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3章 楚城烟云·仵作叹息

楚城府衙的后堂临时辟出的厢房内，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和劫后余生的压抑气息。小石头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干净粗布的木榻上，依旧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脸上、手臂上的黑灰已被慕婉儿用温水小心擦去，露出几处被火舌燎出的红肿水泡和擦伤，看着触目惊心。那双曾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滚圆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小小的拳头却依旧死死攥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慕婉儿正半跪在榻边，动作轻柔地处理着小石头身上的烫伤。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精致药箱，取出一个白瓷小罐，用银簪挑出些许淡绿色的药膏。那药膏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与房间里的焦糊味格格不入。她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红肿起泡的伤处，指尖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和温暖。

“别怕，石头，姐姐在给你上药，上了药就不疼了…” 慕婉儿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安抚幼鸟，“把手松开一点点好不好？让姐姐看看你握着什么宝贝呢？” 她试图轻轻掰开小石头紧握的手指。

小石头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攥得更紧了。

“我来试试。”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仵作服、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边。他面容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异常专注，如同饱经沧桑的古井，正是府衙里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仵作——陈默。他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藤编药箱，显然也是闻讯赶来。

陈默缓步走到榻边，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没有立刻去碰小石头，而是先仔细地、近乎贪婪地嗅了嗅空气中慕婉儿药膏的清冽气味，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他对着慕婉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小石头紧攥的拳头。

他没有像慕婉儿那样试图去掰开孩子的手，而是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和厚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点按在小石头手腕内侧的几个穴位上。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

东野轩抱着他那柄通体暗青、刀身狭长、刀镡古朴的“青霜”武士刀，如同铁塔般立在门口，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内外。轩辕一刀则抱着他那裹着破布、却隐隐散发寒气的“寒魄”刀，斜倚在门框上，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偶尔扫过陈默手指的目光，却带着一丝探究。阿月安静地站在慕婉儿身后，纯黑的眼眸带着担忧看着小石头，宽大的衣袖下，那双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却悄然紧绷，仿佛随时能弹出致命的袖中短刃。

在陈默那带着奇异韵律的点按下，小石头紧绷的身体竟奇迹般地一点点放松下来，紧攥的拳头也缓缓松开。

那枚焦黑残破、边缘带着诡异云纹的玉扣，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静静地躺在他沾满药膏和黑灰的小小掌心。

陈默浑浊的目光，在触及那玉扣的瞬间，猛地一凝！如同平静的古井投入了一块巨石！他那枯瘦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枚玉扣，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指尖在玉扣焦黑的表面和那圈独特的云纹上反复摩挲，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令人心悸的真相。

“陈老，这玉扣…有何不妥？” 穆之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厢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他一直站在阴影处，目光锐利地观察着陈默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陈默的手又是一抖，差点没拿稳那枚小小的玉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去，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沙哑：

“大人…此玉…非凡品。” 他指着玉扣焦黑下隐约透出的温润质地，“虽被火焚毁大半，但这玉质…剔透莹润，隐有脂光，乃是最顶级的‘羊脂冻’，非…非寻常富户所能拥有。”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圈独特的云纹上，“而这纹饰…这云纹…老朽…老朽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在喉咙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目光飞快地扫过穆之，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外，仿佛在警惕着什么无形的存在。

“在哪儿见过？” 穆之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陈默。

陈默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含糊道：“人老了…记性差…许是…许是记岔了…” 他匆忙地将玉扣放回小石头身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随即，他打开自己带来的藤编药箱，里面是些常见的金疮药和纱布。他拿起一罐深褐色的药膏，准备处理小石头身上慕婉儿尚未涂到的几处小伤口。

就在他低头为小石头涂抹药膏的瞬间，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那枯槁的手指，轻轻拂过小石头手臂上一道不算太深的、被锐物划破的伤口边缘。那伤口在火场混乱中形成，并不起眼。

陈默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近在咫尺的穆之、慕婉儿和阿月耳中：

“这楚城…看着繁华太平…可有些‘意外’…死得蹊跷啊…” 他蘸着药膏的手指，在那道伤口边缘极其轻微地划过，仿佛在描摹着什么，“有些人的伤…看着是摔的、是撞的、是火烧的…可老朽干了一辈子这活儿，眼睛还没瞎…有些伤口，太‘干净’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穆之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恐惧，有无奈，更有一丝深埋的悲愤。他的声音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就像秋风扫过的落叶，干干净净…连挣扎的痕迹…都少得可怜…”

说完这句如同谶语般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陈默便不再言语，只是专注地、沉默地为小石头上药包扎，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说过。但那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暗示，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在厢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秋风扫过的落叶…伤口干净…” 穆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瞬间想起了杜仲！想起了那场被定为“意外”的火灾！杜秋禾在父亲残缺的尸检记录上，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伤口“异常规整”、“缺乏挣扎抵抗痕迹”的只言片语！

慕婉儿的手猛地一颤，正在调制药膏的银簪差点掉落。她看向陈默，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凝重。阿月宽大袖口下的手指，悄然扣住了冰冷的袖刃，纯黑的眼眸深处，一丝属于阿尔忒弥斯的警惕寒光一闪而逝。门口，东野轩握紧了“青霜”的刀柄，指节发白。就连一直半醉半醒的轩辕一刀，抱着“寒魄”刀的手臂也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刀鞘内仿佛有冰寒的杀意在无声涌动。

穆之缓缓伸出手，再次拿起那枚躺在小石头身边的、焦黑残破的玉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那圈奇特的云纹，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件证物，更像是一把通往某个庞大、黑暗、且极度危险的阴谋迷宫的钥匙！而老仵作陈默那隐晦的、充满恐惧的暗示，以及知府公孙瓒看到此物时那掩饰不住的惊慌，都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座笼罩在楚城上空、看似清雅祥和，实则深不可测的权力阴影！

洛府！

他紧紧攥住玉扣，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投向窗外府衙森严的院墙，仿佛要穿透重重阻碍，直视城西那片被视为“圣地”的府邸。

这楚城的水，何止是深。这分明是一片暗流汹涌、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而他们，已然踏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