻常人家根本消费不起，专供富户权贵！”赵铁山肯定道，“属下派了几路人马，分头追踪这几家案发地铺面‘云雾银针’的进货来源。京城能经营此等上品名茶的茶行不过三家，‘聚茗轩’、‘清雅阁’……以及，”他加重了语气，“‘万隆茶庄’！其中，万隆茶庄是京城最大的云雾银针供货商！不仅自己铺面销售，更是另外两家——‘聚茗轩’和‘清雅阁’的主要进货来源！市面上流通的顶级云雾银针，十之七八出自此家库房！属下已拿到几家账房伙计的初步口供，一致指向万隆！”

“万隆茶庄…” 穆之的声音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遍。他将目光转向检验台：“婉儿，有何发现？”

婉儿立刻放下手中一个琉璃瓶（里面绿色的溶液正因沉淀而分层），快步走到主案前，她的脸颊因专注和疲惫而微微泛红，但眼神亮得惊人，带着拨云见日的振奋：

“师兄！所有杯盏内壁提取的结晶碎屑，经反复确认，主体皆为大毒之物三氧化二砷！纯度异常精纯，远非市面上寻常砒霜可比！”

“而且！”她拿起一份墨迹淋漓的验状，“最关键的突破是——在从案发茶楼（如同福茶楼）、商号（如宝记银楼）及后续查封的‘万隆茶庄’库房中尚未售出的‘云雾银针’散茶样本中，我运用了‘硫代乙酰胺显色’、‘微量银溶反应’等特殊试剂，均检测出了微量的砷残留！虽然经过冲泡稀释，饮用者中毒表现可能因人而异或被掩盖，但毒源在茶叶本身，确凿无疑！”

她从旁边取过一个黑丝绒托盘，小心翼翼地捻起几根茶叶样本，指给穆之看。“看这里，师兄，”她用一支细如牛毫的特制金针点着几片散开的茶叶，“叶脉边缘以及叶柄连接处，有极其细微、呈浅黄乃至灰白色的粉末状物！若非水晶镜片放大，肉眼极难分辨！刮取此粉末检验，证实其为含砷（As）量极高的矿石粉末颗粒！其色泽、质地与在茶盏碎屑中发现的基底成分高度吻合！”

“人为添加矿石粉末？毒混于茶源？！”穆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锋利，如同两道淬火的冷电！这比单纯在成品茶汤或单一茶具中下毒更隐晦、更毒辣千百倍！毒已融入茶叶流通的血脉之中，随着茶香散入千家万户！

“绝非仓储意外污染！”婉儿斩钉截铁，分析条理清晰，“首先，毒物残留呈现明显点状附着，集中于特定茶叶品种（云雾银针），而非所有混存茶种；其二，粉尘性质特殊，呈矿石碎片状而非潮解扩散状，必是在高温干燥环境中融入；其三，最关键的一点——”她指向茶叶上那些细微粉末的存在部位，“这些粉末多附着于叶脉、叶缘这些在高温加工中容易受损、孔隙较大易吸附的部位。结合高温特性……”

穆之猛地接口，声音如同寒铁撞击：“烘焙！”

“正是！”婉儿眼中锋芒毕现，“唯有在茶叶初制最后的‘高温提香’或‘定香’烘焙过程中！凶手将含砷的矿石粉末或特意炼制好的含砷‘毒砂’，掺入用于茶叶烘焙的燃料或垫底物料中！甚至可能直接混入翻滚茶叶的焙笼内！利用高温，使矿石中的砷化物升华气化、随热力渗透入茶叶内部结构，或者以更稳定的形态附着于茶叶表面！此乃极为隐蔽、且杀人于无形的‘源头毒’！凶手根本无需亲临现场！只需种下这颗毒种，毒果便会自行索命！若非发现那杯盏上的残晶和叶脉上的毒粉，此局……几乎就是死局！”婉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愤怒。

“借烘焙之火，行索命之毒！好一个瞒天过海，嫁祸于茶的毒计！” 穆之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他猛地一掌拍在铺着厚绒桌毯的公案上，沉闷的回音在签押房内嗡嗡回荡！

几乎就在穆之话音落下的同时！

“大人！万隆茶庄老板胡万财，及其账房主事、库房头目等共八人，已悉数带到！”赵铁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在门外响起，打破了片刻的沉寂。他高大的身影率先进入，随后是几名都察院缇骑押着七八个战战兢兢、神色各异的人涌入签押房。为首那矮胖圆润、穿着华贵云锦绸袍、满手金玉戒指的富态商人，正是京城茶行魁首——胡万财。

胡万财甫一进入这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宛若公堂的签押房，尤其是看到主位上那位身着深紫官袍、眉宇间煞气深重的年轻高官（穆之），以及两旁站着的如狼似虎的缇骑，肥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但他能在京城混到这般地位，城府和急智自非常人。他脸上瞬间挤出极其谄媚甚至带着点哀怜的笑容，两腿一软，“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毯上，磕头如捣蒜，声音又急又响，带着哭腔：

“草民胡万财！叩见青天大老爷！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大老爷！”他用力拍打着地面，“草民胡家世代经营茶业，上对皇天后土，下对黎民百姓，奉公守法，童叟无欺！这……这‘云雾银针’可都是精挑细选的上上品！是京城老少爷们儿最爱喝的茶啊！怎会……怎会吃出人命来！？一定是那些妒忌草民生意的对头恶意栽赃嫁祸！请大老爷明鉴！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啊！”他一边哭喊，一边用那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去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眼神却游移闪烁，悄悄观察着穆之的反应。

穆之如同端坐于九霄云端的神只，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边这场浮夸的表演。直到胡万财声音渐弱，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云雾银针’烘焙，在你城郊的‘万隆茶坊’进行，是也不是？”

“呃…是…是是，大人明鉴，是在自家茶坊……”

“烘焙所用薪柴、木炭、铺垫砂石等物料，为谁管理？采买进出，可有详细簿册？”

“这个……有专人管理……簿册……簿册在账房那里……”胡万财目光飘向旁边同样跪着、面色惨白如纸的账房先生。

穆之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目光锁定胡万财躲闪的眼神，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胡万财心尖上：

“胡万财！本官问你——今年新采‘云雾银针’烘焙提香时，你可是指使人，特意加入了一种颜色浅黄、质地坚硬、带特殊晶光、声称能‘提升茶韵’‘添金石之气’的……‘特殊矿物砂石’？！这东西……是从哪来的？！说！”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胡万财脑中炸开！

他脸上的谄媚、惊惶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揭穿的、深入骨髓的惨白和绝望！他浑身肥肉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瞳孔放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穆之，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上来的判官！他喉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瞬间瘫软在地，四肢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冷汗如瀑布般从肥胖的额头、鬓角汹涌而下，瞬间浸透了那价值不菲的云锦绸衫！

“没……没没……”他想否认，想辩驳，但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不成调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

穆之不再看他，对着赵铁山，声音如同金铁交击，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命令：“赵铁山！即刻点齐人马！持本官都察院令牌，接管城郊万隆茶坊！里外封锁！所有工匠、管事、杂役，包括今日当值乃至轮休的，一个不准漏！就地拘押、严加看管！重点搜查烘焙工坊！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特殊砂石’给本官翻出来！所有存放物料、记录的柜架、库房，全部贴上刑部封条！凡有可疑粉末、矿石残渣、特殊包装容器，务必小心封存！如遇抵抗或销毁证据——格杀勿论！”

“遵命！”赵铁山暴喝一声，如猛虎下山，带领一队早已等待多时的精锐缇骑转身冲出签押房，铁甲铿锵作响，踏碎了京兆府沉重的空气！

“不！！！不要啊大人！！”瘫在地上的胡万财，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濒临毁灭的惊恐和彻底的崩溃！他手脚并用，涕泪横流地向前扑爬了几步，试图抱住穆之的靴子，却被旁边的捕快死死按住。他肥胖的身躯在地上挣扎扭动，声音嘶哑绝望：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草民招！草民什么都招！求您别去茶坊！求您给草民一个全尸吧！草民是被逼的！是有人指使……是有人给草民那害人的东西……逼草民混进茶里的呀！！” 语无伦次的哀嚎响彻了整个签押房。

毒计的核心枢纽，在穆之如炬的洞察和铁血命令下，终于暴露出崩溃的缝隙。然而，“万隆茶庄”背后那牵扯出的真正黑影，却刚刚露出了它庞大而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