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六十四章 在创世纪开始之前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人的反应通常并不一致，有时是像梅蒂恩那样，在极短时间的冷静后忽然被巨大的悲伤冲垮的；有时是因为太过惊愕，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因此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一样；而有时则是本能地质疑，反复地询问，一遍遍地否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即便不祥的预感早有征兆。

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足以说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及不同场合下，人们对待突发事件的态度也不相同，尽管或多或少，可以从中窥见她们性格的一角：看似坚强却脆弱的、看似开朗却固执的、看似随性却沉默的……都在一一展现。

唯独林格审视内心，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冷静乃至冷酷如斯，没有怀疑，没有冲动，甚至连悲伤都没有，一心只想得到答案。为何如此？即便他早在还未决定踏上星海之前，便已根据现有的情报，对女神的状态做出过种种推论，更不乏将女神已经殒落这种极端情况也考虑进去，应当说是众人之中对这个消息最有心理准备的人了吧？

可他毕竟还是女神的信徒，倘若曾在祂的神像之下，认真聆听过《教典》中每一句博爱而怜悯的箴言，难道此时此刻，竟可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吗？

还是说，过去受养父杨科先生的教诲、在日复一日的祈祷中逐渐形成的信仰，其实并没有给年轻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呢？

无论如何，他终于可以肯定了，自己和梅蒂恩，其实是不同的。

“林格说的没错！”

爱丽丝向前一步，捏紧了拳头喊道：“这些都不过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罢了，要是想让我们相信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你们说女神已经殒落了，那祂究竟是怎么殒落的，不把这些都说清楚，你以为我会轻信你们的鬼话吗？”

唤醒女神可是这个游戏最重要的主线任务，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怎可能被你们一两句话就轻易说服？

她不愿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其实也揪了一下，一股刺痛的感觉，于是倒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气鼓鼓地盯着天上的银发女孩，好像对方不解释清楚，她就绝不罢休一样。

天界忒弥丝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她还未回答，屏幕对面的天蒂斯却已经冷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冷酷与讽刺：“怎么殒落的？由你问出这个问题，实在很可笑，爱丽丝小姐。如果我告诉你，母亲大人就是被那些你一直想要保护的凡人杀死的呢？”

此言一出，不仅爱丽丝吓了一跳，张了下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正在安慰梅蒂恩的圣夏莉雅，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屏幕对面的天蒂斯，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这不可能。”

这种说辞，显然更难令人信服。且不论女神殒落的消息是否真实，仅以结论而言，创造世界的女神冕下竟会死于凡人之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你不相信？”

天蒂斯定定地看着圣夏莉雅，半晌后视线移开，相继落到其他人的身上，重新询问了一遍：“你们也不相信？”

无人回答，只有一双双或质疑或冷淡的眼眸与她对视，但这沉默本身就已说明了一种态度，恐怕她们不仅不相信女神是因凡人而死的说法，就连女神已经殒落这件事，都还在心底挣扎呢。

而令她们没有完全怀疑的理由是，林格和圣夏莉雅的反应太冷静了，好像从头到尾，他们就知道自己会听见这样的话，甚至可能连此时对话的场景都已经预见到了。性格敏感的人或许已经察觉到了，自进入天之圣堂的废墟以来，无论是这两人还是爱丽丝，表现都很不对劲，而征兆实则出现在更早之前。这趟远赴星空的旅途，似乎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一股不安的氛围之中，只是彼时身处奥索尔群山的众人尚未发觉而已。

“不出意料的反应。”天蒂斯收回目光，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扭头对一直沉默的天界忒弥丝说道：“既然她们想要看到证据，那就让她们看看吧。我以天之圣堂管理员、现实王权天蒂斯的身份，申请公开x01-x099的全部机密文件，没问题吧，天界忒弥丝？”

“判断为：合理。”银发女孩面无表情地询问：“是否申请无关人士回避？”

她所说的无关人士，应该就是少女王权以外的人了。

“没关系，就让她们留下来旁听好了。”天蒂斯轻声道：“既然这件事与凡人有关，总得有凡人作为见证才行，若只是自说自话，想必她们也不会相信吧？“

听到这句话的女伯爵等人不禁心一紧，没想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成为了镜星上所有凡人种族的代表，将要在此见证宇宙始源至今最古老的隐秘，听起来真是一项莫大的荣誉。只是对眼下的局面而言，这究竟是荣誉还是压力，其实还很难说。

“指令通过，现在开始解封代号为x01的机密文件，档案代号为：创世纪。”

天界忒弥丝伸出右手，巨大的钢铁手甲仍像刚才一样发射出数道激光，在虚空中穿梭勾勒，迅速构成了另一面六边形的屏幕。地上众人纷纷抬起头向新的屏幕望去，心中对即将解封的那份文件已经有了一定猜测，既然代号为创世纪，那么，想必就是《教典》的序章中提到的，女神冕下用七天创造了世界的神话故事吧？

所谓的真相，竟需要追溯到那么遥远的年代吗？

梅蒂恩从圣夏莉雅的怀中抬起脑袋，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涸，眼角也哭得有些红肿，干扰了女孩的视线，可她仍然倔强地盯着屏幕，因为想要用自己亲眼见证的事物，去反驳那两个人的一面之词。无论如何，女神大人是不可能殒落的，更不可能殒落于凡人手中。

此时，屏幕上是一片漆黑，但那种黑暗并非视觉意义上的，更像是接近虚无的概念，因为什么都不存在，所以显得深邃而又空洞。这一幕让身为女神信徒的兄妹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教典》序章中的一句话，并轻声将它念了出来，就像每周的七天礼，他们在天心教堂的神像下进行祷告那样——

“起初，世界是一片虚无，在无物存在的海洋中，连混沌与秩序的概念都不存在。时与空的意义被混淆了，过去即是现在，永恒即是须臾，直至无计其数的岁月过去后，一个浩大而神圣的意志，在海洋的最中心睁开了眼睛。”

那就是女神。

随着兄妹两人轻微似呢喃的祷告声落下，一束光从虚无的深处亮了起来，所有人都被祂吸引了，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束光看，就连已经观看过这份档案许多次的天界忒弥丝与天蒂斯也不例外。前者微不可觉地抿紧了嘴唇，后者的眼中则闪过了一抹黯然的神色，以及隐藏得极深的愧疚。

那束光并没有一种具体的形象，更接近于抽象的概念，祂是古老的虚无中唯一诞生了意识的生命，因此一切基于生命的主观意识存在的概念，也全都由祂来做出最初的定义。当梅蒂恩看着那束光时，她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明亮，犹如回到了母亲的怀中，万物初始孕育的羊水里，那即是光明的概念；当林格看着那束光时，他却感到了一种深邃的沉静与悠远的注视，就像面对着一位严厉而不失宽厚的父亲，那是岁月的概念；对于女伯爵奈薇儿来说，那束光是比黑夜还要古老的力量，将一切都包容在祂博爱的胸怀之中；对于旅人妖精来说，那束光是比风和道路更加漫长的足迹，丈量了无边无际的宇宙……

广义而言，镜星上的凡人种族所能感受到的一切物质与非物质现象，从感官、直觉、智慧与灵性，到光明、黑暗、时间与空间，都是因这束光而来的。他们所拥有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女神诞生时对宇宙的感受。因为凡人皆是女神的子嗣，所以也继承了这种基于主观意识的客观感知，那是一种与血脉和文化无关的传承，却更加紧密。

然而，对于少女王权来说，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复杂的情绪，她们从那束光中感受到的，仅仅是一种熟悉和安心的感觉而已，比光明更加温暖，比黑暗更加威严，温柔地包容，无私地给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这种感觉是……”

希诺轻轻将手按在胸口处，感受着心脏在血肉下脉搏跳动的频率，不由得惊讶无言。她环顾四周，发现不止自己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是少女骑士却可以肯定，在场所有少女王权中，只有她的感触最深，那是因为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远比其他人更为复杂的家庭环境中，承担家族责任却无力履行的祖父，尝试逃避最终却为了女儿主动踏上战场的父亲，还有她那个向往着自由却更深爱家人、逝世前仍向希诺呢喃着“不要恨他”的母亲。

在那短暂而又难以忘怀的记忆中，先后有不同的人为了同样的理由进入她的世界，最终又离她而去。家族、血脉、期待与责任，经历了那么多复杂的往事后，年轻的少女骑士面对心灵的悸动，终于可以明确地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名为——

亲情。

犹如孩子对亲人的孺慕，希诺因那束光而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时期，奥薇拉得以追溯自己幼时在花园中与父母欣赏紫罗兰盛放的一幕，依耶塔的思绪则逐渐飘飞回到那个充满了温馨与欢笑的阿维尼翁村；萝乐娜的耳畔仿佛又传来了母亲与姐姐的叮咛声，蕾蒂西亚更是依偎在奶奶的身侧，无法忘记自己一次又一次从死亡中复活，睁开眼睛看到她担忧的脸庞时的景象；理论上并不存在亲人的格洛莉亚都低下头，轻轻压低了帽檐，嘴唇开合之间，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就连爱丽丝都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盯着屏幕上的那束光，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与她往日吵闹的性子截然相反。

直到此时此刻，这些失去了记忆的少女王权，才终于可以理解，圣夏莉雅一直挂在嘴边的母亲大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位创造出她们的女神，无疑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否则，她们看到那束光时，脑海中回想起来的，也不会都是些美好的记忆吧？

“现在开始对文件进行解读，除提问以外，请不要做出多余的事情。”天界忒弥丝冷冰冰的声音将少女们的思绪唤回，使她们意识到，现在并不是沉浸在往事回忆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见证。

“创世纪档案记录，阶段零：距今已不可考证的时代，女神大人诞生于虚无之中，祂的出现，为这个宇宙带来了概念上的变化，使其逐渐成型，原本的虚无分裂，衍生出秩序与混沌两种状态。而在秩序与混沌的夹缝之间，伴随着女神大人一同诞生的，还有祂的神域，天之圣堂。”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发生变化，出现了明显的光暗划分，但依旧是蒙昧的状态，这时的宇宙空有时空秩序与混沌等概念，却只存在一个可以观测到这些概念的意识体，那就是女神。与此同时，屏幕中心的画面逐渐形成了一个空洞区域，任何概念都无法侵入，仿佛被隔绝于整个宇宙之外。

那里就是天界忒弥丝所说的，天之圣堂。

但是。

“和现在的天之圣堂不一样？”

众人都感到惊讶，却又觉得这是很合理的一件事情。宇宙开辟之初、概念创造之始，事物都还在蒙昧中孕育，连女神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世界，因此恐怕是依靠本能来塑造这片神域的，而祂诞生后第一眼所看到的，也就只有虚无而已。

天之圣堂，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无的领域吗？那它又是如何演变为今天这个模样的？

怀着这样的疑惑，众人继续看下去，看到画面中，象征着女神的那束光正不定地徘徊在自己的神域内部，似乎在寻找什么。这样的寻找，想必经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屏幕中的画面被天界忒弥丝加快了不知道多少倍，如果想要完整地观看那个过程，想必即便是将镜星上所有生命的寿命加起来，都是不够用的。

只有新生伊始、对岁月的流逝尚不敏感的女神，才能忍耐如此枯燥而漫长的寻找吧，或者说，当时的祂，甚至连枯燥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都不知道。这么一想，众人忽然又觉得女神实在太孤独了，难道这就是祂创造世界与凡人的初衷？

忽然，画面中的那束光停止了动作，但是，那不是因为祂放弃了寻找，而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因为即使隔着屏幕，隔着无数重遥远的时空，众人依然能感受到，那时的女神大人有多么欣喜，多么雀跃。

喜悦的情绪因此诞生了，后来铭刻在了凡人的灵魂之中，使他们得以感受到与女神大人相同的心情。

天界忒弥丝的声音适时传来，为众人解释屏幕中发生的事情：“身为宇宙的开辟者，万物概念的创造者，理论上，女神大人拥有着对整个宇宙的掌控权。然而在漫长的开辟过程中，女神大人早已发现，这片宇宙中其实仍存在着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特异点，似乎是伴随着自己的诞生一同出现。祂对这个脱离了自己控制的特异点很感兴趣，并为此耗费了千万年的时间追寻，最后，终于将那个不稳定的特异点固定在了自己的神域内，祂将其称之为——”

“天之界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