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22章 梦蝶引·幻影重逢

上京城在“灯海惊雷”与“军需案”的余波后，终于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表面上的平静。市井喧嚣依旧，坊间流言渐息，朝堂之上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日午后，穆之正在翰林院值房整理文书，心思却飘忽不定，反复咀嚼着与阿月那惊心动魄的“剑吻”之后，她复杂难明的反应。门房却匆匆来报：“孤大人，府衙外有人寻您，自称是您的……父母兄长？”

父母兄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散了穆之所有的思绪！他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脸上血色尽褪，又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极致的惊骇！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值房，奔向翰林院大门。

门外，站着几个风尘仆仆却难掩激动的人。

为首一对中年夫妇，衣着朴素却浆洗得干净，妇人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神却慈爱而明亮，正踮着脚向院内张望；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朴实坚毅，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敦厚。在他们身后，站着三个身材壮硕、同样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却精神奕奕的青年汉子，眉眼间与那中年男子有几分相似。

当穆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妇人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踉跄着扑上前，一把抓住穆之的手臂，声音哽咽得不成调：“继儿！我的继儿！真的是你！娘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粗糙的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一遍遍抚摸着穆之的脸颊、肩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那中年男子也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重重拍在穆之肩上：“好小子！真有出息！榜眼！爹……爹为你高兴！” 声音粗犷，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骄傲。

“大哥！二哥！三哥！” 穆之的目光扫过那三个同样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眼中含泪的青年，前世那场吞噬了整个李家村的滔天大火、亲人惨死的绝望哀嚎瞬间与眼前鲜活的、带着体温的面容重叠！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爹！娘！大哥！二哥！三哥！” 穆之再也抑制不住，像个走失了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猛地张开双臂，将父母紧紧拥入怀中，将头深深埋进母亲带着尘土气息却无比温暖的肩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母亲的衣襟。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一刻，什么朝堂争斗，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重生幻境，都被这汹涌的亲情暂时冲散。他只想紧紧抱住他们，确认他们的存在，感受这隔世重逢的温暖！

“好孩子，好孩子，不哭了，娘在呢，爹在呢，哥哥们都在呢！” 母亲拍着他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父亲和哥哥们也围拢过来，大手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后背，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翰林院门口这突如其来、情感浓烈到极致的一幕，引得路人和同僚纷纷侧目。没人知道这位平日里沉稳清冷的孤榜眼，为何会在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更没人能理解这眼泪中蕴含的跨越了生死、时空的滔天悲喜。

过了许久，穆之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只是眼眶依旧通红，握着父母的手不肯松开。他引着家人来到自己在翰林院附近租赁的一处清静小院安顿。

母亲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是‘小久’这孩子，托人送了信回村里，说你高中榜眼，做了大官，光宗耀祖了！信里还说京城安稳了，让我们来看看你……我和你爹，还有你三个哥哥，就紧赶慢赶地来了！路上走了快一个月呢！” 母亲的语气里满是自豪和对那个“小久”的感激。

小久？穆之心中一动，难怪这小子这几天鬼鬼祟祟的。

“爹，娘，你们叫我……继儿？” 穆之试探着问，心中那巨大的疑问如同冰锥，刺穿了重逢的喜悦。他是孤穆之！他的户籍、身份都是天云门弟子孤穆之！李家村早已化为焦土，李继这个名字本该随之埋葬！

父亲憨厚地笑了：“是啊，继儿，咋了？考中榜眼就不认爹娘给取的名儿了？” 语气是玩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母亲也嗔怪道：“傻孩子，大名是爹娘取的，还能忘了不成？你在天云门学艺，师傅给你取个艺名‘穆之’行走江湖，那是师门的规矩，爹娘懂！可回了家，你永远是爹娘的‘继儿’！” 她拍着穆之的手，说得理所当然。

天云门！艺名孤穆之！

穆之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解释……竟然如此“合理”！完美地弥合了他身份上的巨大矛盾！这幻境的“修复”能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院门再次被敲响。

穆之开门，门外站着两人。

一位是身着素雅道袍、须发挑白、仙风道骨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他前世的授业恩师，天云门掌门慕云生！

而那人身边，俏生生立着一个明眸皓齿、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鹅黄衣裙，青春活泼，此刻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几分羞涩地打量着穆之，脆生生地喊道：“师兄！”

慕婉儿！

穆之看着眼前鲜活灵动、尚未经历那些磨难的师妹，心头百感交集。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恭敬地向慕云生行礼：“弟子穆之，拜见师傅！婉儿师妹，你也来了。” 他将师徒二人迎入院中。

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穆之的父母兄长久居乡野，对慕云生这样的“老神仙”极为敬重，连忙行礼问安。慕婉儿嘴甜，一口一个“伯父伯母”、“大哥二哥三哥”地叫着，很快赢得了众人的喜爱，小院里充满了久别重逢（对穆之父母而言）和亲人相见的温情笑语。

慕云生捻着胡须，看着穆之与家人团聚的温馨场面，眼中带着欣慰的笑意：“穆之，见你安好，且高中榜眼，为师甚慰。接到你托‘小久’送来的信，言及京城事毕，思念家人，为师便自作主张，带着婉儿，顺道护送令尊令堂一同进京了。”

又是“小久”！又是这幻境自洽逻辑的关键一环！

穆之心中寒意更甚，面上却只能感激道：“有劳师傅费心！弟子感激不尽！”

趁着家人与慕婉儿热络交谈的间隙，穆之走到院中角落，慕云生也跟了过来。

“师傅……” 穆之欲言又止，他想问这到底是不是梦，想问天云山如何，想问……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疑惑。

慕云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穆之，你眉宇间郁结未散，心事重重。为师观你气息，似有内力流转，修为竟似精进不少？可是在京中有所奇遇？”

内力？！

穆之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凝神感知丹田气海——之前因为大火案，经脉受损，苦修多年、却依旧虚无缥缈的内力……此刻，竟真的有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在经脉中缓缓运行！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痛！尖锐的痛感如此清晰！

内力！这感觉如此真实！

这……这真的是梦境吗？梦境能如此完美地“修复”身份逻辑，甚至能“赋予”他本不该存在于“孤穆之”身上的内力？这更像是一个……被某种强大力量精心构筑、逻辑自洽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看着小院中父母兄长质朴的笑脸，看着师妹慕婉儿天真烂漫地与母亲说着话，看着师傅慕云生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这一切如此鲜活，如此温暖，却又如此虚幻！

“奇遇……” 穆之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他看着慕云生，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迷茫和痛苦，“师傅，弟子……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慕云生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他拍了拍穆之的肩膀，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低声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唯心而已。穆之，守住本心，方见真如。” 说罢，便转身走向了热闹的人群。

穆之独自站在院角的阴影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感受着丹田处那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内力流转。

‘婉儿……师傅……东野轩……轩辕前辈……’ 他心中无声地呼唤着那些现实（或者另一个世界？）中的同伴，‘你们……还好吗？’

他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个以“孤穆之”身份存在的、逻辑严密得可怕的“世界”里。他无法破解，甚至无法确定“破解”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然而，目光触及院中父母欣慰的笑容，阿月那清冷中带着羞恼的容颜又浮现在脑海……穆之的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坚定。

‘即便这是幻境，是梦境，是另一个轮回……’ 他握紧了拳头，内力在掌心悄然凝聚，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感，‘我也要守护好这里的一切！守护好爹娘，守护好婉儿和师傅，更要……守护好阿月！’

既然无法逃离，那便在这“真实”的幻境里，战斗到底！为了所有他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