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4章 便利店里的同步心跳

大和精密维护室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滞重粘稠。日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与服务器机柜散热风扇的合唱交织，构成工业化的白噪音背景墙。佐藤修平坐在自己的隔间里，眼前的监控屏幕数据流滚动，却无法在他空洞的视网膜上留下任何有效印记。他的指尖冰凉，口袋里那张《雪国》书页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布料，如同一个持续低烧的病灶，不断提醒他鹄沼海岸那死寂的公寓、碎裂的电车车窗，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扭曲感。

“喂！佐藤！”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几乎掀翻隔板。山田课长那张因常年暴躁而涨红、毛孔粗大的脸猛地探了过来，稀疏的头发被他自己抓挠得如同台风过境的鸟窝。他穿着浆洗得发硬、领口却已磨出毛边的灰色工装衬衫，领带歪斜地勒在粗壮的脖子上，唾沫星子随着吼声喷溅在修平的屏幕上。

“发什么呆呢！三号车间温控系统又他妈抽风了！报警日志堆成山了你看不见吗？！生产线要是停了，这个月奖金大家都得泡汤！立刻！马上！给我滚过去处理！” 他肥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修平的桌面上，震得键盘都跳了一下，一个油腻的文件夹差点滑落。

修平身体一颤，猛地从失神状态被强行拽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才勉强稳住。“……是，课长。我马上去。” 他声音干涩地应道，迅速低下头，避开山田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手指僵硬地开始保存当前窗口。

“马上去？我看你是魂都丢在新宿站了吧！年轻人有点精神头！别整天跟丢了魂似的！” 山田不满地嘟囔着，又用力瞪了他一眼，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像一台移动的蒸汽火车头，带着一身机油味和怨气撞开隔板，走向下一个倒霉蛋的工位。

“佐藤君？没事吧？” 一个柔和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修平抬起头，是早川美咲。她今天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内搭一件素色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银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透着关切和些许忧虑的杏眼。她微卷的栗色短发打理得很整齐，此刻正微微歪着头看他，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知性的、温润的气息，像维护部这片钢铁丛林里唯一一株安静的绿植。

“啊……早川前辈，我没事。” 修平勉强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异常僵硬。“只是……昨晚没太睡好。” 他含糊地解释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书页的边缘。

早川美咲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山田课长最近压力很大，说话是冲了点……不过，佐藤君，你最近的状态确实……”她斟酌着词句，“有点让人担心。如果有什么困难……嗯，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说出来会好受些？” 她的语气带着同事间恰到好处的关心边界，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漠。

修平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这种关心像一层薄纱，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他无法言说的巨大鸿沟。他灰色的世界里，孤独是常态，分享“异常”是奢望，更是危险。他垂下眼帘，避开早川探寻的目光。“真的没事，谢谢前辈关心。我这就去车间。” 他抓起工具箱，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离开了隔间，将早川美咲那混合着关切和一丝困惑的目光，以及维护室沉闷的嗡鸣，都甩在了身后。

傍晚，新宿的霓虹灯如同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渐暗的天幕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液。疲惫的人潮裹挟着修平走出地铁站闸口。他没有走向熟悉的便利店，也没有立刻踏上回家的路。一种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被那张震颤书页和青叶庄死寂所催生出的、近乎自虐的探求欲，驱使着他的脚步，下意识地走向昨晚那个月台末端的位置。

蓝色塑料座椅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修平走过去，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旁边，目光扫过冰冷的塑料表面，扫过缝隙，扫过巨大的承重柱。什么都没有。没有新的纸片，没有残留的痕迹，只有灰尘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昨晚记忆的冰冷气息。那个震颤的少女，如同投入大海的雨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强烈的失落和更深的茫然攫住了他。线索断了。他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在名为“异常”的风暴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胃袋传来一阵空洞的绞痛，提醒着他还没吃晚饭。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Family mart。自动门滑开，熟悉的、混杂着关东煮和炸物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虚假的、属于日常的慰藉。

他机械地拿起一个饭团，一瓶矿泉水，走向收银台。排队的人不多。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沾了些许机油的鞋尖，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鹄沼海岸那死寂的公寓和碎裂的电车窗画面在反复闪回。

“叮咚——欢迎光临！”

自动门开启的提示音响起。一股微凉的夜风涌入，吹动了修平额前的碎发。他下意识地、近乎麻木地抬眼朝门口瞥去——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那个少女。

深蓝色的水手服，洗得有些发白。黑色的长发没有像昨晚那样披散，而是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脖颈和一小段下颌线条。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熟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棕色帆布书包。

她的目光，正穿过便利店不算宽敞的空间，直直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修平的脸上！

那不再是昨晚月台上那种空洞、茫然、倒映着深渊黑暗的眼神。那双沉在古井里的黑色琉璃，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性的、令人心悸的恐惧！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收缩，眼白处布满了细微的、因睡眠不足或巨大压力而产生的血丝。她的嘴唇紧紧抿着，血色尽褪，微微颤抖。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弹射出去。

她看到了他！她认出了他！

修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轰然冲上头顶！他想开口，想叫住她，想问她关于青叶庄、关于那本书、关于“它”的一切！但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女眼中的恐惧在看清修平面容的瞬间，骤然飙升到了顶点！那眼神里没有重逢的惊讶，只有一种被天敌发现的、濒死的绝望！她猛地后退了一步，纤细的身体撞在自动门即将关闭的玻璃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她像是受惊过度的小鹿，抱着书包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不是昨晚那种奇异的共鸣震颤，而是纯粹的、生理性的、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产生的战栗！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震颤音，毫无征兆地、同时从两个地方响起！

一个，是修平贴身口袋里那张《雪国》书页！它仿佛被少女的恐惧所激活，隔着衣物，传递出一阵清晰而冰冷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震动感，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

另一个，竟然来自少女抱在怀里的帆布书包！那本插在侧袋里的文库本，在书包的布料下，清晰地发出了几乎与书页震颤同步的、微弱的“嗡……”鸣！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跨越空间的共鸣弦！

少女显然也感受到了书包的异样！她惊恐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书包，又猛地抬头看向修平，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邃的、近乎崩溃的绝望所取代！仿佛这同步的震颤，是某种无法逃脱的、致命的烙印！

“不……” 一个破碎的、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

她再也无法停留，猛地转身，像一道被疾风撕裂的深蓝色影子，瞬间冲出了便利店敞开的自动门，消失在门外汹涌的人潮和迷离的霓虹光影之中！

“等等！” 修平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购物篮，拔腿追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都市的喧嚣扑面而来。门外是川流不息的人行道，闪烁的霓虹灯牌将行人的面孔映照得光怪陆离。修平急切地、疯狂地扫视着四周。

左边，是匆匆涌向地铁站的西装人潮。

右边，是挤满食客的居酒屋和小餐馆。

前方，是车灯汇成河流的十字路口。

哪里还有那抹深蓝色的影子？

她又一次消失了。如同融入大海的水滴，无迹可寻。只有她眼中那燃烧般的恐惧，和那同步震颤带来的冰冷触感，如同烙印般刻在修平的视网膜和神经末梢上。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个冰冷的饭团和矿泉水。口袋里的书页已经停止了震颤，恢复了冰冷的死寂。但一种全新的、更加尖锐的恐惧，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她认得他。

她在害怕他？还是害怕……因为他口袋里的书页，引来了那个“它”？

那同步的震颤……是共鸣？还是……警报？

修平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那里，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恐惧、疑惑和更加沉重责任的频率，正在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低下头，看着便利店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苍白、疲惫、写满茫然的脸。然后，他的目光移向玻璃门旁边——那里，靠近门把手的位置，在光滑的玻璃表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痕。裂痕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细微的锯齿状毛边。

修平瞳孔骤缩。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不再迟疑，脚步带着一种被恐惧和未知催生出的决绝，逆着归家的人潮，朝着地铁站的方向，朝着那个名为鹄沼海岸的、藏着青叶庄201室钥匙的方向，大步走去。

夜色更深，霓虹更艳。口袋里的黄铜钥匙，冰冷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