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书房,墨香与阳光交织。
紫檀木书案上,铺陈着雪浪宣,黛玉正凝神屏息,悬腕提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林淡亲书的台阁体范本。那端正雍容、法度严谨的字体,本是朝廷奏章专用,此刻却被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执着羊毫,努力地复刻着。
林淡负手立于一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叹。这才短短几日?小丫头竟已将那横平竖直、骨肉停匀的韵味抓到了七八分。
她天生一股灵慧气,仿佛笔尖沾的不是墨,而是流淌的才思。最后一笔落下,黛玉仰起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澄澈的眸子带着期待:“二叔叔,曦儿写的怎么样?”
林淡眉眼舒展,笑意直达眼底:“好极了!这筋骨气度,已见雏形。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真的?”黛玉眼中光华流转,却又带着一丝小小的怀疑,“二叔叔可别哄我。”
“自然是真的。”林淡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带着几分促狭,“你大叔叔写了这么些年,那笔字,啧啧,还不如我们曦儿如今呢。”
他毫不客气地拿自家大哥林泽当了“垫脚石”,逗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成了新月,颊边梨涡浅浅。
正说笑着,江挽澜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见叔侄俩笑靥如花,不由好奇:“说什么呢?这般开怀?”
林淡心头一跳,在侄女面前编排大哥无妨,但在未婚亲面前说还是有点心虚,若是再传到大哥耳中,怕是少不得一顿“切磋”。他立刻正了正神色,指向书案:“正夸曦儿字写得好,进步神速。”
江挽澜走近细看,也是吃了一惊。她素知黛玉画工了得,意境超然,却不知这手字也写得如此端正清雅,已有大家风范。“你们林家的风水,”她由衷感叹,带着几分玩笑几分真意,“怕真是格外钟灵毓秀些,子弟个个都这般出息,真叫人眼热。”
这本是赞誉之词,黛玉听了,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去,笼上一层轻愁。她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声音低如蚊蚋:“若林家的风水真好……合该让我生为男儿身才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与不甘,“好歹也能下场一试,博个功名,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在事,不似如今……只能困于这方寸宅院之中,做些女儿家的消遣。”
自从黛玉养在林淡家中,衣食无忧,备受宠爱,少有这般伤怀自怜之态。林淡心中一紧,立刻温言开解:“傻曦儿,净说些傻话。可还记得易安居士?才名冠绝古今,谁人敢小觑?谁说女儿只能困于闺阁?待你孝期满了,二叔叔定将你的书画佳作整理刊印,传扬出去,必不叫明珠蒙尘!”
“多谢二叔叔。”黛玉心头微暖,感激地看了林淡一眼,但那份为民做事的渴望并未完全平息,“只是……书画终究是闲情雅趣,风花雪月。不能如父亲或像二叔叔这般,真正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实事,曦儿心中……终究有些意难平。”
林淡看着黛玉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认真与向往,心中既欣慰又触动。他沉吟片刻,一个大胆而开明的念头浮上心头。
“那曦儿更要好好读书明理,”他目光灼灼,带着鼓励,“待你学问扎实了,长大了,二叔叔作主,让你去咱们林家的族学里做个先生,教书育人,如何?教导林氏子弟,让他们明事理、知进退,将来成为国之栋梁,这岂非也是为天下人尽了一份心力?”
“真的吗?!”黛玉猛地抬起头,方才的忧郁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星辰,“二叔叔,曦儿……真的可以去当先生?”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这念头让她心头滚烫,仿佛看到了一条从未想过的、充满意义的路。
“自然是真的!”林淡斩钉截铁,笑容温暖而坚定,“二叔叔何时骗过你?”他虽不知十年后这世道能被他影响几何,但让自家才学出众的侄女在族学中当个先生,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这不仅是给黛玉一个施展抱负的出口,更是他心中对“女子亦可为师”理念的一次小小践行。
“谢谢二叔叔!”黛玉喜不自胜,小脸因兴奋而微微泛红,“曦儿去陪曾祖母用午膳,不打扰叔叔和姑姑说话了。”她起身,脚步都带着轻快。
“不急,曦儿,”江挽澜却含笑拦住了她。
相处日久,她对林淡教养黛玉的方式早已了然——不避世事,不囿于闺阁,家中大小事务,只要不涉及阴私诡谲,都让黛玉参与其中,甚至常问她见解。江挽澜深以为然,此刻便道:“今日这事,你也听听。有些道理,早些明白无妨。”
黛玉一向懂事,闻言乖巧地坐回原位,心中也升起了几分好奇。
江挽澜便将宫外已悄然传开的“公开秘密”娓娓道来:皇上如何偏宠新晋的贤德妃贾元春,风头之盛,连原本颇受圣眷的锦妃都被压了下去。宫中消息向来壁垒森严,有些事讳莫如深,有些却如长了翅膀,飞入寻常官宦家。这“恩宠无双”的讯息,便是后者。
待江挽澜话音落下,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见方才还笑意融融的叔侄二人,此刻眉头几乎同时紧锁,神情凝重如出一辙。那相似的眉眼轮廓和沉思神态,竟显出六七分血缘的羁绊来。
黛玉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江挽澜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初闻此讯时,何尝不是这般心绪翻涌,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黛玉稚嫩却带着一丝忧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贤德妃娘娘……如此张扬显赫,若有一日……圣心转移,盛宠不再……”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那时,今日的风光便是明日的万丈深渊,四面楚歌,群起而攻之。
林淡和江挽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沉重与担忧。这浅显的道理,身处旋涡中心的贾元春,难道真的不懂吗?
林淡的心思更为复杂纷乱。他忆起原着中关于元春的寥寥数笔,并无直接描绘她在深宫如何度日。贾府众人揣测她在宫中的境遇,全凭前来传旨太监的脸色行事。
省亲那回,元春流露出的更多是压抑的悲凉与对骨肉亲情的眷恋,言语间透着谨慎与无奈,绝非如今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张扬做派。这反差……林淡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才六岁的黛玉,心头豁然开朗!
是了!在原本的轨迹里,贾元春在宫中熬了多年女官,历经磋磨,棱角或许早已磨平,或许更深谙了宫廷生存的残酷法则。而如今,变故突生,她过早地登临妃位,且是这般独占圣心的“偏宠”。一个年轻的女子,骤然被捧上云端,面对帝王无底线的纵容与恩宠,如何能不得意?如何不忘形?那深宫里的冷眼和算计,或许还未真正刺痛她。
更何况……林淡心底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记忆中那个省亲时当着众多嫔妃、太监、宫女之面,脱口说出“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元春;那个明显被母亲王夫人影响,一力促成“金玉良缘”、对黛玉抱有偏见的元春……本就不是个真正聪慧、懂得韬光养晦、审时度势之人。
一个探花郎之女,一个皇商之女,孰优孰劣,便是市井小民也分得清,身为皇妃竟也拎不清?丧命在宫闱的算计里也不算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