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 第85章 水中倒映的残月十一

密道幽深，潮湿阴冷，仿佛通往地府的回廊。残月手中的火折子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和斑驳的苔痕。四人沉默地疾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和偶尔水滴坠落的空响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怜月紧紧依偎在姐姐怀里，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那双大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惊魂未定和对未来的茫然。阿月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步伐稳健，警惕地留意着后方，幽蓝的袖刃“阿尔忒弥斯”始终扣在指间，如同蛰伏的毒蛇。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天光，以及新鲜空气的味道。出口到了！那是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位于后山荒僻山谷中的隐蔽洞口。

四人鱼贯而出，刺目的天光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微微眯起。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山谷寂静，只有鸟鸣啁啾，与月影阁的血火喧嚣恍如隔世。

“这里安全了。”残月将怜月轻轻放下，怜月的双腿还有些发软，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残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追兵的踪迹，这才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妹妹，冰冷坚硬的眼神终于彻底融化，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沉的爱怜，她轻轻抚摸着怜月凌乱的发丝，声音沙哑却无比温柔：“没事了……怜月……姐姐在……我们……自由了……”

“姐姐！”怜月再也抑制不住，扑进残月怀里，放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屈辱和绝望都哭出来。残月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妹妹的头顶，闭着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这迟来的自由，浸透了太多的血泪与牺牲。

穆之默默走到一旁，警惕地观察着山谷四周。阿月则快速检查了一下腰间的伤口，确认只是皮肉伤，不影响行动，便也开始处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如同滚雷般，从京都城外的方向隐隐传来！紧接着，是更加雄浑、整齐划一、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带着一种摧枯拉朽、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震撼着黎明前的京都大地！

穆之精神一振，猛地抬头望向京都方向！阿月和残月姐妹也停止了哭泣，惊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枫大人！”穆之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声音带着激动，“香川之兵！兵临城下！”

几乎与城外战鼓声呼应，京都城内，也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骚动！警钟长鸣！尖锐的哨音此起彼伏！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城西！

“奉京都所司代丰臣信彦大人令！缉拿国贼南田秀英！”

“封锁邀月楼！查抄修罗场！反抗者格杀勿论！”

“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威严而冷酷的号令声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响彻京都西城！那是丰臣信彦麾下“鬼面众”精锐的声音！他们如同黑色的洪流，手持强弓劲弩，高举着代表法度的令牌，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封锁了邀月楼的所有出入口！外围的幕府卫兵在法度令牌和鬼面众的赫赫凶名下，根本不敢阻拦，纷纷退避！

内外呼应！兵临城下！法网高悬！京都的天……彻底变了！

邀月楼·修罗场

地底的喧嚣与狂热，被突如其来的巨变彻底打断。看台上的权贵、豪商、浪人们惊恐地发现，通往地面的通道被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锁死！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冰冷的号令从头顶传来！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怎么回事？！”

“谁把门锁了？！”

“上面好像打起来了！”

“是官兵！是鬼面众！丰臣信彦的人！”

“丰臣信彦？他敢动南田老中？！”

贵宾席上，南田秀英脸上的玩味笑容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铁青和难以置信的震怒！他猛地推开怀中的侍女，站起身，对着身边的心腹咆哮：“废物！外面怎么回事？！丰臣信彦吃了熊心豹子胆？！快！调集所有护卫！给我顶住！派人去通知守城卫兵！”

然而，他的心腹刚冲到贵宾席出口，就被数名鬼面众冰冷的弩箭逼了回来！为首一名戴着狰狞鬼面具的头领，声音如同寒冰：“奉所司代大人令！此地所有人等，原地待命！擅动者，杀无赦！”

南田秀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对方：“你……你们！丰臣信彦想造反吗？！本官乃幕府老中！你们敢……”

“老中？”鬼面头领冷笑一声，声音穿透整个死寂的角斗场，“南田秀英！你私设修罗鬼蜮，草菅人命，囚禁良善，逼迫姐妹相残，罪证确凿！丰臣大人持法度之剑，特来拿你归案！还不束手就擒？！”

“罪证？！”南田秀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污蔑！这是污蔑！本官要面见织田裕二大人！我要……”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的目光，猛地被角斗场中央那道缓缓打开的、通往角斗士休息区的铁栅门吸引。

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铁栅门后，一个深蓝色的、浑身浴血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走了出来。

是水无残月！

她没有戴面巾。那张与怜月有着七八分相似、却布满风霜、疤痕和刻骨冰冷的脸庞，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她的眼神，不再是修罗场中的漠然杀意，而是如同万载玄冰下燃烧的地狱熔岩，带着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悲怆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贵宾席上的南田秀英身上！

她的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张泛黄的、卷边的羊皮纸——那份《水无姐妹身契及生死斗契约》！被她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染血的战旗！

整个修罗场，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和她手中高举的契约上！连鬼面众都暂时停下了动作。

“南田……秀英……”残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传遍了角斗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看看这是什么？！”

南田秀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是他掌控这对姐妹、享受她们痛苦挣扎的凭证！是他的得意之作！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残月手里？！

“一百场……”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控诉，“你承诺的一百场……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深渊！是榨干我每一滴血泪的谎言！只要怜月在你手里……我就永远是你最听话的狗！是你炫耀的‘藏品’！是你用来铲除异己、收敛血腥财富的工具！”

她一步一步，走向贵宾席的方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南田秀英的心上。

“那些被你丢进这修罗场的人……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那些被你当作玩物的可怜人……还有我和怜月……”残月的眼中，血泪混合着滔天的恨意流淌而下，“他们的血！他们的泪！他们的冤屈！今天……都要你来偿还！”

“拦住她！杀了她！”南田秀英惊恐地后退，对着身边的心腹和护卫歇斯底里地尖叫！

几名死忠的护卫拔出刀，怒吼着冲向场中的残月！

残月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她的眼中，只有那个高高在上、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的恶魔！她的身体如同鬼魅般晃动，深蓝色的身影在冲来的护卫间穿梭！没有武器，她的双手、双肘、膝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了最致命的武器！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嚎！动作简洁、高效、冷酷！那是修罗场赋予她的、深入骨髓的杀戮本能！此刻，这本能不再为恶魔服务，而是化作了最纯粹的复仇之火！

不过几个呼吸，冲上来的护卫便如同破麻袋般瘫倒在地，非死即残！残月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脚步丝毫未停，继续走向贵宾席！

“不……不要过来！护驾！护驾！”南田秀英彻底慌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撞翻了桌案，酒水洒了一身，狼狈不堪。他身边的权贵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躲避。

“你的修罗场……”残月的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她终于走到了贵宾席下方，仰头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仇人，“今天……就用你的血……来祭奠！”

她猛地将手中的契约狠狠摔在南田秀英脚下！

“契约在此！你的罪孽……到此为止了！”

话音未落，残月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拔地而起！深蓝色的身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扑贵宾席上那个罪恶的源头！她的双手，如同最锋利的鹰爪，带着撕裂一切的恨意，抓向南田秀英的咽喉！

“不——！”南田秀英发出绝望的、不似人声的惨嚎！

然而，一道更快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侧面切入！是那名鬼面众头领！他并非要救南田秀英，而是执行丰臣信彦的命令——南田秀英必须接受国法的审判！

“铛！”一声金铁交鸣！鬼面头领的刀鞘精准地架住了残月志在必得的一抓！巨大的力量震得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水无残月！”鬼面头领声音冰冷，“丰臣大人有令！南田秀英罪大恶极，当由国法明正典刑！你的冤屈，大人已知晓！法度，会给你和所有受害者一个交代！现在收手！否则，视同抗法！”

残月的动作猛地僵住！她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被鬼面众牢牢控制住、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南田秀英，又看向眼前代表法度的鬼面头领。胸中那焚尽一切的怒火，与一丝来自理智的清明激烈地碰撞着。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鬼面众身后传来：

“姐姐……”

残月浑身剧震，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穆之和阿月，搀扶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的水无怜月，出现在被鬼面众控制的通道口！

怜月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姐姐身上，落在那个如同死狗般的南田秀英身上。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和一种新生的力量。她对着姐姐，用力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残月眼中的血色和狂暴，在看到妹妹那安然无恙、带着希望的眼神时，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那支撑着她杀穿月影阁、浴血修罗场的滔天恨意，在妹妹无声的呼唤和法度代表的承诺面前，终于被一丝疲惫和……对“未来”的微弱希冀所取代。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高举的双手缓缓垂下。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张染血的契约，又看了一眼被鬼面众如同拖死狗般架起来的南田秀英，最终，目光落回怜月身上。

“……好。”残月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解脱。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妹妹。深蓝色的身影在死寂的修罗场中，显得无比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沉重的自由。

鬼面众迅速上前，将南田秀英五花大绑，如同拖走一袋垃圾。丰臣信彦的身影出现在高处，威严的声音响彻全场：

“南田秀英，罪证确凿！即刻押入奉行所死牢，听候将军发落！邀月楼、修罗场，即刻查封！所有涉案人员，一律收监！待本官一一查问！”

随着他的命令，鬼面众如同高效的机器，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任务。看台上的权贵们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穆之、阿月扶着怜月，迎向走来的残月。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怜月挣脱搀扶，扑进姐姐怀里。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劫后余生、终于迎来曙光的、带着泪水的无声拥抱。

残月紧紧抱着妹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身体微微颤抖。那一直紧绷的、如同钢铁般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长久以来支撑她的恨意与责任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茫然与微光的轻松。

阿月看着相拥的姐妹，眼中带着欣慰。穆之则望向被鬼面众押走的南田秀英，又望向高处的丰臣信彦，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那枚依旧钉在柱子上的、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手里剑（之前射向怜月被阿月格开的那枚），眼神深邃。

南田秀英的帝国崩塌了。但京都的棋局，似乎远未结束。织田裕二、织田隆三、田中真吾……还有那枚神秘的“百鸟巢·枢星图”……暗流，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

黎明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金色的阳光透过邀月楼顶部的缝隙，艰难地洒落一丝在这血腥的地底修罗场。光与暗在此刻交织，一个时代结束了，但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