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长天 第7章 上酒

除了楚意行等五人，靠近大门的那一桌本地客人，以及魏昆仑与凌宝斋二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酒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刹那间，原本带着几分喧嚣的大堂陡然安静下来，气氛也随之变得微妙而凝重。

门口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逆光而立，占据了大半个门口，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那人头戴竹笠，竹笠下的面容隐没在暗影之中，瞧不分明。身上那件样式简洁却极为宽大的黑色斗篷，在门外的秋风中微微飘动起伏，仿佛涌动着如墨的暗流，将他周身渲染得仿若黑色的深渊。

那人影就那样悄无声息的伫立在门口，竟让整间大堂内的光线都为之暗了一暗。

丁牛见状，立刻满脸堆笑快步迎了上去。可当他抬头，目光触及那人面容的瞬间，心脏却突兀地微微一颤，紧接着，他眼前似乎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恍惚感，他隐约竟觉得眼前所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雄浑的巍峨高山，那扑面而来的气势，如山岳压顶，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然而，这种古怪至极的错觉，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丁牛定了定神，张了张嘴，正欲开口招呼，却见那人已忽然迈开大步跨进了酒馆。丁牛连忙侧身往后退开。这时他才又忽然发现，此人并非独自一人——他的左右两手，竟然还分别牵着一个男童。只是因其身形太过高大魁梧，那两个孩童才被挡在了他身后，一时未被众人察觉。

而更显眼的是，他背后还背着一具用暗红绫布包裹长约四尺的物事，从形状上看，似为一具长匣。

那人一手牵着一个孩童，无视众人的目光径直大步走到一张桌旁，然后开口道：“小二，先来十斤好酒解解渴。”其声雄浑如钟，满堂回响。

丁牛闻言一怔，赶忙上前，陪笑道：“客官，您是一个人吗？”他见这人一开口就要十斤酒，心头难免惊疑，他在桂花居这么多年，见过许多酒量好的人，但却还没见过谁能有十斤酒的酒量。

“勿要聒噪，尽管上酒，少不了你的酒钱。”那人大笑一声，只顾拉着两个孩子左右坐了，转头对丁牛吩咐道：“蒸一锅米饭，再把你这好吃的菜都弄来尝尝。”又回头对那两个孩子说道：“今天我请客，你两个娃娃尽管放开肚皮吃饱。”他声音虽洪亮，对两个孩子的语气却颇温和。

丁牛一边为大小三人倒了一杯热茶，一边点头道：“客官稍等，我这就去拿酒。”说完飞快的从柜台后抱了一大坛桂花酿过来，“客官，这是五斤酒您先喝着，其他的我马上安排。”他正要转身去后堂，却见那人已经拍开酒坛封口，抱起酒坛仰起脖子咕隆隆海饮起来。

酒馆众人神情各异，尽皆无言，都默默看着那人。

在丁牛惊诧的目光中，就见那人喉头一阵滚动，竟在片刻间便如鲸吞牛饮般已将足足五斤酒尽数灌进了肚内，非但速度极快，更仿佛喝水一般。丁牛瞠目结舌，他招呼过无数酒客，却从未见过这般喝酒的人，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那人一口气喝掉整坛酒，随手放下酒坛抹了抹嘴巴，似乎依旧意犹未尽，说道：“这酒滋味尚可，可惜差了几分性子，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丁牛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陪笑道：“客官，咱们这酒虽性子温纯，却妙在后劲十足，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不知究竟，十有**最后都是醉倒出门的。”言下颇有提醒之意。哪知那人“哦”了一声，说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差，那便再来十斤尝尝，看看你是否言过其实。”丁牛脸色一变，却见那人并无丝毫醉意，顿时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时，那两个孩子肚皮中突然咕噜噜一阵响，那人闻之哈哈一笑，对丁牛道：“两个小家伙饿了，把你店里有现成的吃食先上一上垫垫肚子。”丁牛道：“咱们这除了桂花酿还有桂花糕，我这就给两位小客官拿些来。”

那人挥了挥手，随后摘下了竹笠，现出了他的相貌真容。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只见那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一头华发，灰与白相互交织，恰似饱经霜刀雪剑，岁月的沧桑于发间尽显。他面庞轮廓分明，犹如刀削斧凿一般，脸颊却满布胡茬。两道长眉如刀斜飞入鬓，眉梢微微上扬，隐约有一股凌威之气，让人望之便觉不怒自威。眉下双眸狭长而深邃，仿若幽潭。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紧抿，线条刚硬。这般粗犷清奇的相貌，加上那满头斑驳的头发，以及满脸的胡茬，又无端添了几分沧桑落魄。

那人虽一口气喝光了五斤酒，此刻神态从容，脸色更未见有丝毫异常，着实让人惊诧。

而他身旁两个男童，都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皆面带疲惫憔悴之色。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眉眼清秀，透着一股灵动劲儿，可身形却略显单薄，好似春日嫩苗，透着几分羸弱。另一个身着黑衣，浓眉大眼，小脸透着一股英气。最让人注目的是他的双眸，隐隐泛着暗金色的幽光。尽管年纪尚幼，那眼神却颇为深邃，眸光流转间，仿若寒星闪烁。

黑衣童子安静地坐在中年汉子身旁，目光低垂，仿若一尊沉默的雕像。身着短衣的童子却不时抬起头，带着一丝怯意的目光不时在大堂内四处游移，难掩好奇之感。

楚意行五人，还有凌宝斋魏昆仑两人一见中年汉子那等不俗形貌，各自都露出警惕却又疑惑的神色。

须臾，丁牛一手抱着一坛酒，一手端了两份桂花糕放在了中年汉子的桌上，随即识趣的退下，自去张罗饭菜。

两个孩子看着桌上散发着桂花香味的糕点，肚中又一阵响动，都不由暗自吞了一口口水。那汉子见状，便将糕点各自推到两个孩子面前，微微颔首。两个孩子得了允许，这才开始拿起糕点大口吃了起来。想是两人肚中饥饿已久，吃相便有些不大文雅，可谓狼吞虎咽。但那汉子却不甚在意，目光温地看着，一边又拍开酒坛大口喝起酒来，依旧不改先时豪饮之相。

两个孩子吃得甚急，片刻间一盘糕点便被他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干净净。岂料那黑衣童子突然满脸通红，捂着脖子使劲吞咽，却是吃得太急被噎住了。

那汉子见状，布满胡茬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拿过茶杯，从酒坛里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那黑衣童子正被噎得呼吸不畅，想也不想便一把夺过杯子一饮而尽。但那桂花酿虽性子温纯，可味道也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能够经受得住的，黑衣童子虽以酒将堵在喉咙的糕点冲下了肚子，却也被呛得够呛，顿时面红耳发出一阵剧烈咳嗽，直咳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那汉子看得一阵大笑，随即笑容一敛，目光炯炯地看着那孩子，忽然问道：“是不是很难喝？”

黑衣童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抹了一把眼泪，默默点了点头。

汉子目中浮现微凛之色，脸上却笑容不减，说道：“有茶你不喝，却偏偏要喝酒，这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那黑衣童子听得脸色一僵，不由默默垂下了头。

中年汉子轻声一叹，自顾喝了口酒，说道：“但这一杯酒却可以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以后无论你们遇到怎样的急事，都得要保持好清醒的头脑，然后再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刚才那杯酒里被人下了毒，那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说到最后时，他目光颇为锐利的盯住了那黑衣童子。

黑衣童子被他看得心头犯怵，垂头低声说道：“小屹记住了。”

那眉眼清秀的童子却忽然低声问道：“大叔，酒里怎么会有毒？”

那汉子看着两人，漫不经心的说道：“若愚，你们现在还小，虽还不能理解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的道理，但从现在开始，这个道理你们得好好记在心里。”他话音颇大，竟毫无有所避讳的意思，说完又大口喝了几口酒，当真如同饮水一般。

堂中除了那一桌本地人外，其余众人听到那汉子当众教诲两个幼童，尽皆心头一动，均暗自想道：“看来这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楚意行等五人更是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已经浮现凝重之色。

这时，丁牛已经端了一大盘的菜肴从后堂出来，笑道：“客官久等，后面还炖了鸡汤，马上就端来。”边说边麻利地将菜摆上了桌，一时满桌香味四溢。那汉子见六七样酒菜均是当地时令小炒、野味菜蔬，当然也少不了巴蜀特色的炒腊肉，一时不由食指大动，笑道：“甚妙甚妙，正是下酒的好菜。”当即抓了筷子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招呼两个孩子，笑道：“快吃快吃，这菜很干净，没毒，哈哈哈。”两个孩子本就饿了很久，当即也不拘束，各自取了筷子吃将起来。

片刻后，丁牛又从后堂端了一大碗香浓鸡汤和米饭出来，他殷勤的为三人盛好了饭，见两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像是几天都没吃过饭一样，不由心头嘀咕道：“这三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的会饿成这般模样？”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两个孩子已经吃完了一碗米饭，丁牛只得赶紧又为他们盛上一碗。

就在三人大快朵颐之际，窗边这桌的楚意行几人已经各自都收回了目光，凤栖梧看向楚意行，压低着声音问道：“楚先生，对此人可有印象？”

楚意行默然无语，微微摇头。

云苍越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观此人形貌颇为不凡，想来也是久经江湖之人，虽形迹可疑，却也不能断定他就是那个大对头。”

卓释然暗自颔首，说道：“若他真是信中所提之人，却为何又要带着两个幼童？”

花吟秀冷声道：“他这般毫无避讳之行，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有所倚仗，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二是他根本与此事无关。”

楚意行身为无涯山学海书院之主，在武林中更是一代宗师，无论武功见识智谋皆为五人之首，他眼下虽无任何表态，可却在那中年汉子进门之后，他心里便早已隐隐生出了不安之感。

凤栖梧沉吟良久，忽然神色一沉，道：“不如让我上去询问一番。”言罢就欲起身。

楚意行却忽然神色凝重地说道：“凤掌门稍安勿躁，咱们再等等。”凤栖梧见他神情不对，不由略感诧异，当即忍住了起身的冲动。

楚意行双手按桌，目光深邃地看向离门口不远正胡吃海喝的中年汉子。其余各人见他如此郑重表情，俱都内心一沉。

而内堂处，魏昆仑神色疑惑，他正想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凌宝斋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同时轻轻摇了摇头。魏昆仑见状，脸色顿时微变，一颗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那黑袍中年汉子已经喝光了第二坛酒，丁牛见他连喝十斤酒不但依旧面不改色，反而倒像是酒喝得越多精神越发抖擞，不由暗暗咂舌称奇。而那汉子依旧意犹未尽，又让丁牛取了一坛酒来。

那两个孩子也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桌上菜肴也很快被三人吃得所剩无几。丁牛看得又惊又疑，若不是那汉子气度非凡衣着干净，不然他真怀疑三人是哪里来的流民乞丐了。

那汉子见两个孩童吃饱喝足，小脸上都露出了慵懒疲态，于是便说道：“打起精神，我们还有事没办完呢。”又忽然向丁牛问道：“小二，此地距离出云山还有多久的路程？”他话音响亮，整个大堂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丁牛和那三个本地人外，其余众人闻言，俱都忍不住神色一变，十几道目光顿时齐刷刷朝这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