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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风云 第十一章:青山闻诏隐龙藏

作者:欸哎懒散人 分类:武侠 更新时间:2025-07-08 13:42:48 来源:平板电子书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金陵皇城。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一块浸透了无尽悲伤的巨大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那一片片金碧辉煌的琉璃顶之上,将那本该是煌煌天威、光耀四海的帝国心脏,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阴翳之中。风停了,往日里穿过高大宫墙与幽深甬道时那呜咽的、仿佛是无数冤魂在低泣的风声,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比喧嚣更可怕的、凝固的死寂,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片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空间里,放缓了流逝的脚步。

乾清宫的寝殿之内,这种死寂,被一种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汤药味,渲染得愈发沉重。那味道,混合了长白山老参的醇厚、川中附子的辛烈、以及数种从西洋进贡而来的、用以延续生命的珍稀香料的奇异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另一种,从那张巨大的、雕刻着九龙出海图案的紫檀木龙榻之上,丝丝缕縷散发出来的,属于生命本身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腐朽的,枯败的味道。

殿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重的明黄色锦幔死死地遮蔽着,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的外界天光透入。数十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金制的烛台之上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殿角那些巨大的盘龙金漆宝柱,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空气浑浊而又滚烫,吸入肺中,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灼伤,令人胸口发闷,头脑昏沉。

大明王朝的开国之君,那个曾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整个天下都紧紧握于掌中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榻之上。他快要死了。

岁月的风霜,早已毫不留情地在他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沟壑,那沟壑,比他亲手缔造的这片江山版图上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更为曲折,也更为深邃。他那头曾经如雄狮般浓密的头发,此刻已变得花白而稀疏,被一方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明黄色头巾松松地束着。他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能轻易看穿人心底最深处所有肮脏与龌龊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老年人特有的浑浊与疲惫,仿佛两口即将干涸的、积满了岁月泥沙的古井,再也映不出这万里江山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寝衣,那件绣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的十二章衮龙袍,早已被褪下,静静地叠放在一旁,仿佛一件与他再无干系的、冰冷的戏服,沉默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然而,即便他已衰弱至此,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仪,却已深入骨髓,即便只是一个轻微的、艰难的呼吸,依旧能让这整座巨大的寝殿之内,所有侍立在阴影中的太监与宫女,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那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来拖延时间的太医院御医,包括那些跪在殿外哭得肝肠寸断的后宫嫔妃,甚至包括那些早已成年封王、却依旧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们。此刻,他那巨大的、空旷得如同陵寝的寝殿之内,只剩下了一个人。

皇太孙,朱允炆。

这个年仅二十一岁、即将要承继这片庞大江山的青年,正恭敬而又悲伤地跪在龙榻之前,双手紧紧地握着他祖父那只早已失去了所有温度的、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他穿着一身最素净的白色孝服,那张因继承了母亲懿文太子妃常氏的血统而显得过分清秀儒雅的脸上,挂满了泪痕。他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那双因为饱读儒家经典而显得格外清澈的、充满了仁厚与理想主义光辉的眼睛里,满是即将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悲伤、对那张空悬龙椅的敬畏,以及一种,即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一个庞大而又危险的未知世界的,巨大的茫然与恐惧。

“……允炆。”

一个沙哑的、微弱的、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的声音,终于从龙榻之上,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允炆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向前膝行两步,将耳朵凑到他祖父那干裂的嘴边,声音已然哽咽得不成样子:“皇爷爷……孙儿在……孙儿在这里……”

“别哭了。”朱元璋的呼吸,如同一个早已破损了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停下,“咱……咱这一辈子,见过的血,比你读过的书里所有的字都多;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生死,咱早就看透了。咱现在……只是不放心……不放心你这个娃娃……”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了一丝缝隙,那缝隙中射出的光,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凝视着自己这个亲手挑选的继承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然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在审视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甚至还有些怯懦的雏鸟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的性子终究是太软了,心肠也过分仁厚,”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巨大的气力,“这本是好事,对黎民百姓自当如此,但若对那些会反噬己身的饿狼也讲仁厚,那便是自寻死路,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得干干净净。”

朱允炆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皇爷爷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那是压在这位老皇帝心头,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你的那些叔叔……”果不其然,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咱亲手喂大的狼崽子。尤其是你的四叔,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他最像咱年轻的时候,也因此最不是个东西。他心里藏着一头猛虎,一头随时都会挣脱笼子、要将你这张龙椅都撕得粉碎的猛虎。咱当初把他封到北平去,就是为了让他去跟北边的蒙古人狗咬狗,让他没工夫来惦记咱这金銮殿。可现在,蒙古人被咱打残了,他那头猛虎没了对手,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便只会死死地盯着你屁股底下这张椅子了……”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颤抖着,指了指寝殿正中,那张在昏黄烛火下散发着幽幽金光的,龙椅。

“……削藩,是对的,咱早就想削了,只是没来得及。”朱元璋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灌注于这最后的、关乎国本的嘱托之中,“但削藩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像咱当年对付胡惟庸、对付李善长一样,得用文火慢炖。你要先剪他们的枝叶,断他们的党羽,收他们的财路,把他们变成一棵棵光秃秃的、孤零零的树干。到那个时候,你再亮出你的斧头,一斧子砍下去,便万事大吉,谁也说不出半个不是来。你若是一上来就要动他们的根,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你同归于尽。这个道理,你懂吗?”

朱允炆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孙儿……孙儿懂了,皇爷爷放心。”

“你不懂。”朱元璋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与疲惫,“你的心,被那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给教得太软了。你总想着要以德服人,要行你那套虚无缥缈的仁政。你忘了,咱朱家的这片万里江山,不是靠‘德’字得来的,是靠咱这双手,靠着屠刀和鲜血,一寸一寸,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说着,竟真的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双布满了老人斑、青筋虬结的手。那双手,曾握过乞讨的破碗,曾敲过皇觉寺的木鱼,也曾,握住过那柄决定了千百万人命运的、冰冷的屠刀。

他看着朱允炆,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刻入这个年轻的继承人的眼中。

“……还有一件事,一件比你那些叔叔们加起来,都更要紧的事。”他喘息着,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一个足以让鬼神都为之变色的秘密。

“齐司裳。”

当这个名字,如同一块万载寒冰,从那干裂的、帝王的嘴唇中吐出时,朱允炆的身体,再次猛地一僵,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那个六年前在午门之前,以一人之力独战三大高手,斩杀锦衣卫数百精锐,最终从咱这固若金汤的紫禁城里从容遁走的乱臣贼子。”朱元璋的眼中,那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是个变数。一个连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变数。”

“他的武功,早已超出了凡人的范畴,近乎于妖。他的心智,更是深沉如海,难以揣度。咱当初封他为‘天下第一’,就是为了用这天大的盛名,将他捧上云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永远活在咱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有半分妄动。可咱,终究是算错了一步,咱低估了,他那份所谓的‘兄弟情义’,是何等的愚蠢而又顽固。”

“咱利用石惊天之事,本想将他这条蛰伏的潜龙彻底逼出来,然后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却没想到,他竟真的敢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莽夫,公然与咱这整个江山社稷为敌。”

“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朱元璋的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忌惮与恐惧的复杂情绪,“他不敬君王,不畏法度,只信他自己心中的那套狗屁道义。他就像一柄没有刀鞘的绝世神锋,看似无害,却随时都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刺向你最柔软的腹部。”

他死死地抓住了朱允炆的手,那力道之大,竟让朱允炆感到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允炆,你给咱听好了。”他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最后的诅咒,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咱早已下了一道密旨,就藏在乾清宫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后。你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它取出,然后动用所有你能动用的力量,无论是锦衣卫、东厂还是京营大军,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将此人连同那个姓苏的妖女一并诛杀,必须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

“此等人,桀骜不驯,其心难测,咱用之,尚可勉力压制。你,记住咱的话,你,驾驭不住!!”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双费力睁开的眼睛,终于,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那只紧紧抓住朱允炆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他那颗猜忌了一生,算计了一生,也征伐了一生的帝王之心,终于在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华丽而又冰冷的牢笼之中,停止了跳动。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崩于乾清宫,享年七十一岁。

“皇爷爷——!!!”

朱允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响彻了整座死寂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寝殿。

然而,当他从那巨大的悲痛之中稍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祖父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安详、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脸时,他的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个与悲伤截然相反的念头。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龙椅,在心中用一种近乎于发誓的语气对自己说道:“不……皇爷爷,您的路,是用鲜血与白骨铺就的。孙儿不要走您的路,孙儿要开创的,是一个真正以仁孝治天下,以德政化万民的盛世……”

他,终究还是不懂。或者说,是不愿懂。他不知道,他所厌恶的那种属于屠夫的简单而又粗暴的逻辑,在很多时候,恰恰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最有效的手段。而他所向往的那种属于书生的、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道路,其尽头,通往的往往并非是盛世,而是一个更为惨烈,也更为悲壮的深渊。

帝国的丧钟,与新君的理想,在这一刻,交织,回响。

而那张写下了“诛杀齐司裳”的、浸透了帝王最后杀意的密诏,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乾-清宫的牌匾之后,覆满了尘埃,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来将其取下的,人。

……

时光,如白驹过隙,无声无息地,碾过了帝国的山河。

当金陵城那冗长而又压抑的国丧,终于渐渐淡去;当新君“建文”的年号,开始取代沉重的“洪武”,成为帝国新的纪年时;那场曾震动天下的“午门喋血”,也如同所有惊心动魄的传说一般,渐渐地,被淹没在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与坊间的蜚短流长之中,化作了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段传奇,与秦淮河畔多情歌女口中一曲婉转的悲歌。

对于金陵城中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齐司裳”这个名字,已然成了一个遥远的、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符号。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魅影”,此刻,正身处**里之外,皖南与赣北交界处,一座连最详尽的舆图之上都未曾标注过的无名山谷之中。

时值建文二年,暮春。

谷中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清新。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那缭绕于山间的乳白色浓雾,照进这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时,整个山谷仿佛都从一场恬静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溪边的无名野花,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林间的雀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快鸣叫,它们无忧无虑的啼唱是这片宁静之中最动听的乐章。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从谷中蜿蜒而过,溪水冲击着光滑的卵石,发出“淙淙”的声响,洗涤着尘世间所有的喧嚣与杀伐。

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异常平整的巨大青石之上,一个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的男子正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呼吸悠远而绵长,仿佛已与这整片山谷的草木、溪流、乃至于那流动的风,都彻底地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分彼此。正是齐司裳。

数年的光阴并未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那双曾经亮若星辰、也曾冷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即便是闭着,也再也看不到半分的波澜。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惨烈,在看透了所有的荣辱与生死之后,才会拥有的真正的平静。他身上那股曾石破天惊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也再无半分外泄的迹象,而是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溪流在他体内缓缓地循环往复,滋养着他那曾因重伤而受损的经脉,也洗涤着他那颗曾被仇恨与悲愤填满的疲惫的心。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座由他和苏未然亲手搭建的竹木小屋前,一袭素雅布裙的苏未然正静静地舞着剑。她手中握着的依旧是那柄曾陪伴她走过无边黑暗的“青鸾”剑,剑身依旧是那般薄如蝉翼,流转着青濛濛的寒光。然而,她此刻所使出的剑法却与当初在锦衣卫中时截然不同了。她的剑不再有那种为了杀戮而存在的阴毒与诡诈,她的剑招变得舒展、大气,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剑光闪动之间,不再是毒蛇吐信般的阴狠,而是如一只真正的青鸾神鸟在云海之间自由地翱翔。时而剑尖轻点,如“鸾鸟叩门”,充满了灵动的试探;时而剑身回旋,如“青鸾翔空”,划出一道道圆融的、无懈可击的弧线;时而剑势又陡然一变,化作万千道细密的剑影,如“凤羽千寻”,将身前的一片落叶绞得粉碎,却又不伤及地面半分的青草。她的武功在这数年与世隔绝的潜心修炼以及齐司裳那毫无保留的论道般的指点之下,已然脱胎换骨。她不仅修复了那被韩渊废掉的丹田,更是在齐司裳那醇厚混元真气的滋养之下,打通了过去许多从未触及的玄关。她的《青鸾诀》终于摆脱了韩渊所强加于其上的那层名为“杀戮”的枷锁,回归了这套玄门正宗剑法其本来的光明磊落的面目。

当最后一式“百鸟朝凤”使尽,苏未然收剑而立,额角已渗出了细密的晶莹汗珠。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她转过身,看向溪边那依旧静坐不动的身影,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依赖所填满。

“你的剑,比去年又快了三分。”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那青石之上传来,齐司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依旧不够稳。”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了她手中那不住轻鸣的剑尖,“《青鸾诀》贵在轻灵,却也易失于轻浮,犹如枝头之鸟,虽能一飞冲天,却也易受惊弓之扰。你方才那一招‘凤羽千寻’,剑势虽密,剑意却散了。真正的快,并非招式之快,而是心念之快。当你心中再无半分杂念,能与这风同游,与这水同流,你的剑便能比光更快,比思想更先一步,到达它该去的地方。”

他说着,手指在她的剑身之上轻轻一弹。“嗡——”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苏未然只觉得一股精纯无比的混元真气顺着剑身传入自己的经脉之中。那股真气没有半分的霸道,只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老师,在她体内缓缓地游走了一圈,将她方才因运功而产生的几处细微滞涩之处一一梳理、抚平。

苏未然的心中一片清明,她对着齐司裳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雨后初霁般浅浅的微笑:“多谢先生指点。”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齐司裳收回手指,却没有看她,而是转过身,望向那云雾缭绕的谷口,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望向那座遥远的、充满了血雨腥风的京城。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也有些复杂。

苏未然看着他的背影,那颗本已平静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他们已经在这座山谷里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忘了那座充满了她所有血泪与仇恨的金陵城。她甚至有些贪恋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与世隔绝的平静。她知道,这种平静是偷来的,是这个男人用他自己的血和他那深不可测的武功,硬生生从那座帝国的修罗场中为她抢来的。她也知道,这种平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那片看似遥远的阴云,终究有一天,会再次飘到这座世外桃源的上空。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让这一天,来得再晚一些,再晚一些吧……

竹舍之前的药圃里,苏未然正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株新生的“龙血竭”。这种被誉为止血生肌圣品的南疆奇药,其根茎剖开之后,会流出暗红色的、如同凝固了的血液般的浓稠汁液,因而得名。她用一柄小小的乌木铲,轻轻为那株植物的根部松动着土壤,动作轻柔专注,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而非寻常草木。那沾染了些许黑色泥土的、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与那抹刺目的暗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抹仿佛依旧带着生命余温的红色,那双本已在数年安逸时光中恢复了些许宁静的眸子,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悠远而又复杂的涟漪。

她的思绪,仿佛被这抹刺目的暗红色所牵引,瞬间便穿透了数年安逸的时光,越过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回到了那个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充满了血与火、绝望与背叛的,金陵之夜。

……

那是一个连月亮都被吓得躲进了乌云深处的血腥夜晚。当齐司裳抱着她,从那扇被“断岳”刀硬生生轰开一个狰狞缺口的玄武门冲出时,整座金陵城已然化为了一座正在疯狂燃烧的巨大牢笼。城内,是汉王朱高煦麾下那些早已杀红了眼的叛军,在四处烧杀抢掠,火光将漆黑的夜空都映照得如同黄昏;城外,则是韩渊与东厂布下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正等待着他们这对亡命鸳鸯自投罗网。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天地之大,仿佛已再无他们分毫的容身之所。

齐司裳的伤势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要严重百倍,他硬生生承受了凌绝那足以将金铁都化为冰屑的“玄阴指”,又以肉身硬撼了霍禄那融合了波斯拜火教秘术的“幻刃”一刀,两股截然不同的阴毒之力早已在他体内化作两头最凶猛的洪荒巨兽,疯狂地撕咬、冲撞着他那早已因过度消耗而变得脆弱不堪的经脉。若非他所修习的《混元一炁功》乃是道家无上心法,其真气浩瀚绵长、生生不息,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当世高手,此刻恐怕早已爆体而亡,化为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勉强运起三成功力,将那两股暴虐的异种真气死死地压制在心脉周围,不敢有丝毫的妄动,否则便会立时引发气血逆流、走火入魔的惨烈后果。

而苏未然的状况则更是凄惨到了极点,她的丹田气海被韩渊那阴毒霸道的《缚龙功》掌力彻底震碎,一身引以为傲的《青鸾诀》功力早已散逸得一干二净。更可怕的是,她为了替齐司裳挡下凌绝与霍禄那致命的联手一击,娇弱的身躯竟成为了数股顶尖内力相互冲撞、碾压的战场,那股阴寒刺骨的玄阴真气与那股灼热无匹的波斯刀气在她那早已失去了真气保护的五脏六腑之中疯狂肆虐,早已将她体内的生机彻底摧毁殆尽。此刻的她已与死人无异,之所以还尚存一丝微弱的呼吸,全凭着齐司裳不计任何损耗地将自己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金子般宝贵的混元真气源源不绝地渡入她的体内,为她强行吊着那一口随时都可能消散的命气。

两人相互扶持,或者说,是齐司裳半抱着早已失去所有力气的苏未然,在金陵城那些被火光映照得如同鬼域的狭窄后巷之中狼狈地穿行。他们不敢走任何一条大街,因为那上面布满了巡逻的叛军与锦衣卫的暗探,他们只能像两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躲在那些最阴暗的、充满了腐臭与污水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从房檐上滴落的、混杂着瓦砾与灰尘的污水,将他们两人都浇得湿透。齐司裳还好,尚能运起一丝真气护住心脉,可苏未然却早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那股属于死亡的冰冷黑暗正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淹没她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意识。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看着身旁这个为了她而将自己也拖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的男人,看着他那张因重伤与耗力而苍白如纸的清俊脸庞,看着他那双即便是身处如此绝境却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的眸子,心中那股早已被仇恨与绝望填满的坚冰,竟奇异地融化了一角。

“……放下我……走吧……”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你……带着我……我们……谁也走不了……”

齐司裳没有回答,只是将怀中那具冰冷的、正在飞速流逝着生命气息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一些。他没有去看她,只是抬起头,望着那片被火光与浓烟染成了暗红色的绝望夜空,眼神平静得近乎固执。仿佛即便是这天地都已舍弃了他们,他也绝不会舍弃她。

就在他们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道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船笛之声,竟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那片被夜雾笼罩的秦淮河的方向幽幽传来。

齐司裳的眼神猛地一凝,他一把抱起苏未然,身形一晃已如一道真正的魅影,几个起落便穿过了最后一条充满了污泥与垃圾的巷道,来到了那条象征着金陵繁华与罪恶的秦淮河的岸边。只见那宽阔的、在火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面之上,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船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的芦苇荡之中,仿佛已在那里等待了许久。船头立着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齐将军,殿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从船上传来,那声音不带半分感情,却又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练与威严。

齐司裳的心中剧震,他看着眼前这艘在风雨中稳如磐石的乌篷船,心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他知道,这绝非巧合。就在此时,船舱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属于年轻人的手缓缓掀开,一个穿着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服饰,面容清秀儒雅,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的青年,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正是当今大明的皇太孙,未来的建文之君,朱允炆。

“齐将军,”他看着齐司裳,看着他怀中那个早已气若游丝的苏未然,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与不忍,“孤,来迟了。让将军受苦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苏未然,单膝缓缓地跪了下去。这一跪,并非是臣子对君主的愚忠,而是一个在无边绝望之中看到了一丝生机的孤独战士,对那束光最本能的致敬。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苏未然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这座宁静的山谷。她看着手中的那株“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座他们共同生活了数年的竹木小屋,心中那份早已被岁月磨平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段在山谷**同疗愈的过程,是她此生最痛苦,却也最温暖的记忆。

她记得,齐司裳的伤是何等的凶险。那股来自凌绝的“玄阴指”真气如同一条潜伏在他经脉深处的阴冷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机;而那股来自波斯高手霍禄的异域奇毒则更像一团燃烧不尽的地狱邪火,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疯狂灼烧。两股力量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死亡闭环,每一次当他运起《混元一炁功》试图用那至阳至刚的真气去驱逐那股阴寒的毒素时,那股炽热的火毒便会趁虚而入,让他痛不欲生。那段日子里,他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冰与火的战场,时而浑身滚烫如火,皮肤之上竟会浮现出诡异的赤红色火焰状图腾,让他在昏迷之中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时而他又会通体冰寒如铁,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冰晶,整个人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丹田被废,经脉寸断,她就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丝线的人偶,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在他们两人都以为即将要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一同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是那位由朱允炆派来的使者送来的第二份“礼物”。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背着一个巨大药箱的古怪老者。他的眼神清澈而又锐利,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病痛与虚妄,他自称是隐居于蜀中青城山的“药王”孙不语。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更为奇特的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削瘦得如同一根在风中摇曳的青竹,穿着一身与孙不语同样款式的中性灰色道袍,宽大的袍服让她那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得空空荡荡。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了一截光洁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脸很小,五官却精致得如同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那双眉毛很浓很直,带着一股英气,高挺的鼻梁下,是总是紧紧抿着的单薄嘴唇,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警惕与疏离。她的皮肤则呈现出一种因常年与药草为伴、不见天日而形成的、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她的美丽并非是寻常女子的温润或娇媚,而是一种中性的、清冷的、甚至带着一丝药草苦涩气息的美丽,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于风雪之中独自绽放的白色雪莲,干净纯粹,却又拒人**里之外。她便是孙不语唯一的弟子,甘芷。

孙不语的到来并没有立刻带来奇迹,他见到齐司裳体内那两种相互克制却又相互纠缠的奇异伤势,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如获至宝,眼中闪烁着近乎于疯狂的学术研究般的光芒。“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围着齐司裳啧啧称奇,“老夫行医五十载,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将‘玄阴毒煞’与西域祆教的‘圣火血毒’同时集于一身的活人!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他竟是将齐司裳当成了一个绝佳的研究标本。

然而,他也确实是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治好齐司裳的人。接下来的,是一场漫长的、充满了痛苦与希望的战争。齐司裳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炉,以《混元一炁功》那至阳至刚的真气为“君火”,以孙不语用各种珍稀药材调配出的汤药为“臣火”,在自己的经脉之中与那两股阴毒的异种真气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而苏未然则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关键角色。她虽武功尽失,但她那颗曾被韩渊用无数机密卷宗与特务技巧填满的大脑还在。她将自己在锦衣卫中所学到的所有关于药理、毒理、乃至于人体经脉穴道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她能从孙不语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药方之中,敏锐地找出那几味可能会相互冲突的药材;她能根据齐司裳每一次毒发时的细微症状,精准地判断出是他体内哪一股毒素正在占据上风;她甚至在一次齐司裳因“圣火血毒”发作,浑身滚烫如火,神智陷入昏迷,连孙不语都束手无策的危急关头,凭着自己对波斯奇毒的了解,用一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一种同样产自西域的、性极阴寒的“冰蚕涎”混入药中,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狂暴的火毒,为齐司裳抢回了一线生机。那一次,连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药王”孙不语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视她如无物的甘芷,在看向她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敬佩”的光。

那段日子很苦,苦到苏未然每天都要在齐司裳那痛苦的嘶吼与挣扎之中度过,苦到她每一次为他端去那碗漆黑如墨的汤药时,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她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着。但那段日子也很暖,暖到当她在某个深夜再次被那场关于“静水堂”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瑟瑟发抖时,那个同样在承受着非人折磨的男人会挣扎着伸出他那只滚烫的、干燥的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之上。他没有说话,但那股从他掌心传来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却比这世上任何一句动听的言语都更让她感到安心。

他们就像两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同时受了重创的孤独飞鸟,若是失去了彼此,便注定会坠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只有相互依偎、汲取对方最后一丝体温,才能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风暴之中,寻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们是在相互救赎,他用他的生命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而她则用她的智慧为他压制那来自**之上的烈火。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恩情与怜悯,那是一种在生死的边缘共同挣扎、共同战斗之后所凝结成的、更为深沉、更为牢不可破的羁绊,是一种将两个早已破碎了的灵魂重新拾起,用彼此的血与泪一点一点地缝合在一起的共生。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苏未然看着手中的“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已从青石之上站起,正缓步向着她走来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微笑。

真好,能这样活着,真好。

齐司裳与苏未然在那间简朴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壶刚刚煮沸的山泉水在小小的泥炉上“咕嘟”作响,是这片静谧之中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齐司裳那双本是微闭的眸子,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睁了开来。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扇由竹条编成的简陋窗户,望向了山谷唯一的入口处,那片被缭绕的云雾所笼罩的区域。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但他那早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灵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座山谷的、陌生的气息。那气息很轻很柔,却又带着一股无论如何也无法被这山野的草木之气所完全掩盖的、属于宫廷的、独特的味道。

他身旁的苏未然也瞬间警觉,她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立刻闪过一丝警惕,整个人的气息都在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一只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雌豹。

齐司裳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静静地,望向谷口。

雨后的云雾渐渐散去,一个身影,终于缓缓地从那片缭绕的云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

她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之上用写意的笔法绣着几支淡雅的墨竹,雨珠顺着光滑的伞面滚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中女官常服,那衣料并非是奢华的绫罗绸缎,而是一种质地极为柔软的上等素锦,剪裁得体,腰间的束带上悬着一枚小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白玉佩,走动之间,既不张扬,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之处,都透着一股属于皇家特有的精致与考究。她的身形高挑而又匀称,步履轻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竟是滴水不沾,宛如凌波而行的仙子。

当她走得近了,苏未然才看清她的面容,饶是她自己也算得上是人间绝色,此刻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惊艳之感。那女子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美丽并非是那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勾魂夺魄的妖艳,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如同被江南烟雨浸润了千年的上等美玉般温润、端庄而又大气的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微笑既表达了对眼前这位传说中人物的尊敬,却又丝毫不失其身为皇室密使的气度与威仪。

然而,齐司裳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她那绝美的容颜之上,而是凝视着她那双看似温柔平和、实则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不起半点波澜的湖水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情绪,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的光,那是一种将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彻底献祭给了某个更高存在之后才会拥有的、绝对的平静与幸福。仿佛她此生的唯一意义,便是作为一面最光洁的镜子,去完美地映照出她所侍奉之人的意志与光辉,而她也在这份绝对的、心甘情愿的奉献之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她便是建文帝最信任的心腹,女官阮语薇。

她走到两人身前数尺之处,停下脚步,缓缓地收起油纸伞,露出了那张毫无瑕疵的美丽脸庞。她对着齐司裳盈盈一拜,那姿态优雅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声音更是轻柔得如同江南的春雨,润物无声,却又能轻易地滴入人的心底。

“奴婢阮语薇,奉皇上之命,特来拜见齐先生。”

她的自称是“奴婢”,称呼是“先生”,这一句话便已将彼此的身份与她此行的目的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之上。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皇上?”

阮语薇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竟奇异地多了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崇拜、爱恋以及一种将自身完全奉献出去之后所获得的、极致的幸福与满足的光彩。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盖着玉玺朱印的信函,双手恭敬地呈上。

“太祖高皇帝,已于一月之前,在乾清宫宾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如今临朝称制的,乃是当今的建文皇帝,陛下。”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那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让她家破人亡、沦为孤儿、认贼作父、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十八年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她以为自己会狂喜、会大笑、会痛哭流涕,可这一刻,她的心中竟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仿佛那支撑着她走过所有屈辱与痛苦的最后一根支柱,也随着这个男人的死亡轰然倒塌了。

而齐司裳的反应却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他脸上没有惊诧也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有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山峦,而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这数年来所有的压抑与悲愤,也仿佛吐尽了一个时代所有的血腥与杀伐。

“一座压在天下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终于塌了。”他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苏未然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没有去接那封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绝不仅仅是通报一桩死讯。

阮语薇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缓缓地将信收回袖中,继续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轻柔语调说道:“陛下登基之后,日夜勤政,以仁孝治天下。然诸藩王恃功骄横,拥兵自重,尤以北平燕王为甚,其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陛下为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为使天下苍生免遭二次涂炭,在征询了齐泰、黄子澄等几位顾命大臣的意见之后,已然下定决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削藩!”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入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之中。苏未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而齐司裳那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也瞬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如释重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

……

当日,阮语薇便在齐司裳的安排之下,住进了山谷中一间独立的客房。她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朝堂之事,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齐司裳的答复。而齐司裳则与苏未然在那间熟悉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夜无眠。

“你,怎么看?”苏未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齐司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窗。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的缝隙之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先帝用的是屠夫的刀,”他看着那轮残月,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他杀人从不讲道理,也从不找借口。他要你死,便一刀下来,将你连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所有一切都斩得干干净净,血肉模糊。这刀很凶很恶,天下皆惧,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刀势大力沉,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而这位新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自嘲,“他想用的,是书生的笔。他要以仁义为名,以祖宗法度为墨,为你画地为牢。他要告诉你,他杀你不是因为他想杀你,而是因为你错了,错得违背了天理,违背了人伦。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这一笔下去是何等的光明正大,何等的理所应当。”

“这笔看起来比刀要文雅得多,要干净得多。可是,未然,”他转过头看着苏未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的深深的疲惫,“对于那些即将要被宰割的牛羊而言,无论是锋利的屠刀还是尖锐的笔锋,又有何分别呢?终究都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更何况,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书生在拿起屠刀之后,会变得比真正的屠夫还要残忍百倍。”

他看着苏未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于北平的那头猛虎而言,屠夫的刀尚可敬畏,因为那代表着纯粹的力量。而书生的笔,却只会激起他最彻底的反抗与蔑视。一场比我们之前所经历的还要惨烈十倍的战争,恐怕已经不远了。”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超越了常人的政治远见,与何等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急于开创一个与祖父时代截然不同的“仁政盛世”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下方那两位他最信任的儒家恩师。

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深夜议事,而议题的核心,便是“削藩”的具体方略。齐泰作为兵部尚书,又是“削藩”政策最坚定的倡导者,率先出班奏对,他一身绯红色的朝服,神情激动,慷慨陈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陛下!《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王道之基,社稷之本!太祖高皇帝当年分封诸王,意在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然时移世易,如今诸王拥兵自重,在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其势已成国中之国,此乃违背太祖高皇帝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祸患,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悔之晚矣!”他的话引经据典,将削藩提升到了维护“祖宗法度”与“国家正统”的绝对高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正义性。

他身旁的黄子澄则立刻上前一步,将这套宏大的理论,落实到了具体的、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策略之上。他跪倒在地,对着建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急切,仿佛已看到燕王朱棣兵临城下的那一日:“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臣以为,削藩之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缓!然燕王朱棣,在诸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其人更是狡诈如狐,勇猛如虎。若我等一上来便直指北平,恐其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届时战火一起,北境百姓必遭涂炭,此非陛下仁政之本意。”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以为高明的智慧光芒:“故而,臣有一计,名为‘剪除枝叶,以孤其根’!我等可先从势力最弱、罪状最明显的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等人下手。此数人或荒淫无道,或骄横不法,早已在封地怨声载道,我等只需以朝廷之名,罗列其罪,发兵问罪,则可轻易擒之。如此一来,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削藩之决心,又能震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妄动。待将燕王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孤家寡人,届时,他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燕王不平?”

黄子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是老成谋国之言,既有策略,又显得仁慈,不愿轻易动武。年轻的建文帝闻言,龙颜大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诸王一一降服,最终实现天下大治的完美画卷。他激动地走下龙椅,亲手将黄子澄扶起,赞道:“黄先生此计大妙!既全了君臣之义,又可免刀兵之祸,真乃万全之策!”

然而,就在此时,殿下一个角落里,一位须发花白、一直沉默不语的吏部老臣却颤巍巍地出班,躬身道:“陛下,老臣愚钝,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燕王久历沙场,深知兵事,其麾下猛将如云,更有朵颜三卫那等百战之师。我等如此行事,会不会逼之过甚,使其提前举事?”

这位老臣的话,如同一滴冷水,滴入了这锅滚烫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热情的沸油之中。

齐泰的脸色当即一沉,他回过头,厉声斥道:“刘大人此言差矣!难道要因一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顾,任由藩王坐大,威胁社稷吗?此乃因噎废食之举!陛下奉天承运,代表天下正朔,但有王师所至,何人敢挡?燕王若敢反,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祖宗,乃是自取灭亡之道!”

黄子澄也紧跟着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锐尽在南方,钱粮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刘大人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年轻的建文帝,那刚刚被点燃的雄心壮志,又岂容这等“怯懦”之言来动摇?他对着那老臣,略带不悦地摆了摆手:“刘爱卿多虑了。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那老臣看着这君臣三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充满了自信与正义的光芒,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默默地退回了队列之中。他知道,没有人能再阻止这辆,由理想与偏执所驱动的华丽马车,向着那早已注定了的、名为“靖难”的悬崖,一路狂奔而去了。

年轻的建文帝,被两位老师描绘的这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蓝图所深深打动,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火焰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站起身,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年轻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阵潮红。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四海升平、再无藩王割据、皇权一统、万民归心的完美盛世。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两位先生所言,深慰朕心!朕意已决!”他缓缓地走回龙椅之旁,提起那支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上,重重地盖下了鲜红的玉玺。

“传朕旨意!周王朱橚,在封地多行不法,怨声载道,着即刻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以儆效尤!”

这,是第一道。很快,便会有第二道,第三道……

他不知道,他此刻用朱笔所画下的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其最终将要用多少将士的鲜血、多少百姓的泪水,乃至他自己的整个江山去偿还。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血腥内战,终于在这座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殿堂之内,敲响了最后的、倒计时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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