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3章 龙潭金鱼二

那半片湿漉漉、沾满淤泥的壮锦布袋，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狂热的祭坛上空炸开一片死寂。苗民们高举的柴刀僵在半空，愤怒的吼声卡在喉咙里，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穆之高举的证物、面如死灰的巫师鬼公、以及幽深龙潭之间来回逡巡。寨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怨毒取代。

穆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玄青官袍在潮湿的晨风中猎猎作响。他声音沉凝，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神鱼泣血，水源枯竭，畜毙渴亡，此诚大祸！然，此物乃龙潭深处所获，撕裂痕迹犹新，其上更有挣扎之痕！此非天灾，实乃**！神鱼被盗，必有踪迹可循！真相未明，岂能妄杀一人，徒增冤魂，更添神怒？！”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鬼公身上，语气陡然转厉：“鬼公既言是南蛮术士所为，精通此等邪术。那好！本官给你一个自证清白、亦或指明真凶的机会！”

“三日期限！” 穆之的声音如同惊堂木拍下，斩钉截铁，“三日内，本官要你在这祭坛之上，重演一遍那‘南蛮术士’是如何隔着龙潭，盗走神鱼！若你演得出，证明你所言非虚，本官亲自督办，缉拿真凶！若你演不出，或漏洞百出…” 他眼神如冰锥般刺向鬼公，“那便是你装神弄鬼，诬陷良善，其心可诛！届时，休怪本官以国法论处！这三日，张贵由本官亲兵看押，若有闪失，唯你是问！寨中父老皆可作证！”

这一手，既是逼迫，也是缓兵之计。将矛头暂时引向巫师自身，以“重现神迹”这个看似荒唐实则直指核心的要求，争取到了宝贵的查案时间，也暂时压制了群情激愤。鬼公脸色铁青，握着骨刀的手微微发抖，在穆之锐利的目光和周围苗民渐渐升起的疑虑注视下，他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三日后，祭坛见！”

暂时的危机被压下，但黑石寨的空气却比暴雨前更加凝重。无形的暗流在竹楼间、在密林深处涌动。穆之团队立刻分头行动。

关押张贵的临时竹楼由东野轩带重兵把守，穆之则“客客气气”地将鬼公“请”到了议事竹楼，美其名曰“商讨重现神迹之细节”。石崇山也被叫来“陪同”。

竹楼内气氛诡异。穆之端坐上首，慢条斯理地询问“术法”细节。鬼公起初还强自镇定，胡诌些“隔空取物”、“咒语通神”的玄虚之词。穆之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问：“哦？隔空取物？想必需要特殊法器辅助吧？比如…能吸干水源、甚至吸干牲畜体内水分的…宝葫芦？”

鬼公眼神一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正是！那邪术师用的是祖传的‘吸水…’” 话一出口，他猛地意识到失言，立刻闭嘴，额角渗出冷汗。

穆之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不再追问法器，转而道：“好，就算有这神奇的‘吸水葫芦’。那么，鬼公，三日后作法时，你需得准备一个类似的‘道具’葫芦，当众演示那‘吸水’之能，如何？否则，空口无凭，何以服众？”

鬼公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中却已乱成一团麻。穆之挥手让他去准备，在鬼公转身退出竹楼的刹那，一直侍立在穆之身后阴影里的东野轩，鹰隼般的目光已如扫描般，牢牢锁定了鬼公腰间悬挂的一个其貌不扬、但表面刻满奇异符文的深褐色小葫芦，将其大小、纹路、系绳方式等细节刻入脑海。

待鬼公走远，穆之转向一旁坐立不安的石崇山，忽然发问，声音不高却如重锤：“石通判，你说，那能吸干龙潭水的‘宝葫芦’，法力无边，可为何寨中的古井、乃至连接山泉的明渠暗沟，也同时干涸见底？莫非那葫芦长了腿，还能拐着弯去吸干所有的水源不成？”

石崇山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矛盾核心的问题砸得脸色煞白，张口结舌：“这…这…下官…下官愚钝…许是…许是龙神震怒，殃及池鱼？”

阿月的身影早已融入寨子后山浓密的林莽之中。她循着青苔上那几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如同最敏锐的猎手追踪着血腥。痕迹并非指向山下，而是蜿蜒向上，深入了寨民口中讳莫如深的“禁地”——一片布满嶙峋怪石和古老藤蔓的后山区域。

在一处被垂挂藤蔓半遮掩的洞口前，痕迹消失了。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潮湿阴冷的气息，隐隐还有…水声？这极不寻常！阿月纯黑的眼眸微眯，侧耳倾听片刻，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洞中。

洞内并非想象中祭坛禁地的庄严，反而显得杂乱。洞壁渗着水珠，地面湿滑。就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阿月敏锐地发现了一道被人工开凿过、又被碎石和苔藓匆忙掩盖的石缝！凑近细听，石缝深处传来清晰的、潺潺的流水声！她伸出手指，在石缝边缘一抹，指尖沾上新鲜湿润的泥土——这分明是一条被临时改道、偷偷引走的暗渠！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极其细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杀机骤临！阿月反应快如闪电，猛地向侧方翻滚。

“嗤！嗤！嗤！” 三支淬着幽蓝暗芒的吹箭钉在她刚才立足的石壁上！

两个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扑入洞中，手中淬毒的苗刀带着腥风，直取阿月要害！洞内狭窄，阿月身法虽诡谲，但以一敌二，险象环生。刀光几乎贴着脖颈划过！

千钧一发之际，阿月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白色骨笛——正是穆之在辽州所赠！她凑到唇边，用尽全力一吹！

“呜——！”

一声凄厉尖锐、穿透力极强的笛音瞬间撕裂洞内的死寂，冲出洞口，回荡在山林间！

几乎在笛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砰！”

一个硕大的、油腻的酒葫芦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投掷，带着呼啸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从洞外飞来，狠狠砸在其中一个黑衣杀手的后脑勺上！那杀手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软软瘫倒。另一个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

阿月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机会，身形暴起，手中短匕寒光一闪，精准地抹过其咽喉！鲜血喷溅在潮湿的洞壁上。

洞外，距离洞口足有十丈开外的一棵老榕树下，轩辕一刀依旧保持着侧卧酣睡的姿势，仿佛从未动过。只有他身边空空如也的酒葫芦位置，和那微微起伏的鼾声，证明着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击并非幻觉。

慕婉儿则在临时辟出的“验尸间”里，对着那半片壮锦布袋和从死牛胃部刮取的微量残留物忙碌。她鼻尖微动，仔细分辨着布袋上那股淡淡的、除了水腥淤泥外的奇特黏液气味。她用银针小心刮取一点，置于鼻下，又取出一小撮随身携带的南疆特有草药粉末混合，置于炭火上轻烤。

一丝极淡的、略带甜腥的古怪气味逸散出来。婉儿眼神一亮：“迷鱼藤！” 这是一种生长在深涧幽潭边的藤蔓，其汁液对鱼类有强烈的麻痹迷晕效果，常被苗民用于安全捕鱼，但严禁用于圣潭神鱼！她迅速在医书里找到印证：“…汁液微腥甜，遇热更显…”

与此同时，她心中疑云更深：神鱼是被药晕后拖走的！绝非什么“隔空盗取”！

她想起寨老在祭坛上那怨毒的眼神和煽动的话语。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趁着寨民注意力都在祭坛和关押点，婉儿借口寻找几种“安神定惊”的草药，悄然潜近寨老那座位于寨子高处、守卫相对森严的竹楼。

竹楼静悄悄的。婉儿绕着竹楼，鼻翼翕动，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的异样。在靠近竹楼后方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角落时，一股极其微弱、却被她专业嗅觉精准捕捉到的、混合着死鱼和淤泥的腥腐气味，从地面一块微微凸起的厚重木板缝隙下隐隐透出！

地窖！婉儿心跳加速，正欲靠近细查。

“站住！” 一声苍老而充满怒意的低喝在身后响起！

寨老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拄着蛇头拐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燃烧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汉家巫女！谁准你靠近祖灵栖息之地？此乃寨中禁地，亵渎祖灵，要遭天谴！滚出去！” 他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立刻引来了附近几个寨老亲信的苗兵，虎视眈眈地围了上来。

婉儿心中一凛，知道无法强求，只得佯装惶恐，低头道歉：“小女子不识禁忌，冒犯了，这就离开。” 她迅速退开，但地窖缝隙下透出的那股独特腥味，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紧张的三日查证在无声的较量中流逝。第二日深夜，黑石寨沉浸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只有风声穿过竹林的呜咽和零星的犬吠。

突然！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从寨子中央的祭坛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惊恐的呼喊：“鬼公！鬼公死了！”

“杀人啦！”

整个寨子瞬间被惊醒！火把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向祭坛汇聚。

穆之、东野轩等人也第一时间赶到。眼前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白天还挥舞骨刀、高喊血祭的大巫师鬼公，此刻仰面倒在祭坛中央的火塘灰烬旁，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的咽喉处，深深地插着一柄样式普通的、带着汉地风格的短刀！鲜血染红了他色彩斑驳的法袍和身下的灰烬。

“是…是张贵的刀！” 一个眼尖的苗民指着刀柄，惊恐地尖叫，“我白天看他别在腰上的！”

“汉商杀了鬼公！”

“他们想灭口！”

“为鬼公报仇！杀了张贵！杀了汉官！”

刚刚被穆之强行压下的愤怒和猜疑，如同火山般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喷发！失去了“神谕”代言人的恐慌，对汉人“阴谋”的深信不疑，瞬间点燃了所有苗民的杀意！他们不再听任何解释，如同决堤的洪水，举着火把和刀矛，疯狂地冲向关押张贵的竹楼！这一次，连黑岩头人试图阻拦的吼声都被彻底淹没。

“报仇！血祭！”

喊杀声震天动地。东野轩和护卫们组成的防线在狂暴的人潮冲击下，岌岌可危！竹楼在无数柴刀的劈砍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贵在楼内发出绝望的哭嚎。

穆之站在混乱的中心，脸色铁青。他看着祭坛上鬼公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那柄刺眼的汉式短刀，又望向寨老竹楼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的轮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栽赃！**裸的栽赃嫁祸！对手不仅心狠手辣，更是精准地掐灭了他们刚刚找到的线索（鬼公），并将所有矛头再次引向张贵和他们！这潭南疆的浑水，远比想象中更深、更毒！真正的“暗流”，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屠刀，已悬于人质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