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 第11章 冰雾航线与遗忘灯塔（下）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个同样带着浓重冰岛口音，但语调却异常平板、毫无起伏的声音：“银翼711，哨站收到。风向310，风速25节，阵风35节，强烈乱流。跑道01，可以着陆。注意……注意跑道末端有轻微……冰脊。” 那声音在说到“冰脊”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强烈的侧风裹挟着雪粒，疯狂地抽打着机身。苏航关闭了自动驾驶，双手稳稳地握住操纵杆和油门杆，身体随着飞机的每一次剧烈晃动而调整着力道。他像驯服一匹狂暴的冰原野马，精准地修正着航向，对抗着风切变带来的下冲力。机轮接触跑道的瞬间，发出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反推装置开启，引擎发出巨大的咆哮。飞机在覆盖着薄冰、略显粗糙的跑道上剧烈地颠簸、减速，最终稳稳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平息，驾驶舱内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两人粗重的喘息。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停机坪。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穿越诡异空域后的强烈不安，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干得漂亮，机长。”埃里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由衷地说道。

苏航没有立刻回答，他解下安全带，活动了一下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僵硬的手指。他需要新鲜空气，需要脚踏实地，需要摆脱刚才那场飞行中如影随形的荒诞与寒意。他示意埃里克进行关车程序，自己则起身，准备下机进行绕机检查。

机舱门被地勤人员从外部打开。一股混合着硫磺味、海腥味和冰雪清冽气息的、极其寒冷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苏航的制服猎猎作响。他戴上厚厚的毛线帽和手套，顶着寒风走下舷梯。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机场很小，只有一条跑道，几座覆雪的低矮建筑（塔台、机库、简易的航站楼\/生活区），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被冰雪覆盖的黑色熔岩荒原和远处泛着幽蓝的冰川，荒凉得如同月球表面。几个穿着厚重防寒服、戴着毛茸茸帽子的地勤人员，正推着舷梯车和行李拖车向飞机走来。他们的动作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冰岛人，胡子拉碴，脸被冻得通红，他走到苏航面前，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欢迎再次来到哨站，苏机长！这鬼天气，降落得真够呛！跟昨天那趟一样颠！”

苏航正准备例行公事地点头回应，听到“昨天”这个词，脚步猛地一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冰岛的风更刺骨。他昨天明明还在雷克雅未克进行飞行前准备！

“昨天？”苏航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干涩，“我想你认错人了，先生。这是我第一次飞这条航线，飞这个‘哨站’机场。” 他特意加重了“第一次”和“哨站”的读音。

那冰岛地勤愣了一下，厚厚的眉毛困惑地拧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旁边几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同事。那几个地勤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互相交换着眼神，脸上都露出了同样困惑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表情。

“认错？不可能啊，机长。”另一个稍矮胖的地勤凑过来，他的眼睛在毛茸茸的帽檐下显得很亮，“昨天下午，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架飞机（他指了指尾翼的银翼标志），也是您驾驶的！您还穿着这件深蓝色的制服，肩章四道杠，错不了！您当时还抱怨说导航信号有点飘，让我们检查了地面导航台的电源呢！您忘了？”

“对，对！”第三个地勤也附和道，语气非常肯定，“您昨天还跟我聊了两句，说这地方比西伯利亚的备降场还荒凉！您还递给我一根……呃，好像是万宝路的烟？虽然我没抽，但我记得！”

苏航站在原地，刺骨的寒风仿佛凝固了。他看着眼前这几张被冻得通红、表情却异常认真笃定的脸，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描述着“昨天”那个“苏航机长”的细节——抱怨导航、递烟、闲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诞感，如同这冰岛无边无际的冰盖，将他彻底淹没。这感觉，比在“深潜者”平台面对“凤凰”能量场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至少是看得见（或感知得到）的威胁，而眼前这“集体记忆偏差”，却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悄无声息地篡改着现实，将他拖入一个无法理解的、时间错乱的漩涡。

就在这时，那个为首的高大地勤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臃肿的防寒服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哦，对了！机长，昨天您走得急，把这个落在我们值班室的桌子上了。我们想着您今天肯定还来，就给您收着了。” 他递过来的，是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用厚实的羊皮纸包裹的东西。

苏航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羊皮纸入手粗糙冰凉，带着陈年的气息和一丝淡淡的霉味。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预感，缓缓地、一层层地剥开那坚韧的羊皮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封折叠起来的信笺。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年代极其久远。纸张的质地和纹路，苏航只在博物馆里见过。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

上面的字迹是用深褐色的墨水书写的，是一种极其华丽繁复、属于至少一个多世纪前的花体字，但苏航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的骨架——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笔迹！只是更加年轻，更加张扬，带着一种他早已丢失的、属于少年时代的锋芒！

信笺的抬头没有地址，只有一行同样花体字写就的日期：1904年10月17日。

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行：

“致踏入此地的后来者（尤其是我自己）：

灯塔的光是陷阱。别相信它指引的方向。

冰层下的歌声是挽歌，不是归途。

‘哨站’之下，并非只有岩石。

当群星位置‘正确’，‘门’会开启。

勿寻勿念。

—— 苏航”

落款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签名，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狠狠地烫在苏航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1904年？苏航？灯塔？冰层下的歌声？群星？门？

苏航捏着这封泛黄的信笺，站在冰岛“哨站”机场刺骨的寒风中，只觉得一股比周围的冰川更冷的寒意，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几个表情依旧困惑却笃定的地勤，望向远处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死寂的黑色熔岩荒原和幽蓝的冰川。在那片亘古的荒凉之下，在这被遗忘的世界边缘，究竟埋藏着什么？那个在1904年写下这封信的“苏航”，又是谁？是幻觉？是时空的玩笑？还是……一个来自过去、指向未来的、冰冷而绝望的警告？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现实，在这片被诅咒的冰原之上，再一次显露出它狰狞而荒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