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探案2 第8章 黄阿芸

三十年前，那时候黄婆还不叫黄婆，她还是年轻的黄阿芸。

黄阿芸下定决心去城市是在丈夫去世后。

她和女儿在村子里相依为命，但村里的恶霸反复骚扰着这对孤儿寡母，连公公婆婆也不给她好脸色。

狠下心的女人卖了几乎所有的家当，甚至包括丈夫娶她时打的一对金戒指。她挑着担子，一头装着女儿，一头装着一些锅碗瓢盆，就这么来到了这个城市。

黄阿芸找了好多次工作都没能成功，和女儿漂泊在城市里。

直到有一次替同乡的打工仔做饭换些食物的时候，别人都夸她烧菜烧得好吃，她才想起，原来丈夫最喜欢的也是回到家里能吃上她现做的香喷喷的菜。

女人一边做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心里热络地在想未来的打算，眼睛也越发明亮起来。

终于活儿做完了，回到家的黄阿芸兴冲冲地抱起小小的女儿，问她：“小禾最想吃妈妈做的什么？”

小禾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想吃云吞！肉馅的！”

于是黄阿芸就把那个担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云吞摊。

春去秋来，黄阿芸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但云吞摊倒是固定在菜场，再也没变过。

城市发展，南来北往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云吞摊也有了自己的铺位。

黄阿芸守着云吞摊，手里的功夫没停过，她看着在一旁写作业的女儿小禾，旁人夸她巧手勤快，她却只骄傲自己的女儿成绩优异。

女儿不做作业的时候，会跑过来把剥好的糖果塞进她的嘴里，黄阿芸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用一粒粒小小的云吞把孩子养大，每一粒云吞都在她皲裂的手间摩擦成团，滚入开水中，又漂浮成云。

小禾就爱看这个，而女人只要看到小禾的笑容，再苦的日子都能捱下来。

终于，她买下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但她也终于成了客人们嘴里的黄婆，那个只是卖云吞、风雨不落、早起贪黑、不会享受的黄婆。

黄婆老了。

在小小的客厅里抱着哭泣的婴儿，那是她的孙女。

在她身后，长大成人的女儿小禾继承了她的职业。

小禾也是个手脚麻利的女子，她能一边做云吞，一边和丈夫争吵，只是毫不顾忌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在场。

吵的内容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但是对于黄婆来说，每句话都似乎是刺向她胸口，她觉得自己的脑仁要裂开了。

小禾丈夫：“家里太小，一家三口都不住下！”

小禾：“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把我妈赶出去吗？”

小禾丈夫：“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不走，我走……”

黄婆抱着婴儿走出了小屋，脑仁里的波涛汹涌终于平静下来。

她看着婴儿也止住了哭泣，心里想：一眨眼，孩子就长大了，孩子的孩子也要长大了。我把家留给她，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

小屋内又一次大吵，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不在家里，黄婆成了唯一的出气筒。

脑仁里的怒海卷土重来，痛得发苦，黄婆脸上的皱纹遮掩了一切，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

她走了没多远，就看到附近的居民都供奉着的一尊十分灵验的佛龛。

走到佛龛前，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和神佛对视着，悲天悯人的神佛仿佛看穿了她全部灵魂。

只要孩子好，哪怕减寿她也愿意，黄婆拿出福袋就这么祈求着。

下一瞬，她就这么直直地倒在佛龛前，周围的摊贩们呼喊着救人，不知道小禾夫妻是否听到。

晕倒前最后那个刹那，女人想的还是后悔要给孩子添麻烦了。

后来她就明白：人，真的不该随便发愿。

会诊室外，醒来后的黄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神色隐藏在皱纹中。

医院里十分安静，只听得到看片灯箱里传来的丝丝白噪音。

灯箱上面是黄婆的脑部 CT 图，小禾平静地和医生沟通着，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纹了。

“我妈她卖云吞 1 年能赚 10 万铢，如果我们花 100 万治好病，她又能活 10 年，病就治得值，要是只能活两三年，那就亏七八十万，到时候人财两空，不划算。”

黄婆想着女儿的神情是怎样的，她一直算是优秀的，可惜还是命不好没能考上大学，接过了她的摊位。

大夫提醒：“脑癌不治的话，她随时可能会死。”

“人老了，总是会死的。”

黄婆转身离开，她知道神佛已经实现了她发的愿。

……

回到了熟悉的唐人街菜场，黄婆看到孙女一个人在摊位旁边的自行车旁边玩。

她神色终于亮起来，缓缓蹲下身去，拿起寺庙福袋，旁边放着新买来的水果。

黄婆叫着孙女的名字：“图图，外婆特意求来的福袋，别弄丢哦。”

孙女图图顺从地接过福袋，挂在脖子上，然后蹭了蹭外婆的手，准备和外婆说谢谢，却听到呼唤，转过头去看到是自己的妈妈。

图图赶紧跑过去，抱住妈妈不放手。

小禾掰开图图的手，一脸严肃地对着自己的母亲：“妈你怎么又来了，医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咱们没钱治病，但好好休息可以啊。”

黄婆不敢看小禾的眼神，她觉得小禾眼里只会射出直插心口的箭：“我...我只是想图图，我想来看看她。”

小禾看到图图攥着的福袋，图图本来想展现给妈妈看。

但是小禾却生气地说：“我就讨厌你这一点，总是把钱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你有钱买点吃的不好吗？不要信那些神神佛佛的，这些东西保佑过我们吗？！”

女儿拽下孙女脖挂的寺庙福袋，递给了黄婆。

望着女儿和孙女的背影，黄婆泪眼婆娑，心里却想着：哪个父母不是在为孩子活着？我女儿也要养活她的孩子，我理解她…

黄婆病发，头疼欲裂，她知道神佛还在履行着他们的约定。

……

忍着头痛，黄婆在摊贩朋友的推荐下找到了律师纳文，大家都说他经常做这方面的工作，或许能帮得上忙。

不知道的是纳文到底收费如何，她揣着一丝希望走进了其貌不扬的纳文律师事务所。

隔着文件夹，桌那边的纳文看着保险合同，眉头皱成一团：“你的保险有问题，我帮不了你。”

黄婆着急，她想给孩子少点负担：“他们之前说得好好的……”

纳文微叹口气，点了点合同，啧啧不屑地说：“这合同有巨大的法律漏洞，他们就是专门这样骗你们这些老人家的。”

黄婆失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轻声问纳文：“我能不能告他们？”

纳文就像当初和阿明说的那样，告诉黄婆正义都是需要钱的。

看着黄婆颤抖的嘴唇，纳文知道她也没有机会实现正义，心里不忍，只能转过身去，整理着自己的文件，不再看黄婆。

黄婆在纳文面前低下了头，每条皱纹都浸满着悲泣，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从这人世间解脱，没有神佛能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