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子镇位于翼山城西南约莫百里的地方,因为处于东西南北几条要道的交汇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因此设立的也是一个大站。
整个中转站以镇中的十字路口为中心,依托周围原来的建筑和布局,修建起一排排营房和围墙,形成了坚固的内营。再以镇外的土墙为基础,增设箭塔,形成了外围防御。
至于镇内沿路两侧,后勤需要的仓库,驿站,马场,药店,医疗所乃至铁匠铺,皮革铺,车马修理店等,都是一应俱全。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镇里也愈发变得热闹起来。
铁匠铺里,光着膀子系着皮围裙的精壮汉子们,在乒乒乓乓地敲打着。工匠们喊着号子将一根根粗大的木梁送上营房。街边的食肆大锅里,冒着腾腾热气,面汤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旁边的货场里,人喊马嘶,不绝于耳。
因为夜里下过雨,道路显得有些泥泞,但人群依然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南来北往的商队赶着数不清的牛马大车,宛若一条条长龙般,动辄前后连绵出数里地去。一支支调动的民团和烈火军部队,排成三人一行的队列,默默地行走着。许多士兵的制服都已经满是脏污,鲜血和破洞。
而路上速度最快的,是一队队宗门弟子的马队。
这些宗门弟子的作战目标和作战方式都不一样。他们有些作为战场上的自由人,依照宗门的情报和调度行动。有些则与某支烈火军部队绑定,跟随对方配合作战。还有一些,则干脆是由门中师长领着历练。
但无论如何,作为这个方圆数百里的战场上机动速度最快,实力最强的机动部队,他们都享有最优先的通行权。
哒哒哒……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又一队的宗门子弟,在进入贝子镇之后,都直奔镇东的驿站,络绎不绝地在驿站门口甩镫下马,进入大堂。
而驿站大堂里,此刻已经是一派人满为患的景象。穿着不同服饰的宗门弟子以及来自各郡各城的武者,三五成群地围坐在桌边,一边喝着茶,一边神情凝重地议论纷纷。
“怎么把我们都叫到这儿来,出什么事儿了?我们才刚刚得到一支马匪的情报,正准备去截他们呢。要是把他们拿下来,无论是军功还是门里的卫道分……”
“闭嘴吧。出事了。你们没听说吗,好几个宗门的弟子小队都全军覆没了。”
“真的假的,谁啊?”
“雷云门死了四个……七岭门死了三个……南郡的鸿道宗知道吗,赵明旺赵师兄那队,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有霸刀门,一队死了六个,只有一个跑出来了……”
“最可怕的是,就连宗门执事,都死了五个了。还有一个外门长老……”
“咝……这么惨,他们这是遇上谁了?”
“听消息说,原本都还好,大伙儿遇见的也都只是疯傀和附近流民营地的流民、马匪什么的。但从昨夜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现了不少魔道宗门高手。尤其是咱们这块区域,运气不好的就撞上了……”
“难怪,我说师叔怎么火急火燎把咱们都召回来呢。”
“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听说红照宫的月仙子柳婳,连同其他六个红照宫弟子,如今已经是凶多吉少……说是遇上了恶魔更夫冯超……”
“什么!月仙子死了?!”
大堂里人声鼎沸,不时冒出几声震惊到极点的惊呼。消息是昨晚开始发酵的,到了今早,便彻底传开了。一开始也没人知道真假,直到各宗弟子都接到了自家师门的命令,让就近赶往附近的中转站集合,这才出现了眼前的一幕。
而随着被招回来的宗门弟子越来越多,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大伙儿终于勾勒出了如今局势的轮廓。
自翼山城清剿令发布以来,短短两天时间,一支支烈火军乙字营以下的部队以及城卫民团部队,便按照军中部署奔赴各方,执行清剿作战。旨在赶在幽族大军正式入侵之前,尽可能地清理各个方向的疯傀和流民营地。
这是保护后勤通道,掌控信息探查和遮蔽权的必要举措。不然的话,等到前线和幽族接战,后方却乱作一团,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然已经多年没跟幽族作战了,但这一套体系,依然是刻在骨子里的。因此,在接到清剿令之后,各大宗门弟子,也按部就班地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参与到了战场猎杀中。
相较于和幽族的正面对决,这种清剿战属于低强度作战,正是各大宗门让自家弟子历练的大好机会。
原本从各地汇总的战报上来看,一切都还进展顺利。东面,北面,西面的部队,最远的都已经清剿到了六十里之外。沿途的流民营地一扫而空,势如破竹。战斗主要爆发在对付从山林和废墟里涌出来的疯傀潮上。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昨夜,翼山城的南部区域却出事了。
一开始是一两个宗门接到弟子伤亡的消息。然后大家就发现,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而且范围集中在以贝子镇为起点,往东南靠近西郡边界的区域内。到后来,许多宗门弟子小队,甚至是全军覆没。
而随着各宗强者赶往出事地点勘察,加上一些逃出生天的弟子的报告,大家这才发现,这些宗门弟子,竟大部分都死于魔道高手以及异种之手。
什么时候,翼山城周边出了这么多魔道高手和异种?
消息迅速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要知道,大营发布清剿令之前,就已经派遣斥候对四周进行了探查,并且跟当地世家,商团和城卫合作,大致掌握了周边流民营地,马匪和魔道宗门的情况。
其中的危险人物,早就已经挂上好了,自然有各大宗门的前辈高手处置,轮不到普通弟子冒险。
可谁知道,忽然出现了这么多隐藏的魔道高手,而且有几个知道名号的,还是其他州郡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对宗门中下层来说,或许是个难以解答的谜题,但当消息传到宗门高层耳中的时候,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
这些魔道宗门,也在往万昌城聚集!
翼山城大营这边,是昨天下午得到的消息,韩禄衡、花崇和一众宗门高手也都是傍晚才出发的。可对于早就接到幽族密令,将万昌城作为攻略目标的各路魔道宗门强者来说,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还远在之前。
一句话,群魔过境,这是撞上了!
正因为如此,如今贝子镇以及附近其他几个中转站范围内的宗门,都紧急下令,将门下弟子给招了回来。
此刻大伙儿此刻聚集在这里,也是人心惶惶。除了听到消息的后怕之外,最让大伙儿心惊的,便是红照宫的消息了。
“什么凶多吉少!昨晚的事情,到现在都多少时辰了。别怪我嘴臭,要我说,人肯定是没了!”
“那可是月仙子啊。几个月前我还在崇广城见过她呢,没想到……”
“这都是命。你们想想,那恶魔更夫冯超是何等人?奉元殿通缉榜都排名前百!六品实力就杀过五品高手!咱们这些人,就算半路撞上都未必逃得了命,更别提她们还主动追过去了……”
众人都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脸上神情,满是难以置信和惋惜。
夏州宗门,红照宫本就是三大之一,而月仙子柳婳更是掌门亲传,不光天赋绝佳,更气质超俗,容貌倾城。在场这些宗门弟子中,不少都是她的倾慕者。而剩下的人当中,即便没见过真人,也是早闻其名,如雷贯耳。
可就是这样一个明星般的人物,竟然说没就没了,这让任何人想来,都不禁唏嘘……
而便在这时候,忽然,就见一个在门外的宗门弟子就跟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转身飞快地冲进大堂。
“红照宫的人来了!”
人声鼎沸的大堂里,陡然就是一静,旋即就响起了几声凳子移动或倒地的声音,好些人霍然站起来就准备出去查看。
但这边骚动才刚刚起来,大伙儿就听见一阵急促地马蹄声飞快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旋即,一群身穿黑色红绣纹弟子服的红照宫年轻弟子,就在三名长老的带领下,进了大堂。
“驿长在吗?”
这群人裹沙挟风地闯进来,一个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眼中都满是血丝。显然是马不停蹄昼夜疾驰赶来的。
其中好几个身上还带着伤,只是潦草裹了一下。甚至有坐在窗边的人看见,有两个红照宫弟子一下马,就脚下一软瘫倒在地。就连战马也倒了好几匹。剩下的马,也都直喘着气,口泛白沫,汗淋淋的皮毛下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着。
“在,在……”驿长飞快地迎了上去。
“把驿站的备马换给我们,”领头的一个红照宫长老急切地道,“另外随便端些吃食来,我们急着赶路……”
“好,好。”中转站的驿站,本就为接待官方和宗门人士而设,对于各宗长老高层,这位驿长再熟悉不过了,当下半句废话都没有,赶紧将手下驿卒连带杂役都召唤了出来,亲自领着分派任务。
而随着红照宫长老扭头四顾,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堂顿时骚动起来,靠门口的几桌宗门弟子都在自家长辈的带领下飞快地站起身来,将座椅给让了出来。
大堂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拨红照宫弟子的身上。
“多谢。”领头的红照宫长老见众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一黯,拱手致谢,也没多说什么,让弟子们都坐下休息。旋即便有跑堂伙计将一些现成的热食给端了上来。无非就是些馒头粥汤一类的东西。
红照宫弟子们显然是饿得很了,纷纷狼吞虎咽。只看得四周众人面露不忍。这时候别说询问,甚至连咳嗽都没有一声,仿佛生怕惊扰了他们。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红照宫弟子,都是从其他地方连夜赶过来的。柳婳等人出事的地点,就在贝子镇往东北的方向,他们必然要经过这里。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现在赶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大家也理解,须知掌门亲传表面身份虽是弟子,但实际上是当成宗门继承人来培养的。在宗门之中,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权限,都几乎等同于外门长老之列了。平日里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况且,夏州本就地处西北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且土地贫瘠,要挑出一个天赋超绝的弟子极不容易。以柳婳的天赋,才情以及名气,她的死,对红照宫来说,绝对是一记重创。
别的不说,就单说柳婳一死,红照宫这一代弟子的整个培养格局都要重新规划,从头开始了。甚至就算能选出一个替代者,未来成就上限,也极难达到对柳婳的期待高度。
这不光是之前的资源和时间都集中在柳婳身上的问题,还是天赋,威望,人脉,人气以及自身心气等各方面的问题。
毕竟替代者,总是不如原版。
如果这一代弟子都是以柳婳为核心培养的,如果这个替代者,在之前就只居于柳婳之下,那么,他从起点开始就已经输了,未来成就又能有多高?
一时间,众人都目光同情地保持着沉默。大家都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非但于事无补,反倒无异于在对方伤口上撒盐。
寂静中,就只剩下了红照宫弟子狼吞虎咽,以及门外驿卒们牵马备鞍的声音。
便在这时候,随着马蹄声响起,又有一骑到了驿站。然后,大家便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大堂。
进来的,依然是一个红照宫弟子,年约十七八岁,相貌英俊,身上也是诸多尘土血迹,不过气色倒是不错,神完气足的模样。
一开始他进来的时候,众人都没怎么在意。
哪怕看见他同样穿着红照宫弟子的服饰,大伙儿也下意识地以为是和红照宫长老们一伙儿的,不过是落在了后面而已。
然而这少年一进门,便惊喜地叫了一声:“王师叔,柳师叔,李师叔!你们怎么在这儿……还有大家伙儿……”
原本红照宫的人,包括三位长老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谁也没抬头,只有一个座位面对大门的弟子恰好抬头看见来人,顿时愣住了,如同仓鼠一般包在嘴里的食物,一时都忘了咽下去,抬手指着想说什么,却噎得直翻白眼。
直到这后来的红照宫弟子一出声,其他人才如遭雷击一般抬起头来,扭头震惊地看着他。
轰地一下,几桌红照宫弟子全都炸了锅,所有人都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围了上去。领头的那位长老,更是一个闪身,一把就抓住了这弟子的衣领。
“齐海生!”领头长老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柳师姐呢?其他人呢?”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柳婳派来到贝子镇打前站的师弟齐海生。
在红照宫这么多年,齐海生还是第一次看见门中长辈这般着急,就连身边围着的师兄弟,也一个个满眼血丝急不可耐地盯着自己。
齐海生当下不敢怠慢,结结巴巴道:“柳师姐在后面,派我过来先打前站,另外祝兰兰他们也在……”
而还没等他说完,不光红照宫的人差点跳起来,就连满大堂的各大宗门的人,也都轰地一下,沸反盈天。领头的红照宫长老声音都在发颤:“你是说,柳婳他们还活着?”
齐海生愕然地点了点头。
“她们在那里,你从哪边过来?”三位长老中,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这时候眼眶都红了,脸上,脖子,更是因为激动而血色上涌。
“回禀柳师叔,从镇东,往贝鸣湖那条路过来……”齐海生才伸手一指,那中年长老和另一位女性长老,已然双双身形一闪,夺门而出。两人竟连马也不骑,直接展开身形飞射而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不见了踪影。
领头长老目送两人离去,这才从激动中缓过气来,他伸手拉着齐海生面对面坐下,双手摁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道:“跟我说说,昨夜你们到哪儿去了,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的弟子当中,一个年龄较大的弟子也忍不住急切地问道:“你们不是去追那什么匪首了吗,没追上?”
到了这时候,在场其他宗门的人也都已经从柳婳还活着的消息中回过了神来,一时间,无数双好奇的眼睛,都集中在了齐海生的脸上。
“陈师兄说的是那个胡高吧?”齐海生道。
“什么胡高,那是恶魔更夫冯超!”旁边人群中,有人早已挠心挠肺,忍耐不住,高声插话道。
人群也是一阵骚动,看向齐海生的目光都活像看一个好运气的傻子。在大伙儿想来,如果这齐海生说的是真话,柳婳等人还活着的话,那唯一符合逻辑的可能,就是像那红照宫的陈师兄猜的那样,他们没追上人。
不然的话,大伙儿都想象不出这小子还有什么可能活着坐在这里。
听到恶魔更夫的名字,齐海生一惊,把目光投向了那领头的长老:“王师叔,恶魔更夫是……”
“就是你说的那胡高,”王长老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过你不用管这些,你告诉我,昨夜你们追上他了吗,是不是半路跟丢……”
王长老话音未落,齐海生就愣愣地点了点头道:“追上了,柳师姐她们已经把他给诛杀了,首级就在车队里,就连流民团的其他人,我们也押回来了……”
王长老眨巴眨巴眼睛,旋即愕然抬头看向四周,脸上神情似乎有些没听懂,想跟其他人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模样。
而四周众人,却是目瞪口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