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利撒留·考尔花了仅六天不到的时间便抵达了彻莫斯,带着他的船,他的儿子,以及他的大部分身家——可以说,除去火星与索萨上的两间实验室以外,大贤者阁下已经将自己能带来的可能有用的东西全部带来了
单看这幅架势,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他是要去和谁拼命,事实与此相去甚远,但考尔大概的确是想和某人拼命的。
可惜那人已经死了。
“胡来,简直是胡来!”大贤者咬牙切齿地捧着一块老旧的数据板吼道。“他怎么敢如此离经叛道地编辑人类的基因?”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卡里尔和福格瑞姆默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而在场的第四人,阿纳齐翁·索萨·考尔则露出了一副非常古怪的表情,他那奇异的淡紫色嘴唇抽动了两下,最后勉强忍住了,没有说些什么。
大贤者本人对此完全没有任何自觉,他仍然在快速地翻阅那块数据板,同时大肆贬低法比乌斯·拜耳所用的科技究竟有多么的低劣与原始,甚至连手里的这块数据板都不愿意放过。
他说它‘在旧货市场上都没人愿意买’、‘居然连快速浏览接口都没有’、‘什么人才会用这种老掉牙的科技’.
这番充满了冷嘲热讽和心不甘情不愿夸赞的长篇大论一直持续了快二十分钟才勉强结束。
大贤者冷哼着将那块数据板归回原位,随后在器材与缆线之间笨拙地转了个身,勉强挤到了那些空空荡荡的培养罐前,开始逐一检查它们的交互面板,期间仍然在发出不满的咕哝声,活像是个摔坏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阿纳齐翁·索萨·考尔终于摇了摇头。
他走到审判官和原体面前,对他们郑重地鞠了一躬,开始替他的创造者道歉,整个过程非常娴熟。
卡里尔不禁笑了起来,他半开玩笑地问:“这些年来,你恐怕替考尔处理了不少类似的事.”
首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原先还会分配一部分算力给这些事,但是,当我帮他处理了第一次后,他就再也没有管过它们了。”
福格瑞姆闻言,斜眼瞥了那不远处的战车怪人一眼,随后语重心长地劝诫了一番。
“你不能老是这样事事都依着他,阿纳齐翁。考尔是个性格古怪的好人,而大部分人只能看到前半部分,即他所展现出来的不讨人喜欢的那些东西。你总是这样替他处理这些事,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首铸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福格瑞姆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止步于此,没有再说更多。
他大概是还想说点什么的,自上次彻莫斯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便一直很关注首铸,甚至以私人的名义赠送了他两把武器,几次回泰拉参加会议时也专程找过他。
首铸自那时起便经常替考尔处理诸多问题,下至武器订单,上至某些考尔的同僚发来的谴责,都由他一一回应。除非考尔在研究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心情特别不错,他才会自己管管这些事.
福格瑞姆诟病的点便在此处。
他实在是不明白,对于考尔而言,花上几秒钟写上一个自动应答的程序有何难处?为何非得将这些事甩给阿纳齐翁?
卡里尔也不懂,但他觉得这大概是考尔那糟糕的育儿观的某种延伸观念。
他决定暂时不去理会,除非考尔在完成了手头上的事情,解放了那些被占用的算力后还没有好转那他就得再去大贤者的脑袋里逛一逛了,看看他这可怕的家庭教育是不是受了某位明君的私人指导。
“他的研究最近有何进展?”卡里尔问道,转移了话题。
只是,这话倒也并非完全地出自社交需求。众所周知,贝利撒留·考尔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他有时候情商极高,有时候却活像是天下最傲慢的混蛋。
而且,当他全身心地投入进某项研究时,他成为后者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当他处于这种状态时,就别指望他主动汇报任何阶段性的进展了.
不到能够拿出一个足以震惊到所有人的成果时,考尔是不会主动透露任何消息的。用他的话来说,这叫保持惊喜和神秘感。
也正因如此,卡里尔不止一次地升起过潜入进考尔的实验室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的念头。
但大审判官毕竟工作极为繁忙,常年在审判庭和法务部之间来回跑,偶尔还得抽空回趟诺斯特拉莫附近审阅一下最近入伍的新兵们。他恨不得把标准的二十四个泰拉时拆开来用,已经完全失去了做这件略带整蛊性质之事的闲暇。
若是拉·恩底弥翁有空的话,想必会很乐意替他出面,可惜保民官近来也忙得不可开交——卡里尔并不知道禁军们到底在执行什么样的秘密任务,虽然他只需要问上一句就能得到答案,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没有工作经验的新手了。
现在,他经验丰富,已经懂得了某些不会被写在纸面上的规矩.
比如,不问就是没有。
是的,不问就是没有。但如果问了,成为了知情人,那么就要多写上几封由他自己来审阅、自己去盖章的报告了。
“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大人。”阿纳齐翁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有些无奈。“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他在实验室里打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和那个死灵互相争吵、辱骂的吼叫声.”
卡里尔眉头一皱,福格瑞姆险些笑出声。不远处,考尔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们那是在进行一些正规的学术交流。”他如是说道。“言辞或许过激,但绝无侮辱之嫌。”
他说完,便轰隆隆地转过身来,战车再次开动,带着他摇着头、叹着气,到了三人面前。卡里尔不得不微笑着瞪了他一眼,考尔这才结束他的长吁短叹,以一种完全提不起劲的语气开口了。
“好吧,我必须承认,法比乌斯·拜耳的确在生物学领域造诣颇深,不下于我。”
他顿了顿,忽地提高音量。
“但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可笑的、致命的错误!”
福格瑞姆忍住某种冲动,用谨慎而平静的语气问道:“什么错误?”
“他改动了帝皇的设计!”
考尔陡然咆哮起来,然后马上开始挥舞手臂,进入了演讲的姿态。
“雷霆战士是他对‘工具’和‘保护者’最初的设想,他们因为明显的缺陷而被废弃,但阿斯塔特也绝对算不上完美。他曾明白地告诉过我,阿斯塔特只是他对于下一个阶段设想的一种折中罢了,这充分说明了阿马尔·阿斯塔特的天赋有限。我尊敬这位大学者,可她的学识与天赋和帝皇比起来只能算是萤火之辉——”
眼见他有滔滔不绝的苗头,卡里尔赶忙出言引导话题,他实在是怕了,依照经验来看,假如让考尔就这么自由发挥下去,他可能会闲扯上数个小时才进入重点。
“——听你的意思,法比乌斯·拜耳和你,你们在阿斯塔特的后续发展方向上走了两条不同的路?”
“不同?不,不,大人,是截然相反,是截然相反啊!”考尔抬手捂住脑袋喊道。“假如我求的是稳定性和可持续性的话,这个天杀的叛徒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您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他把整个阿斯塔特的改造手术过程全部拆开推倒重来了一遍,以他自己的设想!诚然,改造手术在帝国内非常常见,但他”
卡里尔不得不再次打断他:“停一停,考尔,这些技术上的问题,我们还是留到之后再说。你到时候可以写一篇详细的报告甚至是论文,来详细讲述这些区别。而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即可。”
考尔委屈地看着他——大贤者那张又肿又白又老的脸能做出这种表情真是令人担忧自己的眼睛。
卡里尔深吸一口气:“你只需要告诉我,拜耳的研究对你究竟有没有用?”
考尔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方才给出答案,声音艰涩地像是他的嗓子里卡了半块生锈的齿轮:“.有。”
“很好,谢谢你。”卡里尔长出一口气。“那么,这些研究能让你将自己的研究推行到一个新的阶段吗?”
考尔皱起眉,专注地思考了一阵,随后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以,他留下的这些实验数据都非常有价值,尽管我需要逐一验证它们的可靠程度,但两个盲人摸着过河,总比一个强。”
“好,你需要什么帮助?”
这一次,考尔的回答便快了许多。
“我需要大量的物资,实验.不,志愿者,和能源方面的支持。我还需要诸位原体大人提供一部分他们的血液,各大初创团及其子团也是如此。从新兵、中坚力量再到百战老兵,每一个服役阶段的血液样本都不能遗漏。还有那些基因种子变异较为严重的子团,他们不仅要提供血液样本,还需要派遣一些战斗兄弟前来。”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肉眼和义眼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慑人的光亮,替代了心脏的引擎竟在下一秒隐隐开始轰鸣。
阿纳齐翁抬头看向他的创造者,凭借他们之间超乎寻常的熟悉,他发现,此刻的贝利撒留·考尔最主要的那一种情绪,并非激动或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安心。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考尔却已经看了过来。他弯下腰,抬起双手,放在阿纳齐翁的肩上,感慨万千地微笑了一下。
“考尔?”首铸望着他。
“没事,儿子。”大贤者笑着说。“今晚我大概能睡个好觉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而阿纳齐翁只是很疑惑。
在他的记忆里,贝利撒留·考尔从来没有进行过任何属于人类的睡眠活动。
——
投影台特有的蓝光持续地闪烁着,帝国现存的所有原体的脸都盘旋于不远处。他们专注地聆听着,直到卡里尔将考尔的发现和要求全部说完,方才开始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现在签署文件。”罗伯特·基里曼率先开口。“至于志愿者的问题我直接派遣一名英杰领头,这样如何?”
“大张旗鼓,太奢侈了。”佩图拉博冷冷地说。“就按贝利撒留·考尔自己的要求来吧,新兵、士官、百战老兵的血液,以及一部分志愿者。”
基里曼没有因他的语气而动怒,反倒沉思了一阵,最终点头同意了此事。
其余的原体们也紧随其后地跟上,进行了表态,竟然全体都投了赞成票。而在最后,圣吉列斯缓缓开口。
“我会出面,去联系他们。”他低沉地说,随后便熄灭了投影。
他没有明说他们是谁,但在场的人也并不需要他真正意义上的指名道姓,他们都是亲历者。
原体们沉默了一阵,随后便开始告别,蓝光一个接着一个的黯淡了下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洛珈·奥瑞利安。
“谢谢。”他对卡里尔,以及那个正站在他身后的影子,极为诚挚地说。
最后一抹光芒也消逝了。
卡里尔转过身,看向康拉德·科兹,后者正背着手对他微笑。
“笑什么?”大审判官故作威严地问。
夜之主耸耸肩,伸出右手到他面前,不无抱怨地叹了口气:“考尔说要抽血可我的血,要怎么抽呢?”
“抽亚戈的也是一样的。”
闻言,第八军团的原体忽然皱起眉:“那为什么不抽你的?”
卡里尔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恐怕我没那么多血给他抽。”
“是吗?也怪不得你,毕竟你的血早在一万年前的那些事情里都流干了.”科兹云淡风轻地说道。
卡里尔明智的在此时选择了沉默,没有接话,但夜之主今日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科尔乌斯·科拉克斯好像也还活着呢,父亲。”他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