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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问 三十六.心无改(4)

作者:毛在水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8-14 00:03:08 来源:小说旗

“……嘶,好了好了,哎哟喂,这丫头的灵台是铁打的么,累死我了。”

昭灵收回手,掌心一缕若隐若现的白色火焰秫地消失,龇牙咧嘴地说:“快看看,她还有没得神智?”

朱瀚和玄阳两人同一时刻齐齐动了,玄阳一闪身便来到卧榻之侧,朱瀚却是慌里慌张地跑上前,捏住了朱英的手掌。

“阿英,阿英?”朱瀚低声唤道,轻轻抚过少女的额头,指尖却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朱英像是一个木头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房梁,听见自己的名字方才怔怔扭头,应了一声:“……嗯。”

昭灵在旁边抄着手,见状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还记得人,没伤到神魂。”

朱瀚终于松了口气。

玄阳凝神打量片刻,沉吟道:“怎么没毁尽?”

昭灵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啊唷,玄阳大哥,这细伢儿才十几岁,真叫我全烧干净了,就彻底是个痴儿了,活着有么子意思?还不如你直接给个痛快,何必耗费我的周天火?”

玄阳没接话,眼神凌厉如刀,仍是停留在朱英身上。

“再说了,她将来是要嫁去你们三清山的,就在你眼皮子下头,你到底还愁个什么?”

“……”

见话说到这份上,玄阳却仍不愿善罢甘休,昭灵终于恼火了,蹙起眉头拔高了声音:“玄阳长老,你可还记得,不管命中是正是邪,她现在也只是个什么都还没做的小娃娃?借未然之患欺负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娃娃,你道心可安?”

半晌,玄阳总算一拂袖,大步流星离开了天心堂,算是作罢。

眼看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昭灵才愤愤嘟囔了句:“老牛脾气。”

青虚这时才放下茶杯,从房屋另一边不紧不慢地走来,站在三步远外仔细地端详许久,悻悻地收回视线。

昭灵始终盯着他,直到他眼神离开朱英,才笑吟吟问:“青虚长老怎地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是哪处不合心意么?”

青虚冲她一拱手,绵里藏针:“并非,不过是为各位暴殄良才之行径而惋惜罢了。”

话音刚落,人也消失不见了。

昭灵无奈摇头,正欲说什么,一道少年人的身影忽然急惊风似的冲了进来。

——是宋渡雪。

宋渡雪心神不宁地等了半天,居然等到了一个他们准备烧毁朱英灵台的结果,心头轰隆巨震,连嘴唇的血色都褪尽了。

不,不行。宋渡雪脑中一团乱麻,所有念头皆愤怒地叫嚣着,不行,不行,为什么?凭什么?

她杀了鬼王,救了人,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凭什么得到的却是惩罚?

就因为命理阴邪,因为天生不祥,就不得不背起所有人疑神疑鬼的猜忌?就必须要忍受如此多颠倒黑白的不公?

笑话。少年人把指节掐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怒气冲冲地就要闯进天心堂去。

满天星罗的神仙尽是懦夫,他们怕,他不怕,他们不信,他信。他信朱英襟怀坦荡,信她一片冰心,信她说到做到,绝对不会走上邪门歪路。

再说了,就算她以后真有可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那也是他的未婚妻,他都还没有怕,这群人在这儿越俎代庖地防什么微?杜什么渐?

“让我进去。”

“玄阳长老说了,谁也不能进。”守门的三清修士被他瞪得吞了口唾沫,移开了视线,“长老之令,在下不敢违抗。”

宋渡雪深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道:“长老若问责,你让他来找我。”

宋朱二家间的联姻未曾大肆宣扬过,虽不知宋大公子为何会在此地,但难道长老真能拿这位贵人怎样吗?到头来遭殃的肯定还是自己。那修士欲哭无泪,压低声音道:“就算我放你进,你也进不去的,看见那道虚影了吗,长老开了结界,谁也进不去。你可饶了我吧大公子,好不容易下山一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吃一顿罚也太惨了。”

“……”

即便宋渡雪身份再不凡,他自己也只是个才十三岁的凡人,面对化神结界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心急如焚地等到玄阳离去,结界解开,才得以闯进来。

一进门,目光最先落在那木然躺在榻上的少女身上。

经历了灵台灼烧这般非人的疼痛,朱英除了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外,竟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望着房梁。

宋渡雪曾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修士以**凡胎修神仙造化,足履白云,杖挑明月,一去三千里,乘风入太虚,何等叫人艳羡,无怪乎凡人总梦想着或有一日忽逢仙,抛却凡尘上九天。

已见过那等景象的人,如何受得了再被打落凡间?

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宋渡雪满腔怒火皆被浇熄了,兴师问罪的腹稿打了两个时辰,还没说出来一句,心先一丝丝地抽疼起来。

他顿住步子,沉默地凝视几人良久,方才冷冰冰地行了个礼:“太师伯,伯父。”

昭灵从宋渡雪还是一团他母亲腹中的肉开始就认识他了。这孩子生来聪慧至极,一向知分寸、懂进退,很少展现出这般气急的模样。她觉得有趣,开口逗他:“小渡雪,你就这么不信太师伯?急冲冲地跑进来做什么?”

“我……”

宋渡雪的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我来找你们理论,他本想这么说,但事已至此,就算把天都论翻过来,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连朱瀚都点头同意,他即便有再多的道理,此事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面无表情躺在榻上的朱英闻言,也缓缓地侧过头,好像也想听听,他到底来做什么。

宋渡雪对上她的目光,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衣、将龙泉剑砍得铛铛作响的少女忽然跳出来,与现在这个苍白的木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不该在这里,宋渡雪默默地想。

她应该纵身于山野烂漫处,驰骋于魑魅魍魉间,应该无缰无缚,潇洒自由,应该峥嵘料峭,心同天高地迥。

而不该躺在这里。

“我来带她走。”

一句话脱口,宋渡雪仿佛幡然醒悟了一样,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轻轻握住了朱英垂在榻侧的手指,目不转睛地与少女漂亮的黑瞳对视,一字一顿,像在做什么郑重的承诺。

“你跟我走吗?”

目光灼灼,恍若一把烈火,虽然头脑一片空白,但只凭这个眼神,朱英就打心底地感觉,这个人明白她。

和朱瀚不一样,朱瀚爱她,但不懂她,这个人不爱她,但他懂她。

爱她的人希望她好,想要她好,强迫她好,这样的好天生带着主见,是他们自认为的好,不是朱英的好。但懂她的人不同,懂她的人任由她自己去选,不在乎最后究竟是天高海阔还是万丈深渊,是功德圆满还是粉身碎骨。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小野马,虽然跟自己叛的并非同一条道,但他也在空荡荡的泥泞荒原里,不在闹哄哄的锦绣山崖边。

现在这个小野马来找她了,对她说,我们一起走如何。

神思恍惚的朱英想,好啊。

她眼神依旧空洞,指节却缓慢地勾起,紧紧扣住了宋渡雪。

走。

朱瀚拦也不是,放也不是,正在犹豫间,宋渡雪已经直接把二人当做空气,扶起朱英,慢慢地往外走去,他也只好哑然目送,直到人都走远,才自嘲似的笑了笑。

女儿还没出嫁,就当着他的面跟准女婿跑了,自己这父亲当得可真是失败。

昭灵还十分缺德地在一旁拱火:“啧啧,这两个细伢儿感情好得真叫人嫉妒唷,这才认识没多久,居然已能比过生养之恩哩!”

朱瀚却并不受她的挑拨,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心道他们感情好,是好事。

只愿将来哪天欺负她的人不是自己了,宋家的大公子仍能像今日这般来势汹汹地闯进门,当场把人劫走,还天不怕地不怕地甩下一句“我来带她走”。

那他也就能瞑目了。

昭灵还在咂舌,朱瀚却已经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仙子愿意出手相救。”

昭灵唇角微微翘起,顺势抬手抚在自己心口上,装腔作势地叫苦:“哎哟,谢倒不必,只你这丫头究竟是吃的什么长大,灵台怎如此坚韧,不知烧去了我辛苦修炼多少年的精元……”

朱瀚连忙道:“仙子仗义行仁,晚辈无以为报。可说起来实在惭愧,我朱家清贫,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仙子若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尽管提。”

只看这架势,仿佛掏心掏肺的诚恳,但若是仔细一想,整个朱家除了龙泉之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天生娉婷婀娜、擅用术法的玄女后人又拿这死沉的铁疙瘩回去有何用?

“得了吧,你来求我帮忙时,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昭灵撇撇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当年你救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儿一命,今日我替她将这份情还了,你们二人的因果便断于此,今后莫要再续前缘。”

朱瀚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自然。”

“不过嘛,这女娃娃的体质的确古怪得紧,且不说吸收煞气,年纪轻轻便拥有这般坚韧干净的灵台,即便是我姑射玄女也不过如此了。”

她忽的凑到朱瀚眼前,二人脸贴脸,相距不过五寸,轻启朱唇:“后生,你同仙子讲个真话,你当年连我那美若天仙的小徒弟都看不上,最后究竟娶了个么子夫人,能生出这小怪胎?”

她面上笑着,眼睛里却并无笑意,透亮得好似姑射山顶终年不冻的天池,能一眼看进人心深处。

朱瀚却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神色自如:“仙子言重了,令徒兰心蕙质、国色天香,晚辈怎敢染指,亡妻不过一流离失所、逃难南下的苦命人而已,不足让仙子惦念。”

昭灵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破绽,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飞走了。

待她离去,朱瀚才放松下来,轻轻舒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啜着。

房门又一次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来人步履匆匆:“大哥,都结束了?阿英她真的……”

“嗯。”朱瀚沉声道:“就让她当个凡人也好,有宋家护着,至少她这一生能过得安乐无忧。”

朱渊脚下一顿,分明是个满意的结果,他却不知在怅然若失什么,许久叹息道:“……也是,这样最好。嫂嫂临终前所言的那些,不可能应验了吧?”

朱瀚将目光投向窗外,朱英小时候曾在这里与他同住,长大后便搬了出去,只剩朱瀚一人独居。

院中有芙蓉树,乃亡妻上岛第一年亲手所植,而今已亭亭如盖矣。

“自然,连修行都废了,哪怕世间真有什么天塌地陷,千年万岁的事,也与她无关。她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就当是……我替她自私了一回吧。”

朱渊沉重地点点头,又听朱瀚问:“天心堂内还有人吗?”

“没了,我方才路过,各家的修士都走光了。”

“好,陪大哥再去一趟,可以么?”

天心堂内,巨大的塑像一手持巨剑,一手负于身后,衣袖与发带都高高扬起,仿佛身前即是狂风骤雨、山崩地裂,神态却仍是泰然自若,甚至温文尔雅的,单单站在那里,就能让人看出无惧无畏的气势。

朱瀚点燃三根檀香,仰头望去,正午的阳光透过琉璃窗瓦,被折射出绚烂的颜色,给这威严的大殿徒增几分不似真实的朦胧。

许多年以前,朱瀚也这样望着冲虚真人的塑像发过呆,心中满是钦佩,觉得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真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天绝剑这样霸道强悍,能够为世人诛多少邪、除多少魔、带来多少安宁?

为何不愿意传下来?

时至今日,他才隐约明白了几分冲虚真人那句“不必流传与后世”中深藏的含义。

这因失去修为而寿数将尽,两鬓已生出白发的男人低低叹了口气,闭目拜了三拜,将香插进灰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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