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11章 盐渍星辰（下）

远方海天相接处，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鸣。那艘悬浮在骊山上空、巨大而残破的星舰，此刻如同断翼的巨鸟，拖曳着浓烟和泄露的幽蓝能量流，正朝着这片海域轰然坠落！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滔天巨浪！星舰巨大的残骸狠狠砸入距离海岸不远的海水中，激起的水墙高达数十米。舰体断裂处，喷涌出粘稠的、如同沥青般深蓝的浆液。这些浆液遇水并未稀释扩散，反而迅速冷却、凝结、膨胀，竟在海面上形成了一片片嶙峋崎岖、散发着金属光泽的蓝色礁石岛！

铁算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丢下燃烧的火把，不知哪来的力气，拖过一艘勉强还能漂浮的、打着无数补丁的小舢板，发疯似的朝着那片新生的蓝礁划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礁石，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靠近最大的一块蓝礁时，他举起船上锈迹斑斑的鱼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了下去！

“噗嗤——！”

一声怪异的闷响。被鱼叉刺穿的礁石表面，并没有流出预想中的蓝浆，反而喷涌出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乳白色浆液！这浆液溅落在腐朽的船板上，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被溅到的朽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了一簇簇鲜嫩欲滴的、翠绿欲滴的——草芽！

“神土！是神土啊！”岸上观望的人群瞬间沸腾了，绝望被狂喜取代。他们纷纷跳上能找到的任何漂浮物，不顾一切地冲向蓝礁，用斧头、用铁片、甚至用指甲，疯狂地凿挖着那些喷涌白浆的礁石！

铁算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用手掌接住喷溅的乳白浆液，那粘稠的液体一接触到他溃烂的皮肤，竟像活物般瞬间渗入！手背上迅速鼓起一个个麦粒大小的、蠕动的鼓包。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气息奄奄、辫子上蓝火未熄的女儿，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掰开女儿紧闭的、已经发青的嘴唇，不顾一切地将接到的乳白浆液往她嘴里灌去！“喝！妮儿喝下去！喝了就能长新肉！就能好！”

女孩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更恐怖的变化发生了——她原本干瘪的肚皮，像被充气般骤然鼓胀起来！薄薄的皮肤下，无数凸起物在疯狂地蠕动、顶撞，仿佛有无数只饥饿的老鼠正在她小小的腹腔里啃噬、奔突！

小蓝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她不顾一切地冲上舢板，手掌按向女孩滚烫的额头。胎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她的“视线”穿透了皮肉——女孩的胃里，那些被强行灌入的乳白浆液并未被消化，反而迅速凝结成一粒粒饱满的、带着奇异脉动的种子！无数细密如发的白色根须，正从这些种子中疯狂生长出来，如同贪婪的寄生虫，深深扎进胃壁，穿透隔膜，向着脆弱的内脏和血管蔓延！

“剖出来！必须立刻剖出来！”小蓝的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调，她猛地抓起舢板上那把用来割网的、带着锈迹的锋利鱼刀！

“你敢动我妮儿！”铁算盘像护崽的野兽，目眦尽裂，死死抱住女儿鼓胀的身体，用身体挡在刀前，“滚开！妖孽！都是你害的！”

刀光在混乱中闪过。

“噗——”

一声并不响亮的撕裂声。不是刺入人体，而是女孩那被撑得薄如蝉翼的肚皮，在内部巨大的压力下，自行绽裂开来！

涌出的不是鲜血，不是内脏，也不是预想中的乳白浆液或种子。

是蓬勃的、翠绿欲滴的、带着浓郁海腥味和泥土气息的——麦苗！无数鲜嫩的麦苗如同喷泉般从裂口处汹涌而出，瞬间铺满了小小的舢板！

麦苗在腐朽潮湿的船板上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疯长。细长的叶片舒展，茎秆拔节，抽穗，不过片刻功夫，金灿灿的饱满麦穗便沉甸甸地垂了下来，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诱人的谷物香气。

铁算盘痴痴地看着眼前这违背常理的丰收景象，仿佛忘记了怀中女儿生命的流逝。他伸出枯槁的手，颤抖着抚摸那些沉甸甸的、带着生命温度的麦穗。他揪下一把饱满的麦粒，塞进自己干裂的嘴里，用力地咀嚼着。粘稠的、带着青草和铁锈混合味道的麦浆从他嘴角淌下，滴落在女儿冰冷的小脸上。“妮儿…妮儿…你看…新粮…爹带你吃新粮…”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彻底的疯狂。

咀嚼的动作只持续了几秒钟。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水分，变得灰败、干瘪、布满褶皱，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树皮。更可怕的是，翠绿的麦苗开始从他的眼眶、鼻孔、耳孔甚至皮肤的裂口中顽强地钻出！细白的根须如同血管网络，在他干瘪的头皮下、在空洞的眼窝深处疯狂蔓延、缠绕！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向后倒去。

就在这绝望的顶点，小蓝胸口的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蓝色光束！那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如同无数根锐利的蓝色长针，狠狠地刺向船板上那片诡异的、吸食着生命成长的麦丛！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饱满诱人的金色麦穗，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挤压，纷纷“啵啵”炸裂开来！喷涌而出的并非麦粒，而是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颗粒——

盐。

纯净的、雪白的、带着海洋深处最本真气息的盐。

细白的盐粒如同微型的雪崩，瞬间洒满了舢板的每一个角落，覆盖了疯长的麦苗，也覆盖了铁算盘正在干瘪枯萎的身体。麦苗在盐粒的覆盖下迅速枯萎、变黑，最终化作一摊灰烬。铁算盘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彻底不动了。

就在这片死寂的白盐之中，一个淡淡的、由微弱蓝光构成的残影缓缓浮现——是他女儿小小的身影。她悬浮在盐粒之上，虚幻的小手伸向空中，徒劳地画着几个简单、执着的字：

爹 回 家

小蓝颤抖着伸出手，捧起一掬混合着灰烬的盐粒。她迟疑地、轻轻舔了一下。

舌尖传来的，不是预想中的苦涩或咸腥。

是遥远的、记忆深处的、未被任何污染玷污过的——

纯净大海的味道。

悬浮于高空的晶尘星环，此刻投下更加柔和、更加宽广的蓝色光幕，如同神只的纱帐，温柔地笼罩了整片洁白的盐滩。

劫后余生的难民们匍匐在盐滩上，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他们伸出舌头，不顾一切地舔舐着身下散发着微光的盐粒。那纯净的咸味在干裂的口腔中化开，奇迹般地，腹中那日夜灼烧、如同吞下烙铁般的剧痛，竟开始缓缓平息、消退！

老矿工跪在盐滩边缘，用那双溃烂流脓的手，捧起大把的盐粒，用力地擦洗着自己那条几乎只剩下蓝骨的、散发着腐臭的伤腿。盐粒摩擦着腐肉，带来剧烈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随着盐粒的摩擦，大块大块的黑色腐肉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鲜嫩的、粉红色的新皮！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狂喜的嘶吼：

“净种！是能净化污秽的净种啊！”他猛地跳起来，不顾腿上新生的皮肉还在渗血，抓起身边一个破筐，疯狂地往里面扒拉雪白的盐粒，“撒进海里！撒进海里救鱼！救海！”

他的嘶吼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人们如梦初醒，纷纷抓起能找到的任何容器——破桶、烂盆、甚至脱下衣服兜起盐粒，呐喊着，推挤着，冲向海浪翻涌的浅滩！洁白的盐粒如同最慷慨的馈赠，被大把大把地抛洒进污浊的、漂浮着死鱼残骸的海水中。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盐粒融入的地方，那粘稠如墨、散发着恶臭的海水，竟开始剧烈地翻腾、涌动，仿佛在痛苦地呕吐。浓重的污秽和诡异的蓝光被迅速分解、沉淀，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清、透亮！在那些死鱼沉没的地方，清澈的海面下银光闪烁，一尾尾从未见过的、鳞片闪耀着健康银光的新鱼群，欢快地跃出水面，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小蓝独自走向更深的海水，任由微凉的海浪拍打着她的大腿。她闭上眼，胸口的胎记如同深海中的灯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深邃而浩瀚的蓝色光芒。那光芒不再局限于体表，而是如同无数条发光的根须，从她的身体延伸出来，深深地扎入脚下浑浊的铯沙，扎进幽暗的海底！

蓝光所及之处，深埋在泥沙下的蓝沙如同被煮沸般剧烈翻腾、滚动！污浊的辐射物质被强行剥离、分解、沉淀！而最纯净的结晶——雪白的盐——则如同海底涌出的喷泉，从翻滚的蓝沙中不断析出、沉淀，在她周围的海床上堆积、蔓延！

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皮肤表面，从指尖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冰花般晶莹剔透的结晶。这些结晶迅速蔓延，覆盖了手背，攀上了小臂，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纯净而冰冷的光芒。

铁算盘的身体突然在盐堆里动了一下。他艰难地撑起枯槁的上半身，麦苗燃烧后的灰烬沾满了他枯瘦如柴的脸颊。他那双曾经充满算计、贪婪、恐惧和疯狂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澄澈。他望向海水中那个正在结晶、如同盐雕般的少女，望向她那双散发着深邃蓝光的眼睛，望向她身下不断涌出的、象征着净化和新生的洁白盐粒。

这个曾经在账簿上算计人命、在铯草前煽动贪婪、在女儿病榻前陷入疯狂的男人，朝着小蓝，朝着那不断涌出的盐，朝着那片正在被净化的海——

深深地、五体投地地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