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在做什么?”
诩汗流浃背,几不能言。
他长叹一口气,平复了面上情绪,回身而望。
果见一人身着锦衣绣龙华服,衣袂飞扬,好似那踏马游街的纨绔,扬起马鞭轻指自己,眉眼含笑,目中无人。
好一位洛阳贵公子,谈笑轻鸿儒。
若不是他身后那甲骑具装,如一道钢铁洪流般追随而来,明火执刀,杀机凛然的马队。
谁又会将面前这位僭越不臣的膏粱子弟,与如今虎踞东南,俯瞰九州的淮南袁公联系起来?
这一刻,贾诩才直观感受到了他在曹营听闻那所谓的袁术阴谋论之奇诡震怖。
太坏了!
袁公是黑了心吗?
整天一副妄尊不臣、目空一切的纨绔架势,愚弄世人,实则谁要是信了他的邪,这辈子算有了。
抬手一揖,请大汉赴死,玉玺在手,为江山扶龙。
作为操弄大汉天下三十年兴亡沉浮,最大的幕后黑手,您天天就这样一副装傻肥羊的架势出行在外,谁碰见谁不被坑?
贾诩原以为自己平素装老实人已经够阴了,好好好,眼前有个更阴的装了几十年傻子。
王莽谦恭未篡时,袁公轻佻执玺前。
“先生,怎么了?
既见于术,何不发一言,是不开心吗?”
贾诩:“.”
开心?
我可太开心了!
蝇营狗苟,苟且半生,不过是求于乱世得一隅安生之地。
然,世事无常,从不由人,躲了半生,避了半生,逃了半生,我贾诩今朝,终入贼船。
心底无声长叹,他面上渐渐勾起一抹笑意,随即这笑意越来越盛。
贾诩朝袁术躬身而拜,执礼甚恭,答之曰:
“昨夜有曹贼作乱,诩助张将军平之。
听闻曹贼狡诈,流窜至此,诩特亲身来此,为明公擒杀曹贼,以资进身。”
“哦?竟有曹贼逃窜至此?”
袁术闻言都笑了,显然不信,“诚如是,先生何不告知绣儿,同他引军来擒?
孤身犯险,何不智也。”
“不敢瞒明公,张绣仰慕明公久已,其贪功冒进,一心攀龙附凤,要以曹贼首级,为拜父之礼。
诩所以孤身犯险,畏其抢功也!”
张绣:“???”
就连袁术听闻贾诩诌出来的这个理由,也有些忍俊不禁。
文和你这求生欲是有多高?怕张绣抢你功劳,也亏你想的出来。
然而没等袁术再要呵斥,贾诩已深深一揖,长拜到地,朗声曰:
“当今之大汉,自北从南,无一汉臣!
今时之天下,九州诸侯,窃居社稷。
威如先帝,困守阉宦之间。
贵如少帝,废立御阶之上。
当今天子,堂堂光武之后裔,竟沦为曹贼之玩妾。
紫薇隐耀,显炎汉将亡之兆,帝星失辉,司涂高代汉之象。
明公亲身履危,怀非常之志,坐镇东南,有匡扶之能。
睥睨四野,诸侯无敢犯者,兵锋北向,万民慕归太平。
今诩不才,请明公即王位,正大义,安民望,定四海,划长江之东南,尽归王化,揽三分之天下,以霸诸侯。
此齐桓之旧事,西楚霸王之业也!
枢机理政,以治黎庶,厉兵秣马,且待时机。
旦夕天机将至,兵出南阳,勤王天子,还于旧都。
携百万之众,横扫北境,跨万乘之国,以牧万邦。
敬天礼地,以受禅位,土德代火,万世永安!”
一礼言毕,贾诩久久不起。
“袁公有德,当王天下!!!”
周围见机得快,似张绣者,即刻拍手称是!
“义父,文和先生说的是啊!
眼下天下大乱,万民皆慕太平,黎庶心向黄天。
值此之时,义父拥三州之地,揽九州之人望,若不进位称王,岂非有负苍生?
绣儿不才,请父王进位,以称吴王!”
有张绣起头,其余袁营之中称帝党,早就有心,恨不得劝袁术即刻登基,有此时机,怎不相劝?
“文和先生所言甚是,主公今败尽诸侯,天下无敌,早该进位,以安众望。
臣请吴王即位,摄政称制。”
“文和先生真是说出了臣等的心里话,袁家养三公之人望,主公奋四世之余烈。
奉诏讨贼,以定万邦,当今之天下,若无主公一人,尚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如此功盖当世,社稷柱石,若不能当王位,天下孰人当之?
微臣斗胆,请吴王即位,以安人心。”
“诸公所言甚是,请吴王即位!”
“臣等亦觉有理,请吴王即位!”
“请吴王即位!”
“请吴王即位!”
“请吴王即位!!!”
当时是,诸公皆劝进,你不劝,就是不臣,就是政治不正确。
人海如潮,一齐拜倒,劝进之声,山呼海啸。
呼之曰:
“袁公有德,当王天下!
吴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在这潮水般拜倒的人海之中,袁术一人独立。
于这千呼万岁声中,袁术默然不语。
他只眯眼瞧着身前贾诩,眸光半明半暗,似那升腾云雾,隐介藏形的真龙,无人猜透他的心思。
良久,待众人呼声渐熄,万民匍匐在地,他这才冷笑一声,谓之曰:
“文和先生,做的好大事。
初一见面,就送我如此大礼,裹挟众人之望,以立身家,得享从龙之功,而全臣义。
今日,我若应下这一声吴王,怕是就再难跟你翻前帐了吧?”
“臣惶恐!”
贾诩俯跪无地,朗声曰:
“吴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术冷眼看他,也是奇了怪了,这贾诩见了自己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一心劝进吴王,既是直接加入劝进党,刚见面就和袁营众人打成一片。
其次携从龙之功,以保身家性命。
最后以此作为投名状,彰显自身一心要上袁营贼船,甘为心腹,绝无二心。
但这不对啊!
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我袁公路有这么可怕吗?
才一见面,能把你贾文和吓成这样?
见贾诩一声不吭,就一心劝进保命,俯首高呼万岁,偏偏周围人也都跟着起哄,一副自己不答应,他们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唉”
袁术喟然一声长叹呐!
“你们真是害苦朕了!
朕本大汉忠良,岂能僭越称王?
且夫太祖高皇帝,立下白马之盟,非刘姓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朕生为汉臣,死为汉鬼,岂能为此背盟之事?”
贾诩再劝:
“明公称王,非为己身,乃为天下也!
明公背盟,非怀不臣,乃匡社稷也!
汉室衰微,若无明公进位,以扶北辰,炎汉怎续宗嗣?
九州离乱,使无吴王救国,勤王保驾,万民何享太平?
使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亦感念吴王为国之柱石,三兴炎汉,又何以为罪?”
群臣亦跟着劝进,不想袁术接连摆手推拒,答之曰:
“诸卿之意,朕如何不知,只是你们实在是误会我之深矣。”
这话一出,不说别人,就连贾诩都心中生疑,奇了怪哉。
三辞三让都过了,还不顺水推舟?还说什么我们误会他了?
不是吧,不是吧,别告诉诩,你这个汉室将亡之幕后最大黑手,着龙服,戴帝冕,佩玉玺,架御辇的当世第一反贼,要当着面告诉我,说你其实是大汉忠良吧?
却闻袁术那缥缈轻佻的话语,如惊雷乍响,话音不大,却响彻在场众人心间,只听他言:
“术乃大汉忠良,称王之事,岂可自专?
我大汉尚有圣天子在朝,今当上书洛阳,请陛下圣裁。
我袁家四世三公,世食汉禄,世为汉臣,自领王爵,岂是人臣之道?”
袁术言罢,亲自上前,将贾诩扶起,亲切唤之曰:
“此事既由先生提起,当由先生为之。
便请文和先生,为朕写书上表洛阳,以匡国之功,请封王爵。
再者,吴王这个封号,一看就是怀异之徒,朕不喜也!
朕为大汉忠良,生当作汉臣,死亦为汉鬼,今当以【汉王】号之天下,彰三兴炎汉之志,显匡扶社稷之心。
先生以为呢?”
贾诩:“.”
黑!太黑了!
谁会信了你的邪,觉得你是大汉忠良啊!
还要我亲自给你上书洛阳,以【汉王】的名号,羞辱天子、曹操、以及满朝群臣?
完了呀!
如果只是加入袁术,当他的从龙心腹,将来事败清算的时候,自己要是投降的快,携大功以作投名,兴许还可能有那么一点机会,能继续苟全性命。
但现在?
一旦一封上书发往洛阳,公诸朝野,我贾诩就是袁术第一心腹,叛汉首臣。
这玩意,是要上青史留名,遗臭万年的!
史册昭昭,一旦袁术败亡,就算只诛贼首,也得把自个斩首夷族,以震世人,绝不容恕。
今后怕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指望着袁术百战不败,相助他成就大业,执掌史册,才能得享美名,流传千古。
“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方才不是先生要劝朕进位汉王,以安众望吗?
现在朕许了你,今后你我君臣,筚路蓝缕,相辅同行,先生还不开心吗?”
贾诩勉强笑了声,用力回握袁术之手。
“谢汉王隆恩!
夙兴夜寐,以资大业,殚精竭虑,相助大王!”
“好!
今得文和先生,如太祖高皇帝得陈平,朕心甚慰。”
袁术满意颔首,又谓众人。
“今朕将登王位,不幸帝星失辉,洛阳伪朝廷挟持陛下,愚弄世人,使国将不国,汉室失统。
即刻命人传讯令阎象将陈王、梁王、沛王、鲁王,请来寿春。
朕尝闻致君尧舜上,无为治天下。
待朕回朝,当请诸王共商,开摄政王庭,以我等诸王议会,票决国事。
自今往后,凡洛阳伪朝之诏书,皆曹贼挟持天子之伪诏乱命。
九州万邦当以我等汉室诸王,摄政辅国,三兴炎汉。
等迎回天子,还都洛阳,再还政于陛下。”
袁术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众人脑海中轰雷乍响,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特别是贾诩,早已面如菜色,惨白如纸。
欺天了!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不就是劝进个王位吗?怎么整出此等惊天大事?
洛阳伪朝廷?
已经不是矫诏了,而是斥洛阳朝廷为伪诏?
汉室诸王议会摄政?
不是,你整这事,让他们跟你一块摄政,梁王、陈王他们不害怕吗?
再说就他们几个被你绑来参会的架势,他们真的有投票权吗?
而且你袁术算个鬼的汉室诸王,总不能因为你自封的汉王封号上带个汉字吧?
完了呀!全完了!
我让你进位王爵,没让你直接在寿春开辟新朝廷啊!
怎么说?
袁公路之心,路人皆知久已,可袁术早不称王,晚不称王,偏偏一见了我贾诩,当天就称王了!
连称王上书都是我贾诩写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袁公篡逆谋反,昭然若揭,可偏偏早不造反,晚不造反。
一见了我贾诩,当天就把洛阳斥为伪朝,于寿春开诸王议会,另辟新朝,摄政大统?
贾诩:我&*@#!
真教人苟全性命了一辈子,一朝半点不由人。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助袁公成就千秋万世之霸业,我贾诩必与他陪葬,共赴千秋万世之骂名。
袁公的心都是黑的吧?这也太坏了!
袁术阴谋论,汉室衰亡最大黑手,曹营诚不欺我。
袁营群臣,虽也为袁术这一番改天换地之壮举而骇然。
到底平日里就天天听他一口一个自称为朕,心里大抵都一门心思跟他当反贼了,倒也尚能接受。
至于新来的义子张绣,一心为了当继子而努力的他,更是全心全意支持义父大业,怎有不从?
倒是诸葛瑾,在这一众狂热的袁营反贼之间,小心翼翼的谏言曰:
“回禀汉王,那个.就是说鲁国现在还在朝洛阳伪朝治下,心向曹贼,恐怕鲁王将不尊大王之诏令,不会前往寿春。”
“此事易也!”
袁术拔剑出鞘,轻弹手中利刃,轻笑谓之曰:
“既然荆州已定,曹军已退,想来各方来犯之敌,也该撤军。
传令陆逊,举梁、陈之兵。
伐鲁灭国!
朕要在回转寿春之时,见到诸王同座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