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35章 梦蝶引·仁心初绽

琉璃瓦在正午的烈阳下流淌着七彩光晕，映得“莲花楼”那方御笔亲题的乌木金匾愈发威严庄重。楼前广场人头攒动，求医问药的队伍如长龙蜿蜒至街尾，焦灼与期盼交织在每一张面孔上。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楼宇的门窗。

诊室内，药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婉儿端坐于紫檀木诊台后，素衣胜雪，发髻一丝不乱。她指尖搭在一位老者枯瘦的手腕上，凝神诊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然而，那本该沉稳如磐石的手指，却在老者急促的喘息声中，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无声无息地覆上她微颤的手背。掌心传来的温热与沉稳力道，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那丝不该有的涟漪。

“婉儿。”东野轩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凝神。你救过黔陵驿的孩子，如今亦能救天下人。”

黔陵驿！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在婉儿平静的心湖炸开一片刺骨的冰寒！她猛地抬眼，撞入东野轩深邃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信任与支撑。然而，这支撑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道紧锁的、布满血腥与寒气的门！冰冷的驿馆、摇曳的孤灯、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又陷入了什么样的梦境……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清醒意识的、名为“梦蝶引”的蛊毒！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蛊毒编织的幻梦！可话到嘴边，却被眼前老者浑浊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求生渴望死死堵住。她看到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要将残存的生命力咳尽。

无可奈何！

婉儿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悸动压回深渊。指尖的颤抖被东野轩掌心的力量彻底抚平。她收回手，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专注。

“老人家，莫急。”她的声音温润如泉，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肺气壅塞，痰热内结。需以针导引，辅以汤药清化。”

她取过针囊，素手翻飞间，数根细如毫发的银针已夹在指间。针尖在阳光下闪过一点寒星。她目光如电，认穴精准无比。手起针落，银针瞬间刺入老者胸前膻中、肺俞、尺泽等要穴。针入瞬间，老者剧烈的咳嗽骤然一窒，随即化作几声沉闷的喘息，紧锁的眉头竟微微舒展！

“回春针……”老者浑浊的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微光，声音嘶哑。

婉儿不语，全神贯注。她捻动针尾，或提或插，或捻或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温煦的气流仿佛顺着银针缓缓注入老者体内。东野轩立于她身侧，右手虚按在老者后心，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无声无息地渡入，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推动着药力在老者枯涩的经脉中流转、化开。

老者蜡黄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如同搁浅的鱼重归水中。他长长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待婉儿收针，老者挣扎着起身，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用山桃木精心雕刻的小雀。木雀活灵活现，羽毛纹理清晰，眼神灵动，显然是老人家的心爱之物。

“小老儿……没什么值钱东西……”他布满老茧的手将木雀捧到婉儿面前，眼中含着浑浊的泪光，“这个……给小神医……挂在窗上……添点生气……添点福气……”

婉儿心头微颤，没有推辞。她郑重地接过那只尚带着老人体温的木雀，温声道：“多谢老丈。这木雀，婉儿定会好好珍藏。”她起身，亲自走到诊室那扇面向庭院、采光最好的雕花木窗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木雀悬挂在窗棂一角。阳光透过窗纸，落在木雀身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午后，寒风渐起。一个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流浪儿瑟缩在莲花楼侧门外的墙角，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他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脚踝上，布满了紫红色的冻疮，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触目惊心。

婉儿端着一盆刚融化的雪水走出来，盆中还漂浮着几味碾碎的草药。她蹲下身，用干净的软布蘸着温热的药汤，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孩子手上冰冷的污垢和溃烂的伤口。药汤带着淡淡的清香，触碰到伤口时，孩子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哭喊，只是用一双黑白分明、带着惊惶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

“别怕，姐姐帮你暖暖手。”婉儿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揉一揉，药进去了，就不疼了，冻疮也会好起来。”

她耐心地用药汤浸润孩子皴裂的皮肤，再用指腹带着暖意，极其轻柔地按摩着那些红肿发硬的地方。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孩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冻得麻木的双手也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他偷偷抬眼，看着眼前这位比画上仙女还好看、动作又如此温柔的姐姐，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懵懂的依赖。

处理完伤口，婉儿又取来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将孩子的手脚包裹好，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粗面馒头：“快吃吧，暖暖身子。”

孩子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忽然停下。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被体温捂得微温、同样粗糙的馒头——那显然是他不知省了多久、视若珍宝的存粮。他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这个馒头递到婉儿面前，声音细若蚊呐：“姐姐……吃……这个……甜……”

婉儿愣住了。看着孩子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他手中那个同样粗糙却饱含心意的馒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因“梦蝶引”而筑起的冰冷堤坝！她眼眶微热，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了那个带着孩子体温的馒头，轻轻咬了一小口，对着孩子绽开一个无比温暖的笑容：“嗯，真甜。”

夜色深沉，莲花楼终于归于寂静。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诊室空无一人，唯有窗棂上悬挂的那只桃木小雀，在月光下投下一个小小的剪影。

东野轩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楼内。他没有休息，而是如同最忠诚的守夜人，开始每日例行的巡查。他仔细检查每一扇门窗是否关严，确保楼宇安全无虞；他步入药库，清点着那些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材，确保无虫蛀霉变；他甚至走到楼后的庭院，借着月光，用粗糙的大手仔细检查着篱笆的每一根竹条，将松动的重新扎紧，断裂的默默换上新的。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守护的不是一座楼，而是楼中那个悬壶济世的身影。月光落在他沉默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与此同时，在相隔几条街的宰相府邸高处露台。穆之身披一件家常外袍，长身玉立。阿月抱着已经熟睡的小慕月依偎在他身侧。两人静静眺望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如同灯塔般矗立的莲花楼。

“师妹她……”穆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如今，是真的长大了。”

阿月轻轻颔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夜色，看到了那个在灯下整理医案、或是为病患施针的素衣身影。她怀中的小慕月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无忧无虑的笑意。夜风吹拂，带来远处莲花楼隐约的药草气息，也带来了人间烟火中，那一盏名为“仁心”的灯火，在黑暗中无声而坚定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