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一梦归人世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重回椒房

卫子夫醒来时，刘彻已经上早朝去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宫室，卫子夫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等她从迷蒙中渐渐清醒过来时，卫子夫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住进椒房殿了。

卫子夫光着脚走在椒房殿的地面上，三月的天还微微有些清冷，脚尖刚刚触碰到地面时，乍一从脚底传上来的凉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但很快，身体似乎适应了空气中的寒冷，卫子夫开始慢悠悠的四处打量起身处的椒房殿了。

如今的椒房殿还保留着陈皇后离开之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应该就是内室的那面墙。当初被陈皇后打通的密室已经被完全封起来了，墙壁上的花纹也被重新绘制，正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卫子夫缓缓走到那面墙前，情不自禁的抬起手覆了上去，就好像这里，连通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一般。

卫子夫转过身又缓缓地朝外室走去。看着眼前熟悉的桌案，烛台，梁栋，还有殿内的各类精美器具，前世的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

这里，自己和孩子们曾在此一起赏月，仰望星空；这件玉器是据儿五岁那年和阳石嬉闹时不小心打碎了的；还有这株花，自己一直都有悉心照料，可还是在病儿离开后因为自己无心再去照顾而枯死了......

每迈出一步，仿佛依稀间可以看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当卫子夫走到大殿的最中央时，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卫子夫抬头看着高座上那个极为华贵的位子，只觉得脚下吸纳许久的寒气，在此刻全部爆发了出来直冲头顶，而她的脚也如有千斤重一般，怎么都挪不动，迈不开。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座上的那个人，单手支撑着头，双眼紧闭，那紧皱的眉头将她此刻的疲惫与悲痛全部展现的淋漓尽致。

然后，那个人缓缓抬起头张开眼看向了自己，卫子夫这才看清，那个人正是自己，年老的自己。

终于，“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微弓着身子，拖着华丽的朝服，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向自己走来，最后在自己的面前停了下来。

卫子夫看见，“她”眼中闪着泪光，因为苍老而松弛的皮肤微微的颤抖着，“她”朝着自己艰难的伸出手，轻轻蠕动着干燥的嘴唇近乎哀求的说道：“请你...救救...我的孩子...”

卫子夫心中一动，刚往前迈了一步，眼前的人就如水中的幻影一般，破碎开来然后消失不见了。

卫子夫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她呆愣的看着方才“自己”消失的那个地方，最后还是无力的把手收了回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卫子夫不禁在心里苦笑道。

不知过了多久，卫子夫才抬起头，视线顺着通往高座的台阶一点点往上移，最终停留在了那个位置上。前世，这个位置因为太过顺其自然的送到了自己的手中，所以自己在上面一直是如履薄冰。可是这一次，她主动去争取了这个位置，只为了能够给她的家人和孩子们一个强有力的后盾。

可是为何，看着那个位置，自己还是会觉得周身冰冷呢？

卫子夫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直到江雀端着洗漱用的水进入了殿内：“子夫，你醒啦？你起来怎么不...”江雀正说着，突然注意到卫子夫裸露在外的脚，连忙放下手中的水，走到她面前急声说道：“子夫，你怎么光着脚站在这里啊！快进屋去，这样很容易感染风寒的！”

说完，江雀不由分说的拉着卫子夫回到了内室，将她按在床榻上，把浸泡在温热水里的巾帕拧出来，轻轻的包裹住卫子夫冰凉的双脚。

“你说说你，自从生过当利公主后，你的身子就一直不是很好，现在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三月的天气虽然渐渐转暖了，可寒气还尚存，你这样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很容易凉气入体的！”江雀一边隔着巾帕给卫子夫捂脚，一边苦口婆心的提醒道。

卫子夫看着像训斥公主们一样训斥自己的江雀，忍不住轻笑出声。听到笑声，江雀抬头故作生气的说道：“不准笑，我可是很认真的！”

闻言，卫子夫立马抬手掩饰了一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一脸无辜的看着江雀。

见此，江雀无奈轻叹口气，把卫子夫的脚擦干后，帮她穿上足衣和鞋，然后拉着她来到铜镜前梳妆。

卫子夫透过铜镜看到身后的江雀嘴角轻扬，看起来并没有真的生气，忍不住轻声问道：“雀儿，你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江雀看了眼铜镜中的卫子夫，随后笑着说道：“子夫你现在是大汉的皇后，是皇上的正妻了，连皇长子和公主们都成了嫡子，我当然高兴了！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你和公主们受欺负了！”

卫子夫微微一愣，她看着铜镜中映照出来的眉目温柔的江雀，突然觉得鼻尖一酸。卫子夫抬起手握住了江雀仍在仔细梳发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上稍微用点力，示意江雀蹲下身来。

卫子夫温柔的抚上江雀的眉眼，注视着面前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人，柔声说道：“雀儿，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你为了我付出了这么多，已经够了，接下来，你该为你自己的幸福考虑了。”

若换作以前，江雀早就开始慌了，以为子夫不需要自己了，可是这一次，她覆上卫子夫的手，将它从自己的脸上移开，轻轻的握在手里。

江雀回望着卫子夫的双眸，用同样轻柔却坚定的语气说道：“子夫，我早就说过，陪在你身边，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要守护你，守护公主们，守护小皇子。如今你当上了皇后，整个后宫已经没有人敢对你们怎么样了，可我仍是无法放心离开。”

江雀把蹲姿改成了跪坐，她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握着卫子夫的手的力度不自觉的加大了一些，直视着卫子夫的双眼，声音中透露着轻易察觉的担忧：“我知道，越高的位置，往往暗藏着越多的危险，更何况眼下你刚登上后位，小皇子也才刚出生不久，盯着你们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们！”

见卫子夫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江雀急忙打断了，她怕从卫子夫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至少...至少让我照顾小皇子到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这样我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江雀已经说到这番地步，卫子夫实在找不出任何的理由拒绝她，更何况她私心里也希望江雀能够多陪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和江雀在一起那么久，卫子夫也无法想象没有江雀陪伴在身边的日子。可是，这样的话，莫云怎么办？这样对他就太不公平了。

江雀似乎看出了卫子夫心中的忧虑，轻笑着站起身在卫子夫的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子夫，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和莫云早就达成了共识，而且莫云他还是护龙侍卫，有着保护皇上和你的责任在身，所以他理解我的想法，也赞成我的想法。”

“成亲与否，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毕竟，最重要的人就在身边，不是吗？”

卫子夫侧过头看着粲然一笑的江雀，岁月在她们的脸上都留下了痕迹，她们都已不再是初见时孩童的模样，可是此刻，江雀的笑容在卫子夫的眼中就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单纯明亮。

看着这样的江雀，卫子夫的双眸竟然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将头埋在江雀的颈间，回抱着她，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慢慢的哭出声来。

江雀也没有问卫子夫为何突然哭了起来，她只是温柔的抚摸着卫子夫的头，给予她无声的安慰。她知道，子夫的心里压抑着太多太多的事情，能够这样发泄出来，也不失为一项好事。

那日之后，江雀没有再提过子夫痛哭的事，子夫也不再提及要江雀出宫的事。刘彻每日下朝后，先是回宣室处理各类政事，然后再回椒房殿，与卫子夫和孩子们一同用膳，用完膳后，刘彻就哄小皇子玩，脸上开心的笑容，就像当利公主刚出生时那样。

三个月后，终于到了要给小皇子取名的时候了，刘彻和卫子夫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穿上朝服，并肩立于台阶之上，面朝西而站。江雀则抱着小皇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刘彻和卫子夫的面前。

刘彻抚摸着小皇子的头，一脸慈爱的说道：“孩子的名字朕早就想好了，刘据，希望他日后能够成为天下百姓的依靠，能够安定天下！”

卫子夫和江雀听到后都是心中一震，皇上这么说，就相当于直接表明了这个孩子的地位，还有皇上对他所抱有的期望。

江雀不动声色的抱着刘据离开了，卫子夫不自觉的抬头注视着皇上，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刘据离开的方向，卫子夫顿时内心五味陈杂。

前世的时候，皇上只说了给皇子取名刘据，却没有解释这个“据”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可是这一次，皇上直接说出来了，卫子夫这才明白，原来，早从这个时候开始，皇上就已经有了要将皇位传给据儿的心。

可是世事无常不是吗？纵使此刻皇上十分疼爱据儿，可终究还是抵不过时间的考验和磨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孩子们。

如果可以，她倒希望皇上不要给予这个孩子那么大的厚望，取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刘彻一侧头就看见卫子夫低垂着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想了想顿时明白了卫子夫在担心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抬手轻柔的搂住了卫子夫的肩膀，让她往自己的怀里靠了靠。

卫子夫回过神来，看着逆光下刘彻温柔的目光，虽然心中有万千言语，可最终还是化为了一抹微笑。刘彻与卫子夫相视而笑，他们转过头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大汉宫殿，不禁彼此靠的更近了。

太阳升起来了，而此刻能陪在我身边与我共赏此景的，只有你。

入秋后，平静了许久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了，边境传来消息，匈奴两万铁骑闯入大汉境内，杀了辽西太守，抢掠走了两千余人。刘彻闻之大怒，立即下令，任命卫青为车骑将军，即刻准备带兵出征。

这日，卫子夫带着孩子们在庭院内玩闹，远远的就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卫青缓缓走入庭院，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卫子夫微仰起头，注视着越发刚毅的卫青，嘴角噙着一抹欣慰的笑容。

卫青单膝跪下身，看了眼卫子夫怀里的刘据，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颊。但他的手却悬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手是拿剑的手，是注定沾满鲜血的手，面对眼前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卫青第一次产生了畏惧。

卫子夫看了卫青一眼，随后轻柔的说道：“摸摸他的脸吧，卫青舅舅。”

卫青微微一愣，他看着阿姊温柔的双眸，似是获得了勇气一般，看了眼眨着圆溜溜眼睛的刘据，终是将手落在了那柔嫩的脸颊上。

卫青心中一暖，不自觉的捏了捏，刘据似乎很喜欢卫青这个动作，竟“咯咯”的咧嘴笑了。

卫青立即惊喜的看向阿姊，卫子夫宠溺的看着卫青，轻声说道：“要出发了吗？”

卫青又在刘据的小脸上揉了两下，然后收回手，注视着卫子夫，十分认真的说道：“是的，匈奴再次侵犯我朝边境，皇上命我带兵前去追击，这一次，我恐怕要很久才能再回来了。”

卫子夫空出一只手，揉着卫青的头，轻笑着说道：“我们青儿就放心的去吧，我们会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不管你去多远的地方，在你的身后，总会有人在等你回来。

卫青不禁眼眶有些湿润，他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了回去。他看着卫子夫怀里挥舞着小手的刘据，轻声说道：“阿姊，我会为皇上和据儿，守住这片江山的！”

卫子夫微微一愣，她还没反应过来，卫青就已经站起身来，在一旁玩闹的三位公主们也在这时注意到了卫青，一边叫着“舅舅”，一边兴奋的朝着卫青跑来。

卫青还是和以前一样，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两个，带着她们转了一圈之后，小心翼翼的把公主们放了下来。

“舅舅又要去打仗了吗？”当利公主歪着头问道。

卫青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在当利，诸邑，阳石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似要把她们的样子都深深印刻在脑子里。

卫青转过身，直直的望向卫子夫，随后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阿姊，我走了，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