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剑道 第538章 侍婢小苹

发似牛筋草，面如蜂蜡黄。

刘木匠接连躺了几日，几乎水米未进，全靠每日一碗老参汤吊着元气。

此时风热毒尽去、周身筋络全通，眼神中焕出神采来。登时回想起这几日王冰全力医治、覃府上下悉心照料的种种情形，不由情绪激动，便要挣扎着起身拜谢。

代教主王冰知他心意，忙一把按住：“刘兄弟不必虚礼！杨少侠从前便是我祆教的朋友，如今更是我祆教客卿护法。他带来的兄弟，自然便是我祆教中人的兄弟！况且老夫行医多年，又如何忍心见死不救？”

霜月护法李小蛮也在一旁跟着道：“刘大哥，你便安心在此将养，一应用度、自有覃府上下相供。小蛮近来有些教务须料理，不能时时来瞧你，还望莫怪！”

刘木匠胸膛起伏，眼眶微红，声音虚浮：“刘某万幸，既交良友、又遇良医……虽不同教，他日有召，必效死以报！”

王冰微微颔首，还要再说几句，却听客房外传来女子哭泣之声。不禁看向小蛮道：“霜月，快去看看出了何事？又是覃府哪位女眷伤心落泪？咱们阖教之人久住覃府、本已十分叨扰。若天极兄弟家眷遇到难事、咱们还不管不问，岂不寒了人心？”

小蛮闻言，拢手一礼：“玛古！”

当下毫不犹豫，奔出客房。

覃府堂前，梧桐树下，一个满头泥垢的婢女跪在砖石上，正挥袖抹泪。婢女对面，则是满面忧色、却一时无措的月希子覃清。

那婢女且哭且道：“覃姑娘！求你想法子救救我家六小姐罢！那、那元府的狗腿子欺人太甚……早几日便将崔府团团围住。除了老爷崔曒、大管家崔大等有限几人，几乎不许府中之人随意出入！

小苹……小苹还是趁着那些狗腿子懈怠，借着如厕之机、寻了一处狗洞，才行险钻了出来……小苹先跑去了永泰坊，才知覃姑娘阖府上下、都搬来了旧宅，才又折转过来，连鞋也跑丢了一只……呜呜！”

覃清忙将小苹扶起，又取出香帕，替她将脸上污泥和泪痕擦掉，才柔声道：“小苹姊姊莫急，慢慢说。元府的鹰犬何故要包围覃府，两姓不是就要结做亲家了么？”

小苹也知自己太过失仪，慌忙福了一礼、抽抽噎噎道：“老爷其实最疼六小姐……前些时日，老爷去见过一回元相，想拖一拖这桩婚事、再想法子叫两家解除婚约。

许是被元相识破了意图，后来便来了十几个英武军，引着元府家丁护院、强闯入覃府里来……不但把几处侧门都把守起来，便是稍矮些的院墙下、也布置了人手。

现下整个覃府被围得似铁桶一般。特别是六小姐那处院落、更像个铁打的监牢……之前元夷子道长还来过几次、与老爷在茶室长谈，皆为六小姐之事挂心。

自府中被围，连元夷子道长这等常客，也一概不许入内。惟恐她们里应外合、将六小姐救出……这几日六小姐觑着小苹不妨、已寻过几回短见，若再这般下去、也不知她还能撑过几日……”

覃清听罢，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这个奸相！当真是一手遮天、欺人太甚！崔府不是养着一支‘山翎卫’么？何不与那些鹰犬一较高下？”

小苹神色黯然道：“覃姑娘所言，是崔久他们吗？他们倒也忠勇，当日便携众赶来……只是老爷官职在身，一不敢与元相翻脸，二不愿吃罪英武军背后之人。是以又将崔久他们呵斥了回去……”

覃清这才恍然，原来崔世伯终究是投鼠忌器、一味忍让，才被元载欺到了头上来。

一念及此，覃清明眸微沉：“清儿这便回麟迹观，多喊些师姊妹、趁夜将崔师姊救出来！”

说罢，又向小苹劝道，“小苹姊姊，你甘冒奇险、出来报信，已是十分不易。便先在我府中住下，饮食洗漱、吩咐府中仆婢即可，清儿必护你周全。”

岂料小苹虽生得单薄柔弱，却摇摇头、固执道：“小苹只是个婢子，若无六小姐姊妹相待，只怕也难安稳活到今日。今日我偷跑出来，一时半刻、自不会被发觉。

可明日晨起，那些守在六小姐院外的狗腿子、再见不到我，必定起疑，只怕又要酿成一场风波……六小姐已快绝了生念，再被这些狗辈一激，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覃清还要再劝。便在此时，躲在一旁的小蛮终是走出来道：“覃丫头，先勿轻举妄动，我倒觉得小苹姊姊所言、十分有理！那元载虽恶，却也是极重颜面之人，若明知崔府有意悔婚、却毫无动作，才是奇怪之事。

恰好之前，你与杨公子被崔府‘山翎卫’掳去，我曾与你爹爹一道夜入崔府、去寻你二人踪迹，对崔府格局颇为熟悉。不如先由我、随小苹姊姊走一遭，探一探崔府虚实，再回来与你相商如何？”

覃清知她武功好、善机变，沉吟半晌，方才迟疑地点了点头：“现下看来，也只有如此了。我师父元夷子既知晓此事，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管。清儿还是先回麟迹观，免得府中人多嘴杂。待若小蛮姊姊全身而退，可来麟迹观寻我。”

眼见星点愈亮，暮色更沉。小蛮不再多言，当即挽起婢女小苹的手，便向覃府外行去。

弦月半挂，飞檐欲遮。

崔府偏院外，英武军校尉、“南衙双鹰”之一的秦炎彪，背靠着假山怪石，手里捧个木酒榼，时不时灌上一口、聊以排解无聊长夜。

周围还有两个英武军卫卒，正手按刀柄，引着满嘴哈欠的元府仆从护院，在这西厢小院周围巡视。蚊虫渐渐猖獗，开始在耳边哼鸣，搅得人不胜其烦。更有人将火气撒在池塘里，随手捡来石块、打散了莲叶间的蛙鸣。

西厢房门窗紧闭，灯火隔着窗纱、照映出来，给微凉夜色带去一抹暖意。

然而一道娉婷的剪影，却在房中踱来踱去，显得十分焦急。姣好的轮廓亦印在窗纱上，看得一群仆从直吞口水：

“咱们三少爷果然好眼光！这身段、这腰肢……啧啧！给个神仙也不做啊！”

“贺老八！又特么胡言乱语了？！待这小娘子过了门，咱们还得叫一声三少奶奶。到时还敢这般混说，三少爷非骟了你！”

“苗五哥，别搁那儿假正经！你说说、从咱们弟兄来这崔府，多久没开荤啦？那温柔坊的采菊姑娘，只怕都不认你了，嘿嘿！”

“狗辈贺老八！莫忘了这小娘子有些身手。若你这不三不四的话给她听到，便胖揍你一通、也是白挨！哼！”

“逗个闷子，哈哈！苗五哥莫要较真，待下了值、兄弟请你吃酒如何？”

“嗯嗯，这还差不多！”

“……”

院外聒噪之语，自然没能传进房中。

花希子崔琬踱了一阵，终是腿困脚乏，便就窗下书案前坐下，眼底尽是凄然难遣的愁绪：

早在数日前、便是她用计驱走不经和尚后不久，爹爹捉去的冲灵子与覃师妹，终是被人救了去。后来某日，爹爹忽然回心转意，竟不再禁她出府，还说要寻个稳妥法子、与那元氏解掉婚约。

她自是喜不自胜，当即便出府去寻冲灵子。然而寻了几日、走遍大半个洛阳城，竟未寻到他的踪迹！直到四月初一之后，冲灵子杨少侠为太微宫与祆教调停之事，在洛阳城中飞快传开。她又闻讯去找，结果又怏怏而回。

本以为还有机会再找，岂料好景不长。那奸相元载不知何时，竟携妻带仆、来了神都，并将爹爹请去赴宴。也不知那夜宴上、两人说了些什么，爹爹半夜便败兴而归。第二日晌午，那些面目可憎的英武军与元府家仆护院，便强留在此，再不许她离府半步……

“啪！”

短檠灯上、灯花爆起，将崔琬吓得心中一颤。大半个时辰前，贴身侍婢小苹便借口如厕、从狗洞中逃了出去，寻她的覃师妹报信。

然而直到现在，小苹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是被元府的狗腿子们捉了去、还是遇到了其他意外。小苹随她多年，除了麟迹观几个师姊妹、便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忽然不在身边侍候，心中便似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难得安宁。

之所以选择找覃师妹帮忙，却是因为上回覃世叔突然然造访，叫她知道了洛城皇商覃湘楚的另一重身份——祆教天极护法。而祆教与太微宫的积怨，洛阳城中几乎妇孺皆知。太微宫使王缙更是狠招迭出，几乎差点令覃氏家破人亡！

加上那王缙与元载沆瀣一气，多行盘剥搜刮之举，弄得两京胡商多有怨怼。祆教自也被裹卷其中，屡屡与王缙、元载之流明争暗斗。

有鉴于此，这回崔府被元载欺凌至斯，若向覃氏求告，或许便能博得同情、请来祆教高手相救。若是不能，她也只好自行了断……

正这般想着，忽听窗外夜色中一片嘈杂、不由心头揪起：难道小苹已然回来、却被他们捉了个现形？若果真如此，自己该如何辩解、才能替小苹“脱罪”而回？

心中登时乱成了一团，连眼前的灯火、都变得刺目起来。

“嘭嗒！”

窗扇忽地被撞开，两团黑影翻滚而入、落在地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惊得崔琬急退数步。信手一抓、却抓来一杆鸡毛掸子，挥手指向两团黑影，清叱道：“何人敢来造次！”

两团黑影已然爬起、拍了拍身上灰土，其中一个带着哭腔回道：

“六小姐……小、小苹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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