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仪式者的世界,对于奇物,有这么个共通的说法:
身体支付的代价,远小于灵魂与精神要支付的;灵魂与精神支付的代价,远小于命运要支付的。
意思是。
他们认为,代价最小的,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一类:
譬如需要服用某些难以入口的,或伤害**,哪怕造成更加严重后果的一类奇物——就像同生疏天真的孩子交换糖块。
他们远比商人要真诚。
而这一类奇物,也是最优秀,最高明,最受仪式者青睐的。
其次。
就是灵魂与精神。
一些奇物需要以使用者的灵魂为代价,或损伤他们的精神。
可逆。
但往往持有者意识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一类,通常需要谨慎再谨慎。
最后。
就是涉及命运与因果的奇物。
通常来说,此类奇物不会给太多吓人的‘警告’——至少比前两类看起来安全的多。
正如霍恩从弗洛里安身边带走的那一枚。
‘只’会带来‘小小’的灾难。
就这么点问题。
能有什么灾难危及到一个八环?
是啊。
曾有个九环也这样想。
肖恩·维斯特维克,弗洛里安的先祖曾持有那枚奇物。
“…我进来前,遇见了小夏尔。”
西奥多并不清楚弗洛里安琢磨些什么,见他垂头不语,声音轻了几分。
“…他还惦记着我们三个一起生活的日子。”
小夏尔是西奥多‘捡’来的。
在他领着弗洛里安东奔西走的日子里捡来的。
他还记得,当时那孩子缩在绛红色襁褓里,连哭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那段时间西奥多要做一个叛逆期男孩的叔叔,父亲,还要临时充当一个成天哇哇个没完的婴儿的母亲。
当时厌烦,如今想起来却又让他感到暖洋洋的。
人总要有些幸福的回忆。
六年,还是七年来着?
西奥多想着。
弗洛里安一天天长大,从个嘴巴讨人厌的,变得愈发沉默阴冷。
小夏尔倒日日开朗,仿佛没什么难事能让他嘴角向下。
“他说攒了些钱,够三张船票…”
西奥多说不下去了。
他疲弱无助的废话环着房间里的胡桃木圆桌茫然兜了几圈,像它的主人一样,在这向往自然或虐待——总有个理想存在的迷宫里找不着出口。
他往常带领弗洛里安,像他真正的‘父亲’一样,总是要挺拔、勇敢、精明,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西奥多总有说不完的、有关目的地的好赖话。
但在今天。
他变成了‘弗洛里安’。
弗洛里安成了他。
这维斯特维克的后代,好像再也不用谁来给他指路了。
“我会和霍恩讲一讲。”
西奥多说。
他不认为自己像弗洛里安所说的那么‘天真’——树母和兽牙的确因某些在他看来极其无聊的东西争斗着。
可自弗洛里安·维斯特维克仪式失败,连带许多兽牙的仪式者失去了「资质」…
西奥多认为,争斗就该结束了。
「大漩涡」再没有人能威胁到霍恩。他不行,弗洛里安更不可能。
也许。
他可以付出些代价,或者秘密——无论霍恩想要什么。
付出一些。
换得丰塞卡女士和弗洛里安的自由:顺便,还有小夏尔。这孩子没有什么「资质」,与其留在大漩涡,不如真带上船票,同他、弗洛里安一齐回到他们最熟悉的港口去…
西奥多想过。
倘若他是霍恩,必然会同意这个请求:弗洛里安作为维斯特维克家族最后的仪式者,显然在某方面比霍恩本人更具有号召力。
让弗洛里安远远离开,不失为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决定。
西奥多认为自己…
逻辑上还算正确吧?
至于‘显赫之血’——也不非要弗洛里安的。
在神秘学中,显赫的意思并非一成不变。不说霍恩,哪怕他都能想出许多办法。
他这样对弗洛里安讲,却只换来更加异样的眼神:嘲讽,还有…嫉妒?
“你还是‘无垢之身’,是不是?萨克雷先生?”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西奥多一愣。紧接着,‘无垢之身’彻底掀翻了他理智的桌子——这个词不常见于大漩涡。
是形容圣女的。
‘无垢之身’——西奥多知晓字面的意思。
“…你疯了,弗洛里安。”金发男人终于生了气:“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谈论我的父亲,萨克雷先生,”弗洛里安起身来到西奥多身旁,打开窗户:“也许你曾有过疑问。我们都明白,没有真正‘接触’过的感情,就像在空中种一棵树——”
“有些人怯懦的不敢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事实是什么,萨克雷先生,我的叔叔,你一清二楚…”
“我父亲和你不同。他没有你那禁忌、畸形的情感,扭曲的人格和渎神的灵魂。”
“他是个正常的,精明的,负责任的,正常精明负责任…”弗洛里安托捧着白羽雀,将它向窗外一送。
几个呼吸后。
扑棱棱远去。
“…的骗子。”
他转过身,正对面色阴沉的男人。
“正因为你皮囊下是个矫揉造作的姑娘,所以才上这种蠢当,萨克雷先生。你令人恶心,同时,也不配受谁怜悯。这是灵魂畸形者应有的下场——你以为自己为了上一代的情感,照顾爱人的儿子…你以为这行为有多么高尚?”
弗洛里安面露讽色:
“谁是你的爱人?畸形儿先生?”
“你为了安抚你的怯懦,向个内心鄙夷你的要一点甜水,一点爱情,一点‘宽容’,就像守着灶火,盼着玻璃窗外一个又一个黎明的厨妇——感情…或者,其他的?”
“现在这栋房子的主人是霍恩,萨克雷先生。”
西奥多从不知道,弗洛里安对自己有如此之多的‘怨言’。
他刻意避开弗洛里安的父亲,避开他永远不想谈论的‘感情’,低着头,朝门外去。
“…霍恩没有必要伤害你。至于丰塞卡女士…只要…只要我和他谈一谈。弗洛里安,很快,我会再来。带上小夏尔,我们…”
他闷声闷气,讲出来的话不知自己相不相信。
可人总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倘若没有傲慢,就是愚蠢和顽固。
他狼狈地落荒而逃,生怕弗洛里安再讲出什么他父亲的往事。
愚蠢但毫不值得同情的可怜人…
空荡荡的房间,连能陪他的鸟儿也飞走了。
弗洛里安站在窗边,向下望了良久。
抱歉,叔叔。
他看西奥多的背影消失在密林小径尽头,看套着宽大教袍的男孩仰头朝他招手。
抱歉…
小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