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13章 古寺藏金碑三

大相国寺的夜，从未如此漫长。灯笼在风中摇曳，将巡逻僧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影。戒律院被围得铁桶一般，压抑的气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僧众心头。猜忌的目光在暗处交织，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在黄金的冰冷光泽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搜查在阿月和陆羽柔的带领下，如同梳篦般进行着。禅房被一一打开，僧侣们的私人物品被仔细检查，库房里的杂物被翻出，连柴房的草垛都被长枪捅了个遍。林远并未参与具体搜查，他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穿梭在戒律院外围的警戒线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易于攀爬的矮墙和偏僻的侧门，确保穆之大人布下的铁网没有任何疏漏。他紧绷的神经和按在刀柄上的手，显示出高度的戒备。

然而，熔金所需的坩埚、风箱、大量燃料，如同人间蒸发，毫无踪迹。各堂首座被紧急召集问话，负责采买的僧人也被反复盘问近期有无大宗木炭、焦炭购入记录，答案都是令人失望的否定。

了空方丈和监寺慧明被“请”在戒律院一间净室内，由都察院的护卫严密“陪同”。了空方丈始终闭目打坐，面色沉凝如水，只是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许多。慧明则面如死灰，精神恍惚，口中反复念叨着“佛祖恕罪”。林远在巡视间隙，会不动声色地靠近净室窗口，观察片刻，确保万无一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寅时将近，夜色最浓。一无所获的阴云笼罩着戒律院。陆羽柔斜倚在廊柱上，指尖绕着一缕发丝，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阿月抱刀立于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她的目光却锐利如初，一遍遍扫视着黑沉沉的殿宇轮廓。林远结束了一轮巡视，悄无声息地回到穆之所在的静室门外，如同忠诚的哨兵，静立守护。

穆之独自待在发现金粉的那间静室里。地上泼洒的香灰已被清理，只留下深色的水渍痕迹。那倾倒的黄铜香炉被扶正，孤零零地立在墙角。穆之站在香炉旁，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炉壁，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他的目光落在炉身内壁底部，那里曾被婉儿刮出高温灼烧的板结灰块和未熔的金粒。

“熔金…掩盖…”穆之低声自语，深邃的眼眸中思绪飞转，“钥匙…门窗…武僧…时间差…香炉…金粉…”无数线索碎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

突然，他敲击炉壁的手指猛地一顿！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却又在逻辑上严丝合缝的假设，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静室门口，沉声唤道：“林远！”

一直守在门外的林远立刻推门而入，抱拳应道：“大人！”

“你亲自去，将监寺慧明法师‘请’来此处，就说本官有些细节还需向他求证。”穆之语速很快，眼神锐利，“另外，你即刻去办一件事：找到寺中库房管事，以都察院查案之名，调取以下物品——一只全新的、形制与此相仿的黄铜小香炉；一小块锡锭；一小块铅锭；再取些库中品质最上乘、气味最浓郁的檀香粉末。记住，动作要快，要隐秘！不得惊动旁人，尤其…是方丈禅院那边的人。若有任何异常或阻力，立刻回报！” 穆之将任务交给了最信任也最机敏的林远，确保关键证物的获取过程不会被打扰或做手脚。

“是！大人！属下明白！”林远没有丝毫迟疑，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立刻转身，脚步迅疾却无声地消失在门外夜色中。他深知穆之大人此刻需要的不仅是物品，更是获取物品过程中的“无声无息”。

很快，精神萎靡的慧明被护卫带到了静室。他茫然地看着穆之，不知这位煞星又要问什么。穆之神色如常，只问了些关于金碑供奉前静室准备、日常焚香习惯等无关痛痒的细节，慧明战战兢兢地回答着。

没过多久，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林远闪身而入，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裹，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疾行。“大人，东西齐了。”他将包裹放在桌上，低声汇报，“库房管事很配合，属下亲自查验过，都是按大人要求取的。” 他的效率极高，且保证了物品的可靠性。

穆之点了点头，示意护卫退下，亲自关好静室的门。他走到桌前，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崭新的小号黄铜香炉，一块巴掌大的灰白色锡锭，一块同样大小的深灰色铅锭，还有一包香气扑鼻的深褐色檀香粉末。

慧明看着这些东西，更加迷惑：“大人…这是…”

“大师稍安勿躁。”穆之打断他，拿起那块锡锭，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到墙角那个倾倒过的旧香炉旁。他蹲下身，用一把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开始在旧香炉内壁底部，靠近炉壁与炉底接缝的隐蔽处，极其小心地刮削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刮下的只是些陈年的积垢和极细微的金属粉末。

林远默契地靠近，将桌上的烛台拿起，稳稳地举在穆之需要的位置，提供最佳的光线，同时屏息凝神，仔细看着穆之的每一个动作和刮下的粉末。

刮了几下，穆之停下动作，将刮下的粉末收集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接着，他拿起那块铅锭，用匕首同样刮下一些铅粉，混入之前的粉末中。最后，他打开那包上等檀香粉，倒出少量，与混合的金属粉末充分搅拌在一起！

昏暗的灯光下，那堆混合物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黑色泽，混杂着香料的颗粒。

穆之将混合粉末小心地倒入那个崭新的小香炉底部，铺了浅浅一层。然后，他从林远手中接过烛台，将跳动的火焰凑近炉中的粉末！

“大人！不可！此乃佛门…”慧明惊得想要阻止。

然而，预想中的猛烈燃烧并未发生。在烛火的持续灼烧下，炉底的混合粉末只是缓慢地变黑、软化，散发出一种并不刺鼻、反而与檀香有些混淆的、微带金属气息的焦糊味。渐渐地，粉末熔融，凝结成一小块暗灰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金属块！锡和铅的熔点很低，远低于黄金！

穆之熄灭了烛火，用匕首尖小心地挑起那块冷却的锡铅合金块。林远立刻将准备好的、婉儿之前发现的那些未熔融的黄金小颗粒（可能是婉儿留存的样本或穆之示意林远提前准备好的）递到穆之手边。穆之将两者放在一起对比。在昏暗的光线下，两者色泽、形态竟有几分模糊的相似！尤其是混在香灰中，若不仔细分辨，极易混淆！

慧明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穆之在做什么。林远则眼中精光闪烁，他似乎明白了穆之的用意，脸上露出一丝钦佩。

穆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站起身，目光如炬，看向慧明：“慧明大师，本官问你，供奉金碑期间，这静室内的香火，可是由你亲自负责？”

慧明茫然点头：“是…是老衲…每日早晚各焚香一次…”

“焚香之时，炉中可有余烬？你是直接添香，还是清理旧灰？”

“这…香炉厚重，余烬不多…老衲通常只是拨开上层浮灰，便添入新香…并未每次清理炉底…”慧明如实回答。

穆之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拿起那包上等檀香粉，将剩余的大部分倾倒入那个崭新的小香炉中，覆盖在刚刚熔炼出的那块锡铅合金块上。浓郁的檀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完全掩盖了那一丝微弱的金属焦糊气。

“大师，你看，”穆之指着那被香灰覆盖的小香炉，“若有人用此法，在香炉底部熔炼低熔点的锡铅，其产生的微弱气味和热量，被上层厚厚的香灰和每日焚烧的新香所掩盖，值守在门外的武僧，能否察觉？”

慧明浑身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露出巨大的惊恐：“这…这…可是金碑…”

“金碑并未在此熔炼！”穆之的声音斩钉截铁，“那香炉底部的金粒，是障眼法！是有人故意将少量黄金碎屑混入香炉底层积灰中，再点燃猛火焚烧香木，利用高温将金粒灼烧变形，伪装成熔炼残留！而真正的金碑…早已被转移！这炉底的高温痕迹，是伪造熔金现场时留下的！那微量的金粉，也是伪造时不小心飘落的！”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穿透静室的黑暗，仿佛锁定了某个方向：“贼人真正的目标，并非这间静室！而是利用此地的封闭和看守，制造金碑仍在此处的假象，拖延时间！他需要时间…去处理那真正的、体积庞大的金碑！昨夜所谓的‘失窃’，不过是他将早已转移的金碑彻底切割、转移或销赃的掩护！而能策划如此瞒天过海之计，能轻易取得香炉做手脚，能命令封闭静室，能调动看守…甚至能接触到库房钥匙，获取锡铅等物…且不被怀疑…”

穆之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最后的迷雾：“此人，必在寺中位高权重，且深谙人心！”

“林远！”穆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势。

“属下在！”林远立刻挺直腰背，眼神灼灼。

“你即刻去寻阿月和陆羽柔，传我命令：搜查重点，立即转向——寺中所有可动用大型工具、能提供足够空间和隐蔽的场所！库房、柴房、甚至…方丈禅院后的小佛堂！尤其是，寻找近期是否有动用大型锯子、凿斧的记录！寻找金属切割的碎屑！寻找异常的、用于包裹沉重金块的粗麻布或草席！还有，”穆之目光如刀，“给我盯死库房！贼人伪造现场用的锡铅，必取自寺中库藏！你亲自带人，协助她们，务必仔细！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报！” 林远再次成为关键命令的传递者和执行协助者。

“遵命！”林远抱拳领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迅速闪出门外，身影融入黑暗，去传达这至关重要的新指令。

命令如同疾风般传递出去。整个大相国寺的搜索方向瞬间扭转！

夜色如墨，寅时已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戒律院外，一处堆放破损法器、等待修缮的偏僻库房角落阴影里，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岩石，悄然蛰伏。正是了空方丈！他不知何时竟摆脱了护卫的“陪同”，换下显眼的大红袈裟，只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寻常僧衣。

他屏住呼吸，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远处传来搜查僧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方向正是库房和柴房那边（这正是林远传达新命令后，阿月和陆羽柔带人重点搜查的区域）。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调虎离山！他精心策划的混乱，终于引开了那些讨厌的耳目。

时机稍纵即逝！了空方丈身形如狸猫般轻盈迅捷，几个闪身便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戒律院范围。他没有走向自己或慧明的禅房，而是如同一道灰色的幽灵，迅速贴近了戒律院后侧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那是通往戒律院内部一间存放历年抄没僧人物品、现已废弃的储物暗室的门！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

了空方丈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迅速从怀中摸出一把形状奇特的细长钥匙——并非静室钥匙，而是他作为方丈掌管全寺库房总钥中的一把！他手指稳定，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铁锁应声而开。了空方丈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立刻推门闪身而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

暗室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了空方丈却熟门熟路，摸到角落，掀开一张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破草席。草席下，赫然是几块被切割得大小不一、边缘还带着粗糙锯痕的金灿灿的厚板！旁边还散落着锯子、凿子、几块沾染了金色碎屑的粗麻布和一个沉重的小坩埚。这就是那尊前朝金碑被分解后的残骸！

“阿弥陀佛…佛祖恕罪…老衲也是为重修地宫，广济灾民…”了空方丈口中低念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忏悔，眼中却只有贪婪的金光。他迅速拿起一块金板，入手沉重冰凉，正要塞入准备好的粗麻袋中。

突然！

“嗤啦——！”

暗室角落，一堆看似废弃的杂物后，猛地燃起一团刺目的火光！并非明火，而是一小堆被点燃的、混杂了硫磺和硝石的引火之物，瞬间爆发出强烈的、令人无法直视的白炽光芒，将整个狭小的暗室照得亮如白昼！

了空方丈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双目剧痛，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惊骇欲绝！

就在这光芒亮起的刹那，暗室通往隔壁房间的一道早已被杂物堵死的暗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数道人影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门口！

当先一人，青袍玉立，面容冷峻，正是孤穆之！他身后，阿月、陆羽柔、婉儿、赵铁山以及数名都察院精锐，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空方丈和他手中那块无法抵赖的金板！而刚刚传达完命令、对戒律院地形了如指掌的林远，也赫然在列，他手持一柄出鞘的短刀，眼神锐利如电，第一时间封锁住了空方丈可能逃窜的退路！强光下，了空方丈那张宝相庄严的脸，因极度的惊骇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陋而彻底扭曲变形！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刚才因强光刺激而本能抬起遮挡眼睛的右手——那捻惯了佛珠、保养得宜的拇指和食指指尖上，赫然沾着几点在强光下极其耀眼的、新鲜的金色碎屑！甚至，指尖的皮肤上，还残留着几道被高温金水或锋利金屑边缘划出的、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灼痕和血口！

熔金分宝，岂能片尘不染？这细微的痕迹，便是他亲手犯下亵渎之罪最无可辩驳的铁证！

强光渐熄，暗室重归昏暗，只有门外透入的灯笼光晕。了空方丈僵立在原地，手中沉重的金板“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溅起一片灰尘。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剧烈地颤抖着。脸上那层维持了数十年的宝相庄严彻底剥落，只剩下被戳穿后的灰败、绝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穆之缓缓踏前一步，靴底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站在了空方丈面前，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双沾着金屑、带着灼痕的手上，声音低沉，却如同惊雷，在这狭小的、弥漫着罪恶气息的暗室里炸响：

“大师，”穆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熔佛宝，如煎心。这指尖的灼痛…可还钻心？”

林远则迅速上前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地上的金块和散落的工具，沉声道：“大人，属下立刻封锁此处，保护现场证物！” 他迅速指挥几名护卫，将暗室出口牢牢控制，并将地上的金块、凶器等关键物证看守起来，防止任何人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