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面走廊的灯光和人声彻底隔绝。房间里异常空旷,只有一张宽大的会议桌和两把孤零零的椅子相对摆放。墙壁是某种厚重的特殊材料,邓亚梅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密不透风的沉实,连自己的心跳声撞在上面都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一丝极淡的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冰冷而滞涩。
“坐吧。”老首长——王国铁局长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声音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他自己也坐了下来,顺手将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和一个砖头般厚实的“大哥大”电话放在桌角。金属外壳的“大哥大”磕碰桌面,发出一声突兀的轻响。
邓亚梅依言坐下,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襟。借着不算明亮的顶灯光线,她看清了这位首长的面容。他两鬓已染上浓霜,国字脸,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本该是极其威严的样貌,此刻却被一种深重的疲惫笼罩着。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两团不祥的阴影,映衬得他脸色也透出一种灰败。那双眼睛,锐利依旧,深处却布满血丝,仿佛熬干了灯油的灯芯。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国铁,全面负责这一边的边防管理局工作。”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哦!王局长好!”邓亚梅连忙应声,声音有些发紧。
王国铁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像探照灯般直射过来,开门见山:“在告诉你丈夫的事情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他的声音沉甸甸的,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邓亚梅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恐慌涟漪。
他拉开桌下厚重的抽屉,金属滑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摸索片刻,他取出一张照片,动作略显迟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刻板的稳定,将照片推过光滑的桌面,停在邓亚梅眼前。
邓亚梅的目光瞬间被钉住了。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卷曲泛黄。上面是一个穿着笔挺旧式军装的男人,看起来三四十岁年纪,挺拔地站在一处简陋的战地医院帐篷门口。背景是模糊的灰暗山影和枯树,男人脸上带着一种风霜磨砺后的沉静,眼神却异常温和明亮,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她日思夜想、刻进骨头里的面容!
“是的,这是董浩!”邓亚梅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他!虽然照片……旧了些,但他就是这模样,错不了!”
王国铁的表情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复杂,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沉重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他沉默了几秒,没有回应邓亚梅的激动,而是再次伸手探入抽屉深处。这一次,他拿出的照片更加陈旧,纸面泛着更深的棕黄色,像一片风干的落叶。
他将这张照片推到前一张旁边。
邓亚梅低头看去。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同样旧式军装、极其年轻的士兵,勾肩搭背地站着,背景是简陋的营房土墙。左边那个脸庞稚嫩、笑容灿烂、眼神里还燃烧着未经世事磨砺的火焰的小伙子,依稀能辨认出正是年轻时的王国铁。而他旁边那个同样年轻、面容清秀、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士兵,邓亚梅却感到完全陌生。
“那这个人呢?”王国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你认识吗?”
邓亚梅仔细地看了又看,最终无奈地摇摇头,目光里满是困惑:“我不认识另一个人。这……是谁?”
王国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后靠,倚在冰冷的椅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千钧重担暂时卸下片刻。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紧密起来的雨点敲打玻璃的沙沙声。
“再告诉我一次,”他重新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目光锐利地锁住邓亚梅,“你丈夫的全名是什么?包括中文名,一个字都不要差。”
“董浩。”邓亚梅的回答斩钉截铁,这是刻在她生命里的名字,她不会错。然而,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让她清澈的目光深处,无法抑制地浮起更深的困惑和恐惧。
王国铁的脸色,在邓亚梅话音落下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那张威严刚毅的脸庞,骤然变得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腿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几步冲到那扇紧闭的、拉着厚重深绿色绒布窗帘的窗户前,背对着邓亚梅,肩膀竟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宽厚的背影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
邓亚梅僵在原地,心跳仿佛停止了。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弄懵了,只能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剧烈起伏的背影,窗外密集的雨声此刻听来如同敲打在心口的鼓点。时间在死寂和雨声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会议室里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令人窒息。王国铁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中那难以置信的、仿佛被惊雷劈中的光芒却更加刺眼,混合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欲。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那位两鬓斑白的军官,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失态地再次逼问,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金属的刮擦,“再说一遍!”
邓亚梅被这陡然提高的嗓门震得心头一悸。她抬起头,仰望着面前这位浑身散发着铁血威严与此刻巨大情绪波动的王局长。喉咙深处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她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艰难地开口,声音虽然颤抖得厉害,目光却像穿过迷雾的灯塔光束,直直地迎向对方:
“我丈夫叫董浩,”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是的,叫董浩。”
“董浩……”王国铁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邓亚梅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在分辨这个名字背后所有的真实。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某种沉重的决断似乎落下了。他再次转身,走向那张厚重的办公桌,拉开同一个抽屉。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怮的缓慢和沉重。他取出的,是一张更为脆弱的、边缘几乎完全磨损、纸面深深泛黄的旧照片。
他颤抖着——这一次,邓亚梅清晰地看到了那双布满粗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在难以控制地颤抖——将照片推到她面前。
照片的颗粒感很重,画面也有些模糊,但内容却异常清晰:一个同样穿着旧式军装、外面罩着沾有深色污渍白大褂的年轻军医,正半跪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俯身专注地为一名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包扎头部。年轻军医的侧脸轮廓分明,眉头因全神贯注而紧蹙着,嘴唇紧抿,额角挂着汗珠,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悲悯,即使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和模糊的相纸,依旧能直抵人心。背景是硝烟弥漫的天空和焦黑的残树断枝。
王国铁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邓亚梅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这,是你丈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