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2章 嗡鸣的书页与不存在的地址

大和精密会社的系统维护室，像一座被遗忘在时间夹缝中的钢铁墓穴。墙壁是陈年的米黄色，布满细小的裂纹和可疑的污渍。空气里永远漂浮着臭氧、热敏纸粉尘和旧式服务器散热风扇吹出的、带着金属锈味的暖风。一排排灰绿色的机柜如同沉默的墓碑，指示灯单调地闪烁着绿、黄、红，发出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那是属于现代工业的、被驯服的背景噪音。

佐藤修平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面前是两块布满雪花噪点的老旧监控屏幕，映着他那张缺乏睡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手指机械地在布满油光的键盘上敲击，处理着永无止境的设备报警日志。隔壁工位的山田前辈正对着电话大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要穿透隔板：“……故障代码0037？又是那个该死的伺服电机？上次不是刚换过吗？！……什么？仓库说没备件了？那就让生产线停下来等！……”

声音像钝器敲打着修平的太阳穴。他试图集中精神，屏幕上的字符却像一群扭曲蠕动的黑色蝌蚪，拒绝被他理解。昨晚新宿站台的遭遇，如同一个顽固的幽灵，盘踞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那深蓝色的水手服裙摆。

那苍白透明的侧脸。

那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神。

那双因震颤而无法自控的手。

以及……那本在她帆布书包里，发出微弱而清晰“嗡……嗡……”声的文库本小说。

每一种细节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播放，带着一种超现实的质感。尤其是那本书发出的嗡鸣——那声音，与他身体深处爆发的、几乎将他撕裂的低频共振，在那一刻，竟然形成了某种诡异的、跨越物理界限的同步！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他手背上残留的、被女孩起身时带动的气流掠过时，那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震颤余波，此刻仿佛还在皮肤下隐隐作痛。那是唯一的、不容置疑的物理证据。

一个和他一样，会“共振”的人。

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神却如此死寂的少女。

一本会“嗡鸣”的书。

这三个谜团像三根冰冷的铁索，缠绕住他原本死水微澜的心湖，搅起浑浊的漩涡。一种被强行唤醒的、久违的探求欲，混合着深不见底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佐藤君？”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修平猛地回过神，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像被当场抓住的贼。他有些仓皇地转头，看到一张圆润的、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的脸——是坐在他对面的早川美咲。她比他早一年进公司，是维护部为数不多的女性，性格温和，做事细致，是部门里公认的“好人”。

“啊……早川前辈。”修平努力压下声音里的慌乱，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有什么事吗？”

“你的脸色不太好，”早川美咲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他面前毫无进展的屏幕，“昨晚没休息好吗？还是……身体不舒服？”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心，是那种同事之间恰到好处、不会越界的问候。

“没……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修平含糊地应道，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分享。他灰色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分享“异常”的先例。这种关心，反而像一层薄薄的油纸，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得更加分明。孤独在此刻变得格外尖锐。

“那就好。”早川美咲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指了指他屏幕角落一个闪烁的红色报警框，“三号车间的温控系统又报错了，优先级比较高，山田前辈那边暂时抽不开身，麻烦你尽快去看一下？”

“好的，我马上去。”修平几乎是感激地接受了这个逃离隔间的指令。他抓起工具箱，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和山田的咆哮。

三号车间巨大的空间里，热浪和机油味扑面而来。自动化生产线如同钢铁巨蟒，在程序指令下精准地扭动、咬合。巨大的机械臂挥舞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刺耳的金属摩擦音。工人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像一个个被设定好程序的零件，在各自的位置上沉默地忙碌着，脸上只有疲惫和麻木。没有人交谈，只有机器的轰鸣是这里唯一的语言。

修平找到报错的温控单元，打开沉重的金属盖板，一股更灼热的气流混合着焦糊味涌出。他熟练地拿出万用表，开始检测线路。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在这种纯粹物理性的、重复性的劳动中，他混乱的思绪才稍稍得以喘息。

然而，就在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准备关闭盖板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震颤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车间巨大的噪音背景，像一根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听觉神经！

修平的动作骤然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猛地抬头，像一只受惊的野兽，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轰鸣的钢铁丛林。

不是来自机器。车间里所有设备发出的都是规律的、工业化的噪音。那声“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般的震颤感，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却精准地刺中了他大脑深处那根敏感的弦！

是错觉吗？是昨晚经历的后遗症，让他的神经变得过度敏感？

他的目光扫过附近几个正在作业的工人。他们依旧面无表情，专注于手中的工具或眼前的屏幕，没有任何异常。那声“嗡”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他，像被无形的针刺中，僵立在原地。

一种冰冷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难道……那种“共振”……并不仅仅局限于他和那个女孩？在这座钢铁森林的深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潜藏着同样的“频率”？或者……是那个女孩本身就在附近？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如擂鼓。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度过。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机器噪音，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感觉自己像个行走在雷区的士兵，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下班时间终于到了。修平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公司大门，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再次汇入新宿站那永不停息的人流漩涡。他的目标明确——那个月台末端的蓝色塑料座椅。

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长长的通道，来到月台末端。夕阳的光线被高耸的建筑切割，在月台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那个蓝色座椅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像一座等待着他的、沉默的纪念碑。

座椅上，空无一人。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比预想的还要沉重。他缓缓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昨晚的一切，连同那个女孩，都只是他“共振”发作时扭曲的感知？

他颓然地坐下，身体陷入熟悉的冰冷触感中。臀部接触座椅的瞬间，没有预期的震颤爆发。只有月台惯常的、带着铁锈味的冷风拂过脸颊。

他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撑在座椅冰冷的塑料面上，试图抓住一点残留的、关于昨晚的证据。就在他指尖划过座椅边缘靠近承重柱的缝隙时——

一种极其轻微的、带着棱角的异物感，蹭过了他的指尖。

修平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俯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向那道狭窄的缝隙深处。

缝隙里卡着一个东西。很小，很薄，颜色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两根手指探进去，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他轻轻捏住，一点点地，将它从缝隙里抽了出来。

是一张被折叠得很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片。不是普通的便签纸，更像是一张……书页？

修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他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被揉捏得有些皱巴巴的纸页。

纸页不大，是那种常见的、微微泛黄的文库本书页。上面印着几行印刷体的文字：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是川端康成的《雪国》片段。非常经典的开头。

但这张书页本身，并非重点。

让修平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是——这张书页的边缘！在靠近折叠痕迹的地方，有几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撕裂痕！这些撕裂痕的形状非常怪异，并非整齐的裂口，而是呈现出一种……仿佛被无形的高频震动强行撕扯开的、锯齿状的、细密的毛边！

更诡异的是，当他将这张书页凑近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凝视时，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些细密的锯齿状毛边，并非静止的！它们在极其轻微地、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却又能被他敏锐捕捉到的幅度，持续不断地……震颤着！就像……就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微小的弦，正在这张薄薄的纸页边缘，持续不断地被拨动！

“嗡……”

不是听觉上的声音。是视觉！是触觉！是他整个身体细胞对这种震颤频率的感知！这张从缝隙里找到的、属于那个女孩的书页，此刻就在他指尖，清晰地、持续不断地传递着那种独特的、冰冷的震颤感！和他昨晚感受到的、来自女孩书包里那本书的嗡鸣，如出一辙！

昨晚的一切，被这张震颤的纸页，彻底锚定在现实中！不是幻觉！那个女孩，那本书，那诡异的同步震颤，都是真实存在的！

就在修平因这确凿的证据而心神剧震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页的背面。

背面不是印刷的文字，而是用铅笔写着几行娟秀却略显急促的小字，似乎是在匆忙中写下的：

不要找我。

它在听着。

地址：神奈川县藤泽市鹄沼海岸3丁目 7-2

青叶庄 201室

钥匙在信箱底部（黑色胶带粘着）

拜托了。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个“了”字的笔画甚至有些拖拽的痕迹，仿佛书写者被突然打断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不要找我？”

“它在听着？”

“地址？钥匙？”

一连串的信息如同冰雹般砸进修平的脑海。那个空洞眼神的少女，留下了一张持续震颤的、来自《雪国》的书页，以及一段充满绝望和警告的留言！一个具体的地址，一个隐藏的钥匙……她在躲避什么？那个“它”是什么？谁在“听着”？这地址是她的藏身之处？还是……一个陷阱？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合着惊惧、疑惑和某种沉重责任感的漩涡，瞬间将佐藤修平彻底吞没。他捏着那张持续传递着微弱震颤的纸页，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握住了一把通往未知深渊的钥匙。

月台的灯光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孤独的木偶。晚高峰的人流开始涌动，喧嚣声浪重新包裹了他，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灰暗的日常，被这张震颤的纸页和那段神秘的留言，彻底撕开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豁口。豁口的另一端，是那个震颤的少女，一个充满警告的地址，一个潜藏的钥匙，以及一个名为“它”的、未知的巨大阴影。

列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刺目的灯光再次从隧道深处涌来。修平猛地将那张震颤的纸页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动，透过掌心，一直传到他的心脏深处。

新的频率，已经不再是诞生。

它正在疯狂地、不可抗拒地加速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