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7章 楚城烟云·惊鸿一剑

慕婉儿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狭小的厅堂里炸开，留下死寂般的寒意和翻腾的惊怒。人为投毒！精准清除！以“神药”为伪装的镇静剂！洛云起……或者说他背后那只冰冷的手，其手段之残忍、算计之阴毒、势力之庞大，已然超出了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畴。这已非简单的贪腐仇杀，而是将整个楚城视为棋盘，将人命视作蝼蚁的恶魔行径！

穆之的眼神彻底沉凝，如同万年玄冰，深不见底。他沉默地走到窗边，再次推开那道缝隙。窗外，楚城的夜色依旧黏稠，远处洛府方向的黑暗，此刻仿佛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意。他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油纸袋的轮廓，那枚焦黑的玉扣仿佛在无声地灼烧。

“引魂蕈……” 东野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那张坚毅的脸上肌肉绷紧，青霜刀鞘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散发出更凛冽的寒意，“西南瘴疠之地……洛家的商路，遍布天下。” 这是陈述，更是将线索指向更清晰的证据链。

轩辕一刀不知何时停止了鼾声，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里面不再是醉意，而是一种被血腥阴谋激起的、如同老狼般的凶戾光芒。他咂摸了一下嘴里的酒气，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啧，玩毒的……下作。” 随即又闭上了眼，只是抱着“寒魄”刀的手臂，肌肉线条微微隆起。

阿月默默地走到慕婉儿身边，拿起那块沾有残留物的布片和瓷碟，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将其仔细包裹收好。这是至关重要的证物。她的黑眸看向慕婉儿，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支持。慕婉儿脸色依旧凝重，对她微微点头：“婉儿，这残留太微弱，只能证明‘引魂蕈’的存在，要追查来源和炮制者，还需要更多线索。”

杜秋禾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父亲被构陷惨死，周御史被灭口伪装意外，如今又发现洛府竟用如此阴毒的手段草菅人命、操纵民心！这滔天的罪恶，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大人！婉儿姑娘！那云纹！那个穿深色劲装、有云纹标记的人！他一定是洛府的核心爪牙！找到他，或许就能撕开一道口子！”

穆之转过身，目光如电：“秋禾，你认得那人？”

“白日里在洛府侧门见过，身形精悍，气质与其他护院不同。但具体是谁……” 杜秋禾有些懊恼地摇头，“洛府进出的人太多，我地位低微，难以接近核心。”

“洛府的核心人物……” 穆之沉吟片刻，脑中迅速过滤着杜秋禾之前提供的关于洛府的情报，“洛云起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府中日常事务，皆由其心腹管家云仲打理。此人行事低调谨慎，但手腕极其厉害，是洛云起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

“云仲！” 杜秋禾眼睛一亮，“对！我远远见过几次！那身形……那沉稳的步伐……很像！非常像！” 她激动起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人，让我去盯着云仲！他总要出门办事！只要他露出内衫领口……”

“太危险！” 慕婉儿立刻反对，秀眉紧蹙，“秋禾，洛府现在是龙潭虎穴！云仲作为管家，身边护卫定然森严，你一旦暴露……”

“婉儿姑娘，我知道危险！” 杜秋禾打断她，语气带着近乎悲壮的决绝，“但我父亲不能白死！周御史不能白死！那些被当成草芥一样清除的村民不能白死！我是捕快，追踪查探是我的本分！这或许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最直接的线索了！我熟悉楚城的大街小巷，我会小心再小心！”

厅堂内再次陷入沉默。杜秋禾的决心如同燃烧的火焰，让人无法直视，更难以反驳。

穆之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谨慎为上，安全第一。若有异状，立刻放弃，保全自身。东野，暗中策应，保持距离，非必要不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他必须权衡风险，杜秋禾的勇气值得肯定，但绝不能让她白白送死。阿轩的暗中策应，是最后的保障。

“是，大人。” 阿轩沉声应道。

接下来的两天，杜秋禾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融入了楚城复杂喧嚣的背景之中。她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刻意抹了些灰，扮作进城卖菜或浆洗的妇人，在洛府侧门和后门附近几条必经的街巷间游走、蹲守。她的“日常”变成了枯燥而紧张的监视：观察进出洛府的人员、车辆，留意侧门开启的规律，记住那些常出现的面孔和护卫的换班时间。

洛府的侧门确实比正门低调许多，但也并非随意开启。进出的大多是运送日常物资的车辆、一些看似管事模样的人，以及……那些穿着统一深色劲装的精悍护卫。杜秋禾的心时刻悬着，在人群中努力分辨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云仲。

等待是煎熬的。她既要保持高度的警觉，防止被洛府的暗哨或巡逻的府衙差役（他们现在更像是洛府的私兵）注意到，又要忍受日晒和饥饿。阿轩则如他承诺的那般，隐在更远的、视野更开阔的茶楼二层或某处屋顶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锁定了杜秋禾的位置，也警惕着任何可能靠近她的可疑人物。他的“日常”便是这种无声的守护与威慑。

第三天午后，机会终于来了。

洛府的侧门缓缓打开，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驶了出来。马车并不奢华，但拉车的两匹马却神骏异常，步伐稳健有力。驾车的是个面无表情的精壮汉子。更关键的是，在马车驶出侧门、车帘被微风掀起一角的瞬间，杜秋禾清晰地看到了车内端坐的人影！

正是云仲！

他穿着深青色的锦缎长衫，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眼神平静无波，正微微闭目养神，一副寻常管事出门办事的模样。但杜秋禾的心跳却瞬间加速——就是他！那沉稳的气质，那精悍的轮廓，与当夜在暗巷中看到的男子、与洛府侧门进出的人影完全吻合！

马车没有走繁华的主街，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似乎是通往城东某处商行或仓库。杜秋禾强压住激动，立刻混入街边的人流，远远地跟了上去。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着几十丈的距离，凭借着对巷道的熟悉和行人车辆的掩护，死死盯住那辆青篷马车的顶棚。

阿轩的身影也在远处的屋脊上无声地移动，如同附骨之疽，远远缀着。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驶入了一条名为“柳絮巷”的死胡同深处。巷子尽头似乎是一间不起眼的货栈后门。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辕，恭敬地掀开车帘。云仲弯腰下了车，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对车夫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独自迈步走向那扇紧闭的货栈后门。

杜秋禾心中焦急。死胡同！她无法再靠近了！再往前，空旷的巷尾会让她无所遁形！她只能借着巷口一个卖竹筐的老翁摊位的遮挡，屏息凝神，死死盯着云仲的背影，希望能捕捉到他整理衣领的动作。

云仲走到货栈后门前，并未立刻敲门。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锐利地扫视着整条巷子！目光扫过老翁的摊位，扫过堆积的杂物，扫过巷口偶尔走过的行人……

杜秋禾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被发现了？还是他天生的警觉？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藏身的竹筐缝隙之间！她死死咬住下唇，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哗啦——！”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嘈杂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和一个醉醺醺、口齿不清的怒骂：

“格老子的！什么破酒！淡出鸟来！也敢卖爷三十文一坛？黑店！赔钱！不赔钱爷砸了你这破摊子！”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头发有些凌乱、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的青年男子，正摇摇晃晃地站在巷口一个卖散酒的摊子前，手里还拎着一个摔碎了的酒坛子颈口，酒水溅了他一身。他满脸通红，眼神迷离，指着吓得脸色发白的摊主，唾沫横飞地叫嚷着，一副十足的醉汉闹事模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吸引了整条巷子所有人的注意！包括云仲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微微蹙眉，看向巷口那混乱的场面，眼神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

混乱中，那醉醺醺的青年似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就朝着云仲所在的方向冲撞过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让……让开！挡……挡着爷的路了！” 他冲撞的角度极其刁钻，恰好隔断了云仲投向杜秋禾藏身处的视线！

云仲眼中寒光一闪，脚下不动声色地微微一错，身形如同风中摆柳般轻巧地避开了醉汉的冲撞，动作流畅自然，显示出极佳的功底。他冷冷地看着那扑倒在地、还兀自骂骂咧咧的醉汉，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不愿与这等市井无赖纠缠。

趁着这短暂而宝贵的混乱间隙，杜秋禾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竹筐后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敢再看，贴着墙根，用尽全身力气，借着摊位的遮挡和巷口人群被醉汉吸引的注意力，飞快地、无声地向巷子另一端退去，瞬间融入了一条更狭窄的岔道，消失在复杂的街巷迷宫中。

货栈后门处，云仲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还在撒泼打滚的醉汉，又扫视了一圈巷口，确认再无异状后（至少表面上看不到可疑目标了），才冷哼一声，转身敲响了货栈的后门。门很快打开一条缝，他闪身而入。

巷口，那“醉汉”见云仲进了门，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摊主丢下几个铜板：“算……算了！晦气！爷……爷不跟你计较！” 说完，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原本迷离醉眼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精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杜秋禾刚才消失的岔道口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告。

杜秋禾一口气跑出几条街，直到确认彻底安全，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刚才那生死一瞬的惊悸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看向巷口的方向。只见那个“醉汉”正摇摇晃晃地从她藏身的巷子口走过。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巷子深处的杜秋禾，依旧打着酒嗝，步履蹒跚。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过巷口时，脚步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冷漠地扫了杜秋禾藏身的阴影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警告。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如同细针般刺入杜秋禾的耳中，声音不高，却带着内力传音的穿透力，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楚城的水，深得很。不想死，就别乱看。”

话音落下，那“醉汉”仿佛真的只是路过，摇晃着身体，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杜秋禾僵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那冰冷的警告还在耳边回荡。她认得那眼神！那绝不是真正的醉汉！他出手相救是巧合？还是……？那句警告是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他最后看云仲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审视……他看出了云仲的武功路数？他是什么人？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纷乱如麻。但唯一清晰的是：洛府的可怕，远超她的想象！连一个看似寻常的管家云仲，都拥有如此恐怖的警觉性和身手（刚才那轻巧的闪避绝非普通人能做到）！而那个神秘的“醉汉”游侠，更是深不可测！

挫败感和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杜秋禾的心。她失魂落魄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第一次主动出击，便遭遇如此惊险，若非那神秘游侠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这楚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