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几位老萨满交流过,从他们口中,我得知,远在尚未回归帝国之时,死亡火山就已被夜曲星的人们视作了一种化身,一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这个世界的奇特意象。
这本该只是无稽之谈,就像其他世界上的人们对待他们自然奇观时的态度,终究会随着时间而祛魅.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试炼之时后,不断变换的地貌、不停碰撞的板块,却真正意义上地将这座火山塑造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
现在,我正站在数千米的高空向下凝望。它大的出奇。
它的中央部分由黑与红相间、冒着滚滚浓烟的数百个巨大火山口与难以计数的熔岩坑组成。万年来,就算处于白雪覆盖的寒冬,这座火山深处的热量也从未熄灭,岩浆与火焰持之以恒地喷涌而出,向着四周的土地不断绵延。
火蜥蜴们的要塞修道院中有一间古老的藏书室,起源于军团时代,其内存放着诸多从古夜曲星时代就已流传的书籍,其中甚至有不少非常古老的地貌图。而若是从最早的年代查起,便会发现死亡火山那时远没有如今这般庞大。
换言之,它一直在扩张。
有侵略性的扩张。
缓慢,却不可阻挡。
——《对死亡火山原始信仰和相关文化的研究》
作者:梅克·高恩,帝国学者。
——
卡里尔合上书。
这本书的作者梅克·高恩在帝国内部是唯一一位得到了火蜥蜴们认可,可以登上他们母星进行游览与学术活动的学者。
他于34第一次受邀前来,并在后续的两个世纪内出版了整整三十一本著作,涉猎范围极其广泛,甚至有专门介绍特色食物及其做法的。
以一己之力,他非常成功地破除了那时的帝国上下对于夜曲星的某种刻板印象。而在此之后,作为一个死亡世界,夜曲星总算得到了来自机械教以外的第二笔收入
即旅游观光。
然而,能来此地且有意愿前来的人往往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自然不会满足于单纯的游览,仅在七大巨城逛一逛就直接回家。他们想要更刺激的、更能让他们感到活着之实感的体验。
这批人中有一个名为肯罗·科尔尼的家伙下了决心,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死亡火山逛一逛,于是他提前两年落地到了夜曲星,随后想方设法地跑出了庇护城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特别幸运,还是真的能力过硬,总之,火蜥蜴们找了他整整四个月,才在一个靠近死亡火山附近的部落内找到当时已经说起了一口流利夜曲星土语的前贵族先生。
然后此事不胫而走,效仿者一度多到附近几个星系里的贵族们联合举行葬礼的地步。
火蜥蜴们为此极度头疼,甚至一度关闭了旅游航线长达几个世纪之久。就算后来再次开放,他们也做出了补救,比如所有游客都必须处于监管之下,以及会在试炼之时快要到来时关闭航线等.
可惜,这股风潮仍然延续到了今日。
许多达官显贵的后代都将此事当成了某种年轻时一定要完成的人生目标,好证明他们并不是单纯的酒囊饭袋。
当然,多数模仿肯罗·科尔尼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就被找了回来。但是,这些人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拥有全套且周密的计划、甚至会在落地夜曲星以前就做上为期几年的野外生存与反侦察训练——从这些事里,你可以看出,他们是来真的,仿佛就算真的这样死去,也算是得偿所愿。
卡里尔若有所思。
他觉得,夜曲星仿佛有某种魔力,诞生在这里的人们拥有顽强的意志力,将磨难视作挑战和给予,从不退缩或畏惧。但它好像觉得只是这样还不够,于是便假借了梅克·高恩的手,让那一本本介绍文化与风土人情的书变成了邀请函,吸引着想要挑战自己的勇敢者.或愚蠢的傻子。
多数时候,这两者仅有一线之隔而已。
他转身走向舷窗,向下凝望。
那地狱焦土般的景象和高恩书中所言的那般恐怖相差无几,只是,这位学者大概不会想到,在他死后仅仅数百年,死亡火山便停止了他所说的‘永无休止的扩张’.
但它的侵略性并没有消失。
它那深入地壳、遍及每一寸土地之下的岩浆,已经将一些原本被确认为灭绝状态的原始种猛兽带到了根本不属于它们的地方。最早只是零星几只,后来却发展成了数量堪称夸张的共同移动,哪怕这根本不符合它们这些顶级掠食者独来独往的特性。
而且,根据火蜥蜴们的研究来看,它们中实际上有一些年龄非常大的个体,至少存活了数千年。
迁徙
为了躲避某物而逃离。
飞艇缓缓降落,机舱门却延缓了许多才慢慢降下。炽热扑面而来,哪怕是身为火龙之子的灰烬之锤三连长,也默不作声地戴上了头盔。伦塔尔·黑貂和他的女主人则更不用多提,换上了全套的高温防护服,唯有禁军元帅和审判官两人还面色如常。
他们率先离开飞艇,正式地踏上了死亡火山的最深处。四周满是沸腾的,亮如白色的岩浆,唯有飞艇停泊之处蔓延着漆黑的金属光泽,但其边缘也多有熔烂之迹。
灰烬之锤躬身下去,细细地看了它们一会,其声音沉闷地响起。
“岩浆的温度又上升了”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吧?”卡里尔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大人。”灰烬之锤非常严肃、也非常认真地回答。“远在四个世纪以前,它们的温度就已经超越了机械教的测定仪器所能显示的极限。一位贤者曾经警告我们,如果再这样任由死亡火山发展下去,它的温度很有可能与太阳相比肩。”
“好吧。”卡里尔说。“据我所知,伏尔甘每一个世纪离开这里一次?”
“是的,大人。”
“他就在这里的最深处?”
“是的,大人——等等,您在干什么?”
卡里尔扣紧大衣的扣子,随后摘下帽子,头也不回地将它扔给了伦塔尔·黑貂。
“我要下去找他。”
话音落下,他一头跳入岩浆之中。诺恩·科贝恩悚然而惊,刚想去追,便被一只金色的长矛所拦。
“不必管他。”康斯坦丁·瓦尔多平静地说。“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做。”
他举起长矛,灰烬之锤顺着那古朴神器的顶端向上望去,恰好看见了几头从火山口岩壁坑洞中缓慢爬行而出的庞大野兽。
它们的眼瞳金如烈焰。
他生出极为强烈的握锤的渴望。
——
烟雾萦绕,火焰跃动,赤膊的铁匠站在他的铁砧前,细致地敲敲打打。
一块烧红的金属正在他手中钢锤的敲击下不断变形,碎屑纷飞,弯曲之处以肉眼观察却红到了近乎不真实的地步。不过,不知为何,这块金属并没有在一次又一次地承受打击中逐渐冷却下来,相反,它正变得越来越热。
数分钟后,铁匠放下了锻造锤,他看着那块已经亮如炽白流星的钢铁,竟伸出手一把将它拿了起来,细细端详。
他黝黑如煤炭般的皮肤在此过程中一直被它凶狠地啃咬着,然而,待到他终于将它放下时,那只手却未曾受到半点伤害。
他再次拿起锻造锤,沉闷的打铁声如约而至。钢铁顽强地反抗着,试图与锤子和铁砧搏斗,却仍然逃不脱被塑造成另一种模样的命运
片刻后,当铁匠第二次放下锻造锤,它已变成了一块粗厚的剑胚。漆黑、沉重,且布满赤红的纹路。
铁匠把它拿起,双手各握一端,随后来回划动几次。就这样,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剑胚表面那些顽固的黑色彻底消失不见,一种锐利、清亮的淡银色取而代之,但那些赤红的纹路仍然存在,仿佛扭曲的血管。
铁匠将它放在铁砧上,后退两步,细细地观察了一阵,面上不禁露出个微笑。
他又回到铁砧前,单手拿起仍然浑圆笨重的剑胚,如握剑那般提着它走入了黑暗。当他再次现身时,他已远离了自己的工作台,转而来到了一处没有光亮可言的洞窟前方。
在这炎热到就连阿斯塔特都无法承受的夜曲星地心深处,从此洞窟内向外呼啸而出的狂风却冷得令人吃惊。
感受着它,铁匠的神色逐渐变得冷冽了下来。
他大步向前,毫不畏惧地进入深处——他没有遮掩自己的存在,于是那些东西立刻发现了他。
这么多年以来,它们都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夜曲星的最深处寻找他.只有少部分时候,比如此刻,它们才终于能够得偿所愿。
然后迎来远比死亡更加凄惨的结局。
狂暴的力量经由铁匠的手臂,流传到剑胚之内,呼呼风声紧随其后,跟随着它划出的那道简单而直接的弧线,落在了一只怪物的头顶。它的愤怒就此转为哀叫,污秽的血肉可笑地带着骨头一起缩进了胸腔之中。
铁匠用空余的左手抓住它,把它举起,然后单手掷向远方。一阵细密的尖叫声伴随重物落地的声响一齐传来,他那赤红色的双眼满怀杀意地凝望过去,随后发足狂奔。
大地为此而颤抖,犹如夜曲星在响应他的怒火
剑胚再次落下,只是这次打击的对象却是一群渺小如虫豸般的生物,它们的身体在重压之下很快就炸成一团,粘稠的浆液和发臭的碎骨合在一起,在呼嚎的恶风中轻柔地哀叫。
铁匠知道这还没完,它们的灵魂正在向它们的伪神恳请离去。
但夜曲星不会允许,他亦不会。
他把那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剑高高举起,随后砸向地面。纯白到足以使人怔然的岩浆伴随着火焰一齐从破口处喷涌而出,掩盖了那群虫豸的残骸,还在顷刻之间便将此处寒意尽数驱离。
鬼怪们嚎叫起来,无论是已死的那些还是未死的那些。
铁匠回过头去,看向它们。
“有件事,你们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理解。”
他浑厚的声音伴随着火光缓缓响起,然后他站直身体,影子蔓延出去,不似人形,庞大而恐怖,竟压倒了黑暗。
剑胚再次落下。
一段时间后,他回到了铁砧前,而手中提着的剑胚已不脱胎换骨。现在,它的边缘锋利无比,寒光闪烁之间自有一股骇人戾气。原本赤红色的纹路也已冷却下来,化作黑色的荆棘,缠绕在剑身之上,显得独特且妖异。
铁匠将它平放于铁砧之上,便转身走到了一旁的工作台前,开始为剑柄及剑鞘挑选材料.
然而,就在此时,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响。
他浑身紧绷着转过身去,看见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人正抱着剑,略显好奇地打量它。
铁匠沉默片刻,缓步过去,将剑从对方手中轻轻地拿了出来,又回到了工作台前,开始装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声音平静,像是纯粹为了打发时间而开口的闲聊。
“有一段时间了。”那人一边东张西望、观察四周,一边答道。“算上今年,就是整整二十年了。”
铁匠嗯了一声,用手指将两枚铁片按到一起,又说道:“我看你的衣服上别着审判庭的徽记你已经回过泰拉了?”
“是的。”
“诺斯特拉莫呢?”
一声轻笑过后,卡里尔摇了摇头:“我已经回不去那里了,伏尔甘。实际上,别说回去,我甚至不能太靠近它。”
“是吗?但愿亚戈·赛维塔里昂不知道这件事。”
“他知道,而且已经接受了——你有多久没离开过夜曲星了,伏尔甘?”
“有很多年了。”
叹息着,铁匠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把完整的剑。剑鞘大概是用某种生物的皮和骨头制作而成的,泛着暗哑的光。剑柄也继承了这种朴实的风格,并无任何装饰之物,平凡且内敛.
然后,伏尔甘用手指轻轻地将剑刃推出了一节。
寒光乍现。
“你的手艺似乎.”
“似乎什么?”
“没什么。”卡里尔摇摇头。“你想好名字了吗?”
“暂时还没有。”伏尔甘说。“名字里蕴含着力量,武器在得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名字以前只是死物或工具,但在那之后,事情便将有所不同我想慎重地对待这件事。”
他低头看向手中之物,后者像是具备生命一般,剑刃竟在鞘内颤动了数下,以作回应。
铁匠的脸上有笑容一闪即逝。
他回到铁砧旁,将长剑斜靠于其侧面,随后找来一件工匠的皮围裙,套在了身上,双手甚至还娴熟地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才伸出右手,和如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某人握了握手。
“真是很久不见了,卡里尔。”火龙之主几乎算是怀念地笑着。“我还以为,我们最起码要再等上一千年,才能再次和你见面。”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
“嗯?此话怎讲?”
“罗格认为至少还需五千年,圣吉列斯说他根本不敢想这件事,罗伯特向我坦言,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我和他父亲都回不来的打算.你知道还有谁和你一样乐观吗?”
“谁?”铁匠好奇地问。
“佩图拉博。”卡里尔微微一笑。“他坚定地认为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他变了很多。”
“我想我们都变了很多就好比你,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避世的习惯。”卡里尔意有所指地说。
这句话让伏尔甘沉默了一阵子,片刻后,他举起手,指向周遭——剑、矛、锤、斧
任何一种曾在人类战争史中露面过的武器,无论是其原型还是改良款,都可在其中被找到。它们就这样经由铁链挂起,悬在半空之中,可初看之下却并不起眼,浸在黑暗之中,犹如石头或尘埃。
但这种伪装对卡里尔来说自然起不了应有的作用,他甚至无需去看,便能闻出那强烈的血腥气。
在他的感知中,这些武器不是死物,亦不是需要人力才能发挥作用的工具,它们根本就是一头头暴戾的凶兽,正渴求饮血与杀戮.拉尔赫在起初甚至以为它遇到了同类。
他深深地看了伏尔甘一眼。
“我必须做出改变。”铁匠恍然未觉地说,声音低沉。“过去,我总是不愿让我的野性占据上风.这种克制让我得到了一些,但也让我失去了很多,卡里尔。大叛乱结束以后,我才意识到,人也只是一种动物,兽性永远存于我们心中。”
他抬手,敲敲胸膛,发出的声音沉闷异常。
“而有时候,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保护者,你必须有所取舍。”
“就像你父亲一样?”卡里尔问。
“不。”伏尔甘说,一个极淡的微笑于他面上诞生。“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君王,我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那种程度的决心我只希望这世界成为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卡里尔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他其实不想让这场谈话过早的结束,对他而言,这种闲聊一般的场面是很稀少的,想来对火龙之主也是一样,但他必须进入到正题了。
“我能见见他吗?”他忽然问。
伏尔甘扭头看他,缓缓颔首。
霎时之间,世界改变了,地心深处的炽热就此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平和的空气,以及一间坐落在城镇中央的铁匠铺。
该有的东西它一应俱全,只是门大开着,其内也不见人影。店外的招牌上用煤炭勾勒着一个名字,恩贝尔,用高哥特语读来非常拗口,但若是换做夜曲星的方言,便自然到与呼吸无异。
“这是我养父的店。”伏尔甘说。“我就是在这里成长为人的这城镇叫赫西奥德,它那时就已经是七个庇护所之一了,但还远没有像后来那样被称为王城,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迎着阳光,卡里尔走出店铺,左右看了看。
石板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他仍然为此感到惊讶——马卡多曾说,每一个原体都继承了帝皇的某一面.而伏尔甘的确配得上这句话,在作为创造者的身份上,他甚至可能已经比他的父亲走得更远了。
“走吧。”火龙之主说。“我带你去找他。”
迎着阳光,他们开始在万年前的城镇中漫步。此时的赫西奥德还没有宽广宏伟的城墙,它看上去甚至有些担不起城镇这个称呼,倒更像是个坐落在泥巴里的聚集地。
但这也算正常,那时的夜曲星人除去要与自然环境抗争以外,还要应对黑暗灵族的威胁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异形被称作黄昏幽灵,只听这个称呼就能明白,他们怀揣着何等的恐惧。
每当瞭望台的号角声被吹响,惊恐的人们便会四处奔跑、逃往地窖或洞窟之中,祈求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不要被找到。不是没有人反抗过,但是,在伏尔甘站出来以前,尚生活在蛮荒时代的夜曲星人民根本无法与黑暗灵族相对抗。
反抗只会迎来更悲惨的结局。
在这种情况下,逆来顺受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卡里尔默不作声地想象着那时的人们是如何恐惧,如何悲伤.
这让他的双手忽然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而伏尔甘注意到了这件事。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意识到了卡里尔究竟是因何事而生出杀意。
他笑了。
“我那时候也头一回握紧了拳头。”伏尔甘说。
“然后呢?”
“我尽我所能地杀了一些.但没有杀完,有一个跑了。后来,我在另一个世界上又见到了她。不过,那是后话了,我们到了。”
他停住脚步,停在一间石屋前。他抬手,敲了敲门,片刻后,一个脚步声响起,急促而喜悦,带着无法掩饰的真诚。
荷鲁斯·卢佩卡尔推开门,看见他的兄弟,以及卡里尔·洛哈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