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镇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钱主任,值钱吗?”
钱进沉吟一声,说:“我其实是半路出家的野狐禅,在古玩领域可不是专家,所以不敢打包票。”
“但以我个人的鉴赏眼光来说,这五大箱东西很值钱。”
这话说的相当内敛。
其实它们不是挺值钱,它们蕴含的价值,应该是远超当地人的想象。
那枚万历矿银钱、那疑似董其昌的残卷、那本虫噬严重的《梅花喜神谱》、那明中青花小罐、那象牙螭龙盒、那方金晕歙砚……
单是这几样品相尚可的东西就价值极高,按照他在收藏科普书上看到的内容来说,若放到几十年后,这些东西的每一件都足以在拍卖会上引起轰动!
更遑论那数量庞大的铜钱银元、虽破损但仍有价值的书画古籍以及其他杂项。
到来此时他还是可惜那三枚金币。
黄金拥有极其出色的延展性,而且不生锈不惧高温低温,如果不是人为破坏它们应该可以完好保存到现在的。
那价值可就大了!
钱进忍不住感叹道:“周大队,你们这个西坪啊说是穷乡僻壤不为过,这不算嘲讽你们吧?”
“但你们这里确实保存下了很多好物件、老物件,说句实话,你们大队能发家致富,你们本身出力了我也出力了,还有这些老物件。”
他轻轻拍了拍箱子:“一样出大力了!”
周铁镇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嘿嘿一笑,说:
“钱主任你可说错了,这不光是我们西坪的东西,还有很多是我们社员从亲朋好友家里抠搜来的。”
周古笑着补充说:
“你是不知道啊,钱主任,自打你上回用那些‘破烂’给我们换回来两万多块钱,还有那些粮票、布票、工业券什么的,搞的整个大队炸了锅。”
“当时我们大队长按照你给物件定的价值然后分到各家各户手里时候,多少人家都吓懵了!”
“那可是一扎扎崭新的大团结票子啊,好些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妇女主任王小英也凑过来聊天。
“就那个我四叔家,卖了俩破碗和一本虫啃过的破画,结果钱主任你给他换了一千二百多块钱!够他家起一栋新瓦房了!”
钱进暗道那本破画应该是唐伯虎真迹。
周铁镇接话说:“当时我们社员就眼红了,我跟你说,哈哈,那是真眼红!”
他喘了口气,声音提高了几分:
“后面不用催不用找了,消息一传开,社员们自己就疯魔了。”
“他们是把自家房梁上、炕洞里、墙缝旮旯翻遍了,谁家老祖宗留下过破箱子烂柜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说句不夸张的,家家户户耗子洞都恨不得掏三遍!”
“这还不算完,谁家还没个穷亲戚、老舅爷?嫁出去的闺女、结交的干亲干弟兄,大家都捎信回去了,问家里有没有啥祖上留下来的‘破烂’。”
然后他又去用力的拍眼前的木箱,发出砰砰的闷响,震得钱进心疼,赶紧把他手给挪开。
周铁镇嘿嘿笑,继续说:“反正七姑八大姨的,隔房的叔伯兄弟的,全给搜罗来了。”
“这也是一年多时间了,凑了又凑,断断续续才弄出这五大箱玩意儿。”
“里头有些玩意儿,我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啥年头的。反正,能换钱就行。”
最后这句话朴实无华,却是真谛。
这事跟当初红星刘家生产队一样,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笔意外之财和紧缺的票证,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在这个闭塞贫困的山村里激起了汹涌的淘金狂潮。
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祖传旧物,在过去的若干年里被认为是麻烦,很多怕事的老百姓只能将它们深藏起来,如今它们却成了可以改变生存、改善生活的巨大助力。
这种情况下,一辈子生活在贫困里的周家人没有能抵抗住诱惑的。
钱进感叹一声,实打实的指着那枚万历矿银钱、那些珍贵的书画残卷、瓷器说道:
“这些都是好东西,现在社会上对它们的关注还少,要是等个二三十年,这些东西放到城市里头都能让人争得打破头,到时候,这得是富人才能碰的东西。”
“富人?地主老财啊?”周铁镇问道。
钱进苦笑道:“差不多。”
周铁镇哂笑挥手:“它们早就被打倒在地跺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钱进没在这话题上跟他深聊,他转而承诺说:“现在它们也是有价值的,你放心,周大队,这些东西,我钱进绝不让大伙儿吃亏。”
“回头回了市里,我会请那些真正懂行的专家仔细鉴定。”
“它们现在该价值多少钱,我一分不少的给你们,该多少票证,更是一张不差!”
周铁镇对他充满信任:“那成,你回去找专家看看,反正你看着给吧,也不能叫你吃亏不是?你该留点路费、办事费你就留下。”
钱进让他稍等,去驾驶室把陈寿江一直感到好奇的手提箱拎了出来:
“喏,这是给你们的定金,你先给社员们存起来,回头价值具体定下了,我会跟上次一样给你个单据,到时候你根据单据来给主人家发钱。”
周铁镇下意识拎过皮箱,笑道:“嘿哟,这个箱子洋气,不孬。”
钱进让他搬好箱子,伸手按动按钮,‘夸’一下子打开了箱盖。
里面露出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元大钞,一水的大团结!
这些大团结全用银行特有的白色硬纸腰条紧紧捆扎好了,突然暴露在车头灯光下,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所有人,包括陈寿江。
一百张一沓,一共二十沓大钞。
一张张钞票崭新、挺括。
全是钱进这两年攒下来的新钞。
周铁镇、王小英、周古等人一下子呆在了原地,都呆呆的看着手提箱。
等灯光下,那青灰色的工农兵头像和醒目的“拾圆”字样,实在是散发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光泽。
钱进招呼说:“数数吧,整整二十摞,每摞一千元,这是两万元现金。”
“又、又是两万块啊。”周铁镇结结巴巴的说道。
“这次是定金,还是两万块。”钱进承诺说,“票证以后会给你们补上。”
“要是我的眼光没问题,这次的东西可能比上一次更有价值。”
看到没人动弹,他将厚厚一摞大团结递向了周古:“你是大队的会计,在公社见的钱也多,赶紧数数,我们得赶紧走了。”
他往山头看。
此时山脚下已经黑了,但山头高处还有一抹光亮。
大家的眼睛里光亮则很多。
大家眼睛里的光亮都被大团结上的青灰色给引走了。
彪子、狗剩、柱子、二牛……
所有在场的男人,包括抬箱子的后生和远处几个还在收拾工具的妇女,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
死死地钉在了钱进手中那厚厚一摞、码放得如同砖头般齐整的钞票上!
那是钱!
是崭新得仿佛还带着印钞机热度的十元大团结!
不是一张,不是一沓,是整整一箱子的钱!
那种青灰色的基调,那“拾圆”的字样,那象征着国家信用的工农兵大团结画像……
太震撼人心了。
在八十年代初这个物资极度匮乏、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五十元的年代,两万元现金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无异于在油锅里泼进了一瓢滚烫的开水。
彪子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仿佛被扼住了脖子。
狗剩更是下意识地狠狠揉了揉眼睛,他情不自禁的说:“好多钱呀。”
周铁镇算是反应快的。
他赶紧把钱从周古跟前夺走,又给塞进了箱子里:“钱主任,算了算了,等你回城里去……”
“等什么等,这就是你们大队某些社员的钱。”钱进将箱子塞进他怀里。
周围人的表情和目光让他很满意。
他当初在红星刘家生产队可是挖了好几拨才把当地的老物件挖干净。
现在轮到西坪生产大队了。
他觉得西坪人手里能挖出来的老物件肯定还有很多,只是有些人缺乏动力。
那么,他现在把动力给送到了。
大家伙表情热切、眼神也热烈,他们想说点什么,可被震住了。
一时之间人群里只有浓重的呼吸声。
周铁镇挠了挠屁股,声音有些弱:“这钱可太多了呀。”
“这是他们应得的。”钱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周铁镇,然后扫过周围所有被巨款震撼到呆若木鸡的社员:
“而且这还是定金,我钱进说话算话,等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城里,请专门搞文物研究的老师傅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看,把它们的来历、年份、值多少钱,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时候该补多少尾款,该配多少票证,一分一毫,我都亲自送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卡车旁那五个塞满“破烂”的木箱,再给围观人群烧了一把火:
“周大队,还有咱们西坪的各位乡亲们,我钱进今天在这儿给大家伙儿一个准信儿。”
“过完年开春的时候,我不仅要带着尾款和票证回来,我还要给咱们大队,送一批咱们供销社都难买到的‘大件儿’来!”
他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有力地数着,每报出一个名字,都像在寂静的雪地里投下一颗惊雷:
“自行车肯定得有,咱山里人出行不容易,光靠两条腿蹬着走可不行。到时候崭新的‘凤凰’、‘永久’、‘大金鹿’,肯定有的是,我要让大家伙儿走山路、去公社不用再靠两条腿蹬!”
“还有缝纫机,蝴蝶牌、蜜蜂牌、牡丹牌的,咱应有尽有,到时候给你们媳妇儿用,到时候给孩子缝新衣裳、给老人做鞋纳底子,有了缝纫机准能省功夫!”
“还有手表、钟表,什么挂钟、座钟的,我都给大家伙带过来,到时候家家堂屋里摆一个,听听那打点的响儿,这样上工下工的就有准头了,不用再看天了!”
“还有收音机,老人在家里听听匣子里唱戏、说新闻,到时候山沟沟里也知道国家大事!”
钱进每报出一个名字,社员们的眼睛就亮一分,呼吸就急促一分。
这也行?
这么美好?
老物件可以换钱换票还能换到这样的紧俏商品?
那些平日里只存在于供销社橱窗里、存在于城里人手腕上、存在于干部家庭堂屋里的稀罕物件,此刻被钱进如此肯定地承诺出来,大伙的血就沸腾了。
青年们眼中充满了对自行车的渴望,几个妇女则激动地交头接耳讨论缝纫机,半大小子则想要家里有一台收音机能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一切对他们的吸引力无与伦比!
铁蛋拽着他袖口问道:“钱主任,真的啊?”
“我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绝对是真的!”钱进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山脚下回荡,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这些东西,我钱进一定给咱们西坪生产大队弄到,还有之前承诺的高压锅,一定都送到,一定叫咱们山里人的日子也跟城里人一样能越过越亮堂!”
周古带头鼓掌:
“好!好!!”
“钱主任啊,说话算话!”
“俺们等着你,等你开春来送好东西!”
热烈的掌声中,人群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热烈回应。
周铁镇紧紧抱着怀里装满大团结的箱子。
他感受着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又听着钱进描绘的那番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光明前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钱主任是自家大队的贵人、救命恩人。
前年之前,他们哪敢想这个?
说来可笑,当时偌大一个大队,整天为几袋化肥发愁、为填饱肚子拼命,结果现在呢?
今年大队光景很好,家家户户都吃得饱饭,别说吃的是不是粗粮。
反正作为山里穷沟沟,祖祖辈辈就没有过上常年能吃饱饭的日子。
如今他周铁镇领着吃上了。
不仅吃饱了饭,不少人家还有存款了,过两天今年的工分核算了,他估摸着全大队家家户户都得有存款。
光明突然降临。
越是想着当下的好日子,他的腰杆就越是直一分,那曾经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整个人意气风发。
最后他代表众人说话,声音也是斩钉截铁一样的硬气:
“钱主任有你这句话,咱们西坪一千六百多口子心里就彻底踏实了!”
“东西,你尽管拉走。我们不管是干部还是社员,都信你、谁也不信就信你!”
青年们郑重的点头。
钱进也重重地点头。
天色实在不早了,他对陈寿江点点头,陈寿江赶紧上车去轰了油门加热发动机准备出发。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车头两盏大灯更亮了,光柱穿透黑暗,如同两把利剑。
几个社员合力将装着松鼠、山雀的小笼子和冻野鸡野兔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驾驶室。
五个箱子更是被精心落在了里面。
最后周铁镇将打野猪时候亮过相的一把五六半自动拿了出来。
他卡啦卡啦的拉动了枪栓,检查枪机没问题后说道:“带上这个,钱主任,晚上山路不安全,指不定碰上劫道的,有这个心里踏实!”
钱进身上有手枪。
现在走乡下小道确实很危险,杀人越货的层出不穷。
但守着陈寿江他不好动手枪,这样周铁镇向他们借出步枪是打瞌睡了送枕头。
正好的事。
钱进不会用步枪,可陈寿江在林场没少玩这玩意儿,他将枪藏在了自己车座旁边。
要是有问题,他架在车窗上就等于有了个火力点。
钱进最后用力握了握周铁镇那粗糙有力的大手,转身上了卡车副驾驶。
沉重的卡车发出低吼,车轮碾过山路坑洼的冻土泥泞,缓缓启动。
车灯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前方蜿蜒崎岖的山路,照亮了路上的冰雪泥泞。
山路难行,卡车如同一头负重的老牛,摇晃着、颠簸着,渐渐驶离了大队,融入了山野深处浓重的黑暗。
车后,是西坪生产大队久久未散的喧嚣与火光。
好些人举起火把给他们送行。
最终卡车在山路上转了个弯,火光彻底不见了。
此时山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钱进叮嘱陈寿江:“姐夫,路不好走,咱可得小心点。”
陈寿江全神贯注:“放心吧,四兄弟,我肯定安安稳稳的把你送回楼上去。”
卡车引擎低沉地咆哮着,车身在冻得硬邦邦的车辙和裸露的石块上剧烈地颠簸,车斗里那堆覆盖着帆布的木头,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碰撞和摩擦声。
钱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晃动而起伏。
颠簸了不知多久,卡车终于吭哧吭哧地驶出了盘山道的最后一道弯,开上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县级土路。
他们视野稍微开阔了些,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几点微弱的灯火,那是零星散布的村庄。
虽然离开了最险峻的山路,但陈寿江的神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
阴沟里最容易翻船。
这是他学车时候,各位老司机少不了的叮嘱。
县里马路并不是柏油公路,还是土路,坑坑洼洼,卡车根本开不快。
钱进熟悉这里的道路,为了省时间,他在路口选了个乡间土路:
“往这里走,能省下半个钟头时间。”
反正不管乡间土路还是县里马路都有坑,都开不快,这样怎么省时间怎么走。
然而就在卡车拐过一个长满了枯草的土坡时,前方的景象让两人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路中央,影影绰绰地横着几根木头,像几具冰冷的障碍物,挡住了并不宽敞的路面。
陈寿江下意识说道:“操!真叫周大队那乌鸦嘴说中了,咱碰上劫道的了!”
钱进尴尬。
这条路是他选的。
陈寿江立马换倒档准备撤。
结果前面一条小路和乡路交叉口处突然有自行车杀出来,七八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驱动自行车赶来。
有两个人踩着木头停下,其他自行车逆行而来,刁钻的从卡车两侧钻过去,就此迅速的将卡车给前后包抄了起来。
卡车刺目的灯光将前面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路边的枯草坡上,张牙舞爪。
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脸上都用厚厚的深色围巾或是破旧的围脖、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眼睛。
自行车堵住卡车退路后,青年们立马下车亮出了家伙。
有的拎着棍棒,有的拿着镐把,甚至还有人手里攥着闪亮的砍刀!
在昏黄的光线下,那些金属的冷光显得格外刺目。
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胁。
“操,一群小犊子!”陈寿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露出了冷笑声。
他不怕这种劫道的人。
只是拿着刀枪棍棒而已,别说他们手里有五六半自动,就算没有他也不怕。
这种情况下倒车可以冲卡!
陈寿江没有相关经验,可他听老司机们说过太多这种情况了,而他骨子里流淌的是东北林场硬汉的冷血,此时并不畏惧甚至都没有紧张。
没有丝毫犹豫,他左手握紧方向盘,右脚猛地将油门踏板踩到底。
卡车轰鸣要迅速后撤。
钱进沉声说道:“姐夫,停车!”
外面也响起了猖狂的嚎叫声:“停车!给老子停车!”
“再不停车烧了你们狗日的!”
“想给铁棺材陪葬?”
后面一个青年举起了手臂,他手里握着个啤酒瓶子,只见一朵火花闪过,酒瓶子顿时开始冒火。
自制燃烧瓶!
果然。
青年将燃烧瓶狠狠摔在卡车后退路上,地上顿时冒起一团烈焰。
陈寿江左脚踩刹车。
“嘎吱——!”
刺耳的刹车声在寂静的旷野中尖锐地响起,轮胎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剧烈摩擦,拖出长长的黑色印记。
卡车巨大的惯性带着车身猛地往后一冲,又重重顿住。
驾驶室里的笼子一阵晃动,松鼠和山雀发出惊恐的尖叫。
后面拦路的青年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刹车惊了一下,有人嚣张的叫道:“妈的,还想跑!”
随即,前方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抽出雪亮的砍刀,朝着驾驶室这边凶狠地冲了过来。
他歪歪扭扭的骑着自行车,骑到车头处的时候霸道的用砍刀往车灯上狠狠砍了一下子。
不过车把摇晃干没有砍中车头灯,而是砍在了铁皮上迸溅出几道火光。
然后他用脚蹬着驾驶室踏板试图去拉驾驶室的门把手。
一股亡命徒的戾气扑面而来。
然后没了。
他不动弹了。
因为车窗玻璃落下,一根黑黝黝的铁管抵在了这人的脑袋上。
魁梧青年呆住了。
尽管天色昏暗,可近距离之下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露出来的不是什么棍棒,赫然是一支保养得油光锃亮、闪着幽蓝金属光泽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黑洞洞的枪口,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瞬间就让青年后背沁出了冷汗。
这把步枪还是带刺刀的。
周铁镇说过枪的来历,他们在深山里头,以前山里很不太平,时不时会有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抓捕躲进山里去。
这时候就需要山村的民兵队伍配合抓捕,因此西坪民兵小队便配备了少见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另外西坪山曾经是游击队活跃之地,这里别的不多,枪支弹药最多。
西坪的民兵们从小摸枪,看不上普通的土枪土炮,也是为了能打动他们、让他们发挥积极能动性,县里武装单位才给他们配上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
这把枪是带刺刀的。
陈寿江伸手在刺刀卡扣上一拉,雪亮的刺刀冒了出来,贴着青年的脸颊,刺破了他的围脖:
“**的!小逼崽子!活腻歪了是吧?!”
陈寿江的咆哮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寒冷的夜空,震得路边的枯草都仿佛在簌簌发抖。
“都给老子下车、都他妈给老子蹲下!不然老子一枪一个,全他妈给你们在这儿‘销户’!!”
他手指紧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恐惧,只有一种在冰天雪地里淬炼出来的凶狠和决绝。
那冲到车门前的高大青年吓尿了。
陈寿江那句杀气腾腾的“销户”如同冰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耳朵。
他僵在原地,高举的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冻土上。
那双刚才还凶狠无比的眼睛里,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填满。
灯光照不到车门,所以车前车后的劫匪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听到了陈寿江的吼叫声,有人勃然大怒,蹬着自行车冲上来叫道:“日你娘!死到临头还敢冲爷爷狗叫?”
陈寿江毫不犹豫,他枪口贴在高大青年的脸上,一把扣动了扳机!
“砰!”
枪口喷出的橘红色火焰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几乎同时一声清脆震耳的枪响骤然划破死寂的夜空!
子弹呼啸着,狠狠地钻进了驶来自行车的车轮里。
不过子弹没有击中车轮,而是穿过辐条射进了旁边的冻土里,溅起一蓬裹着冰碴的泥土和碎石,“噗噗”地落向四方。
车门前的青年吓得惨叫一声。
接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
可刺刀一落挂在了他脖子上。
陈寿江那炸雷般的怒喝又响了起来:“敢动,老子抹你脖子!”
然后他继续怒吼:“现在小青年胆子真他娘大,连军车也敢抢!”
“马勒戈壁的,抢劫军车?嗯?!我看你们是找死!”
他的吼声和枪声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那群拦路劫匪的头顶。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旷野的寒风似乎也停滞了片刻。
后面骑车冲过来的青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重拳,自行车咣当一下子摔翻在地,他整个人也僵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镐把砸在地面上,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其他还挥舞着棍棒、蠢蠢欲动的劫匪也彻底吓懵了。
刚才那股子聚在一起的凶悍,在真枪实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有人手里的钢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有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土路上。
还有人蹬着自行车下意识地就想扭头往路边的黑暗里钻!
钱进怕他们回去喊人或者暗地里还藏了火器,于是赶紧说:“不准跑一个!”
陈寿江闻言一脚踢开车门将那傻站着的高大青年给踹倒在地。
他的身体从驾驶室里探出一半,双手握枪打了出去:
“砰砰砰!”
火光闪烁,三声枪响一连传出去。
子弹打在树上、打在地上,打的树皮和砂石翻飞:
“都别动!谁动打谁!”
“都他妈听着!想活命的!立刻!马上!给我把车扔下!”
“自行车扔路边!身上带的刀、棍子、破铁片子,都他妈给我扔地上!”
陈寿江没打算直接下死手闹出人命,所以两发子弹没照着人打出。
同时他也不是神枪手,并没有指哪打哪,很凑巧,其中一发子弹贴着一个青年的头皮打在了旁边老杨树树干上。
这把那两个骑车要跑的青年吓惨了,他们自行车剧烈一晃顿时摔了个大马趴。
钱进也吼了起来:“全蹲下!谁站着打谁!谁站着击毙谁!”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这些人的身体。
七八个赶紧爬起来蹲下。
此时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视野不佳加上人生地不熟,他不敢贸然下车去抓人,万一暗地里藏着人怎么办?
这样他就喊道:“还有!把你们外面套的破棉袄、破大衣、破鞋子都给老子扒下来!扔地上!然后赤着脚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再让我们看见你们一根毛,下一枪,就他妈不是打地上了!”
他话音刚落,陈寿江又扣动扳机。
火光一闪。
脆响骇人!
这一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劫匪们开始哭爹喊娘:
“妈呀!”
“长官饶命啊!”
“别开枪!别开枪!我们脱!我们脱!”
鬼哭狼嚎般的求饶声瞬间炸开。
瘫在卡车车门旁边的那个高大青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飞快的解开了自己棉袄的扣子。
其他人见此更是有样学样,他们手忙脚乱的拼命撕扯着身上的棉大衣。
有人吓得连扣子都解不开,直接用力把衣服从头上往下硬拽,差点把自己勒死。
棍棒、砍刀、铁锹镐把被胡乱地扔了一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自行车也被他们如同丢烫手山芋般推倒在路边的枯草丛里。
不到一分钟,地上已经扔了七八件颜色各异、但都肮脏破旧的厚棉袄和大衣。
没一会几个青年只剩下单薄的秋衣秋裤,在零下十几度的刺骨寒风中,一个个排骨精瑟瑟发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钱进吼道:“鞋呢!”
青年们哆嗦一下子,抽泣着又开始脱鞋。
等到他们最后光着脚了,钱进嘴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如同听到了特赦令,这群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青年,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冲向路边的黑暗。
瞬间,七八号人一起消失在了浓墨般的夜色里,只留下几声被冻得变调的哭喊和摔倒的闷响被夜风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