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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吟 胡笳催夜雨 第十五章 小碗儿

作者:仗义鼠辈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5 18:46:42 来源:平板电子书

“你醒啦?等一等就可以吃东西了~”

小碗儿这些天的运气着实不错,今天又有人赏了她一大笸箩剩饭菜,南市的张大婶收拢了一些卖不掉的菜叶还有一块掉在地上却还算完整的豆腐,都一并都给了她。

这让小碗儿很开心,种善因得善果这句话果然不假——自己不过是想偷点值钱的东西变卖,然后顺手把那个还没断气的人抬回了窝棚,竟然就真的可以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饱饭。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半个破砂锅,然后是一个破衣罗娑的背影,那件勉强算是衣服的东西上好像长满了疙瘩,仔细看才发觉那是用线绳扎起来的破洞。

他不知道小叫花子在锅里熬煮的是什么,但确实是那股刺鼻的味道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妇人心虽然只损经脉不伤性命,但如果适逢心火焚于内再加之寒邪侵于外,那便是再硬的筋骨也难策万全——就像一件刚锻打完还泛着炽红的铁器,马上就丢进冰水里的话,断然不可能完好无损。

佟林试着抬起手,然后一阵麻痒酸痛迫使他不得不选择继续像个死人一样静静地躺着。

举目四望,他庆幸于这地方还有一个满是窟窿的顶棚,但也不过是那么斜斜地耷拉着而已,房屋的四个角却只剩三根立柱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四面墙壁中也仅剩东面的那一堵还勉强可以挡住外面的风雨。

说这里是一间房子实在是抬举了——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可能都不会允许自己的猪圈坍破成这个样子。

小碗儿很快从破砂锅里盛了一瓢不知道什么煮成的粥,这个味道他不算陌生,至少前几天已经闭着眼吃过很多次了,但是首次直视这碗东西却让他抑制不住一阵阵的恶心——说是粥是因为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有米粒,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已经腐烂到黑黄的菜叶和一点一点黑色的神秘渣滓,他猜应该是碳灰。

但真正让他反胃的不是这些,是几只已经被煮熟了,僵硬白嫩,漂浮在米汤上的蛆!

佟林立刻联想到了前几天那些入口弹牙,充满了颗粒感的碎肉——如果有力气的话,他可能会把苦胆也吐出来。

“哦,有点烫,稍等我给你吹吹~”小碗儿开始很认真地吹着碗里滚烫的东西,时不时地还咽几下口水,仿佛捧着的是一碗珍馐美味——常年不洗的油腻把她的头发黏成一团打着结的蓬松,一个圆圆的脑袋被包裹其中,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人中挂着两条明显的白色痕迹。

她这种表情加上这幅尊容,足以让佟林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拿走...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嘶吼,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其实相比于窝棚里肆意横行的苍蝇,他这两个字倒是温柔得多。

“你不饿?那我先吃了,你这人也真奇怪,今天有白菜豆腐都不吃。”白菜豆腐,佟林几天前还觉得如果餐餐都是白菜豆腐,那简直无异于虐待——他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餐餐白菜豆腐食不果腹的。

“哦对了,你的药,等等啊~”小碗儿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给这个人煎药。

她三口两口地把一大碗粥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火上的半个砂锅拿下来放在了一边,接着她去一边的草垛下翻出来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又撕开一边的一个纸包,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今天!最后!一副药!白大夫!医术真棒!说四天醒!就四天,醒!”她好像很费力似的抓着一把草药往容器里塞,试了好半天她决定放弃,咔吧一声把最长的那根像树皮一样的东西折断了。

“记着,你的救命恩人叫小碗儿——我娘起的,说碗里有粮心里不慌,吉利!”门旮旯里是个木桶,她过去打水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顶门的树杈,门外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而火塘里的火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就继续噼噼啪啪地燃烧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到处都漏着风的地方。

她拎着那个装满水的容器走回来的时候,佟林才看清那是什么——一个崩了嘴儿的虎子,俗称叫夜壶。

“你一个大总管,就算是逃难,身上也不该一个子儿都不带吧?还有你那对儿刀,看着花里胡哨的结果就值几副药和一个肘子,喝了这顿你要是还好不了... ...我也就该给你挖坑了,到了那边别忘了跟阎王说点我的好话~”小碗儿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根树枝,这也许是前几天用过的筷子又或者很久以前随手抛弃的厕筹。

她不在乎,而她的出身和境遇也决定了她没资格在乎,所以她把这根东西放在胳肢窝里擦了几下就直接用来搅起了药汤。

可是佟林在乎,他不光吃了三天那种可怕的粥,喝了三天夜壶煮的药,连视同生命的鹣鲽刀也不见了——这么多得打击让他眼前一黑,世界再次变回那个静谧悠远的深渊... ...

再次醒来后,佟林想到了故主。

田乾的尸体就停在义庄,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依然死不瞑目,他贴身藏在怀里的那个雕金嵌玉的金丝楠木盒被收尸的里正拿去换了一口薄皮棺材,据说竟然一文钱都没有剩下。

小碗儿并不知道那个漂亮的木头盒子有多值钱,如果知道她绝对不会就那么随手丢掉——识货的里正拿回去以后很快就有了五亩地,而且是荆山脚下上好的水田,只不过盒子里被田乾珍之重之的宝贝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

佟林也只能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即便他现在和一个乞丐别无二致,却也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弋阳城里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而最近贴的到处都是的画影图形则说他是勾结流寇劫掠行凶的主犯,悬赏五千两,不论死活。

小碗儿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她自诩唯一的知情者——她始终觉得佟林是为了保护田乾而身受重伤,因为她发现佟林的时候,他依然张开手臂紧紧地护着那具早已经冰了的尸体。

不过她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如果海捕公文早那么几天下发,也许她就是个身价五千两的名媛了——狠心出卖一个昏迷的人很容易,但换成一个清醒的人则很难,尤其是当你知道他只不过是个代罪羔羊的时候。

义庄已经破败了多年,看守的人好像也在这场变乱之中不知所踪,门口的两个白纸灯笼已经破的只剩几根篾骨挂着丝丝缕缕的纸屑,在漆黑的夜里晃荡着,就像义庄里无主的孤魂。

近些日子以来的骚乱让弋阳多了很多的无主孤魂,有的只是用芦席一卷就随意地扔在角落,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是简单地撒了一层石灰,这并不能阻止尸体的内脏不断地腐烂变质,于是当这些淤积过度的**之气找到出口宣泄而出的时候,听起来就好像很多死尸在一边打嗝一边放屁。

“走吧。”佟林只是在田乾的尸体前默默地站着,既没有哭也没有对着天地发什么毒誓——官府说凶手尚未缉拿,案件不能具结,所以田乾也就不能入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尸体一天天**,因为他就是官府要缉拿的那个凶手。

“我说田大总管,您死乞白赖地非要到这来合着就是为了跟死人大眼瞪小眼是么?”

“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恩人。”

“死了就是死人~”

“... ...”

小碗儿说的没错,不管什么人,死了就是死人,但活着的人不可以仅仅是活人,活着的人必须有一个身份,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佟林的身份是复仇者,他的理由是丘禾。

休息了很多天,佟林绝望得发现妇人心对他的经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是这种毒药最可怕的地方,它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在凄凉潦倒之中过完残生——也许是他运气好,大量失血让毒素排出了不少,但如今的他功力只剩六七成,而且还在继续流逝。

时不我待。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命中注定,他很快就发现丘禾回到了弋阳,来宣旨加封平乱有功的慕流云。

一个卖主求荣的卑鄙小人,居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锦衣华服前呼后拥,而他现在只是一个瑟缩在角落里行乞为生的叫花子——佟林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得讽刺。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从长计议或者静待时机,一旦丘禾回宫,他可能此生再无机会,只能像今天一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仇人平静安稳,锦衣玉食地享受完这一生。

而他独自一人行事,则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他想到了田府密室里堆积如山的金银,很少有问题不能用钱解决,而去一线牵找几个刺客显然不在此列。

“哎~还去哪?家在那边!”小碗儿把那个窝棚叫做家。

“进城,田府。”佟林停下来,似乎是在等小碗儿追过来。

“你这个人是不是伤了脑子,好好地非要赶夜路来义庄,现在又要去鬼宅!”

“鬼宅?”佟林从小碗儿的口中已经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自从田家被灭门,那里就开始闹鬼,城里人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见过呢!”小碗儿言之凿凿,好像亲眼目睹厉鬼的就是她。

“我在那藏了些钱。”佟林说完就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了。

“你等会儿我~!!”小碗儿紧追两步,一把攥住了佟林的手,生怕他跑掉。

不久之前还恢弘大气的田家府宅几乎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原本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广亮大门威风不在,一扇门板已经在地上被人践踏了不知道多少次。

迎门墙上的浮雕松鹤图已经斑驳,上面刀砍斧剁的痕迹证明这里曾有过一场惨烈的打斗,不久前还随处可见的尸体有的被官府收敛到城外义庄,而那些已经零碎的则在城西乱葬岗挖坑埋掉了事。

昔日碧波清澈的荷花池,几天没人打理已经浑浊秽臭,水面上散落着一条纱巾和一件襦裙,它们静静诉说着主人遭遇的屈辱。

随处可见残骸和碎片,以及斑驳的血迹都在陈述着那一晚的贪婪和暴力。

佟林甚至觉得,刚才的密道里风声的呼啸似乎就是那天冤魂的哀嚎,那些哭诉简直就是响彻耳边挥之不去的怨恨。

小碗儿一路都紧紧得抓着佟林,小手因为恐惧变得冰凉,幽深的密道已经足够令她恐惧了,更何况出来以后的衰败和凄凉。

她把脸埋在佟林的衣袖里,只用眼角偷偷地往外瞄,好像生怕眼前钻出个什么东西——风从四面八方钻进墙壁和屋顶的破洞,然后又从别的地方钻出来,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小碗儿已经吓破了胆,她不敢放声大哭的原因是害怕真的引来鬼怪——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地道不长,但她打死也不敢自己走回去。

“咱~咱们回去行不?钱我不要了~行不?我求你了~~”小碗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佟林发现这个孩子原来也有不那么惹人嫌的时候。

“跟紧我,没事的。”他伸手抚摸着小碗儿的头,希望这样能让她稍稍镇定一点。

“咔拉咔拉~”“哇呜~”响动伴随着一声啼哭骤然划破寂静,小碗儿彻底失控了,哇的一声几乎是攀爬着窜进佟林怀里然后就开始放声痛哭——佟林的鼻尖几乎贴着她的头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让他险些昏倒。

这个声音佟林很熟悉,每年春秋季都会搅扰得整个田府不得安宁。

“娃娃,出来,啧啧啧~”佟林逗弄了没一会,就从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一只异常肥硕的大狸猫,那种像哭一样的声音正是它发出来的。

“小碗儿,别怕——你看,是猫,是猫的声音~”佟林一边安慰一边想要放她下来,但是小碗儿死死地抓着佟林就是不放手,无意中看见地上那只一边打滚一边继续哇呜哇呜的大黄猫之后,才相信了他的话。

“它叫娃娃,是... ...这里的猫。”太监最忌讳猫,因为每到特定的时节它们就会非常守时得开始叫春,不光声音极富穿透力让你堵着耳朵都不得不听,而且那悠扬婉转的声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到情情爱爱,你侬我侬。

娃娃本来是一只野猫,也许是因为田家的伙食太好,无意中游荡到此的它竟然赖着不走了——田乾曾为了它而大动肝火,但它神出鬼没机敏狡猾让所有人都对其无可奈何,几番交锋之后它也很识趣得远离了田乾的居所,把家安在了东跨院的园林中。

除了田乾,大家都知道府里还有这么一位秘密的住客,久而久之,它也就成了这府邸里的一员——从它来了之后,府里的老鼠日益减少,可喂它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它开始发福,最后胖得连叫声都茬了音儿。

小碗儿很费力得抱起娃娃,后者很配合地用脑袋磨蹭着她的手,小碗儿不是没有听到过猫的叫声,只是这一只的声音实在太特别——刚才因为阴森森的环境让她惊恐不已,但是听习惯了反而会觉得很滑稽,像是在叫它自己的名字,又好像在喊“老吴”。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肥?其实你是头长了毛毛的小猪吧?”小碗儿笑呵呵地摩挲着娃娃的肚皮,而娃娃则眯着眼睛很享受得发出呼噜声,它的脸要远比一般的猫来得更平,就像是被什么拍扁了一样,再配上他圆滚滚的身材,倒是真像一头生下来不久的乳猪。

“... ...”佟林看了看小碗儿,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其实就在刚才抱着她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这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小乞丐,居然分量重到让他手臂到现在都还发麻。

说到胖,小碗儿可以说跟娃娃难分伯仲。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娃娃竟然在田府遭逢剧变之后选择了入主会客厅。

一只被打翻的木箱成了它的窝,原本散落在房里的字画和绢帛碎片被它叼进窝里充当了被褥,它此刻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佟林,好像是在奚落他这个曾经的大总管。

“呜~”的一阵狂风从窗口灌进来,他们本来随手关上的门豁然洞开,满屋雕花镂空的门窗开始一起哐哐作响——或许是收到了惊吓,又或许是被小碗儿抱得太紧,娃娃呜嗷一声挣脱了她的手,一溜烟没了踪影。

“娃娃~别跑!”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小孩子忘掉恐惧——小动物,或者美味佳肴。

小碗儿撒腿就追了出去,佟林来不及阻止,只能也跟着追了出去。

娃娃像一个贴地疾飞的毛球,闪转腾挪之间就不见了踪迹。

紧随其后的小碗儿跑得气喘吁吁,发现自己已经追丢了目标之后,她先是沮丧地弯下腰扶着膝盖,然后很不甘心似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正在气头上的小碗儿将其一把打开,但那只手很不识趣的又搭了上来,小碗儿的嘴一瞬间撇到了耳朵根,她气哼哼得甩动肩膀想要避开那只讨厌的大手,可那只不识趣的手却紧紧抓着她。

不仅如此,另一边肩膀上也出现了一只手,两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已经死死地箍着她的双肩,好像马上就会掐住她的脖子。

她本能的感到恐惧,她使劲抓住对方的手指想要掰开,但接触到那只手的一瞬间,她更害怕了——那不仅不是佟林的手,更加不像是一个人的手,这只手粗糙、肿胀,满是疤痕,似乎还有些不属于活物的湿润。

“妈呀!救命啊!”这一嗓子高亢嘹亮,怪手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猛然一松。

脱身的小碗儿惊恐万分,她的腿已经软到站不起来——她确定自己遇到了僵尸一类的鬼怪,因为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佟林赶上小碗儿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正从背后抓向她的肩膀,小碗儿尖叫的前一刻,佟林飞身而起一脚直奔人影的后心。

如果是以前, 这一脚断然不会落空,但伤病和毒患让佟林这一击带出了呼啸之声——人影显然听到了,他松开了小碗儿,轻易侧身避过。

突然收势变招让佟林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只能使尽全力以空中旋转的方式卸掉这一踢之力,否则中招的会是挣扎着站起身的小碗儿。

那人影见他跌倒立即欺身近前,风吹散他额前的乱发露出了他的真容,一瞬间佟林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见了鬼!

那张脸上有一半是暗红的瘢痕,皮肤和肌肉黏着在一起不分彼此,然后像融化的蜜蜡一样覆盖着骨骼,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大火烤花了的糖人——而另外半张脸某种意义上更为恐怖,因为算得上眉清目秀的面容却犹如木雕泥塑,只能看到冷漠,看不到丝毫的人性!

这人功夫平平,却几乎没有多余的套路,一招一式都带着凛冽的杀气——在那虎虎生风的一拳被佟林就势一滚堪堪避过之后,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飞起一脚直接踹向了佟林的丹田。

佟林已经避无可避,而对方这一脚必然用尽全力。

可他蓄势待发的一脚却迟迟没有踢出。

因为他的腿突然间变得很沉重,沉重得好像上面栓了一个区区十来岁,却足足九十斤的小胖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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