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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减文学网 > 历史 > 三国:王业不偏安 > 第146章 虽十命可受,况于五乎?!

昔先帝拔延为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一军尽惊。

今天子拔延为骠骑将军,赐爵南郑侯,一殿文武尽惊,接下来三军尽惊也是必然之事。

昔魏延答先帝对:“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

先帝称善,众咸壮其言。

今魏延答天子对,天子亦称善。

但『众咸壮其言』却未必尽然。

比如费祎,就咂摸出了点别的味道。

按理说,魏延之功,拔个镇北大将军,左大将军,甚至卫将军,都勉强称得上是“论功行赏”。

但天子却不“论功行赏”,而是破格将魏延拔为比赵老将军大汉车骑还高一级的大汉骠骑。

何也?

毫无疑问,让魏延受之有愧嘛!

魏延勇猛过人,跋扈矜高,若是论功行赏,多半会认为天子所赐封赏乃是他本就应得。

可今日大赏功臣,天子却故意将封赏魏延的旨意留待最后,非但破格提拔其为大汉骠骑,还赐汉中郡治南郑为其爵邑。

魏延能不受之有愧?

魏延能不表态效死?

昔日韩信拜将,太祖高帝亦设坛具礼,聚众而拜,先帝拔魏延为汉中督,天子拔魏延为大汉骠骑,岂非异曲同工的御人之术?

先帝与天子,皆以高帝拜韩信为将之殊礼待你魏延。

若如此殊遇犹不足餍你魏延之欲,都不能使你魏延为天子纳忠效死。

那么天子今日能破格提拔赏赐,他日也能顺天下之望,将所赐位爵一一褫夺。

魏延从董允手中接过圣旨,虽是大汉骠骑,比赵云车骑位高一等,却还是回到自己原来的位次站好。

心潮澎湃是必然的。

受之有愧,临深履薄也是必然的。

其人挺槊陷阵、千军辟易之际,那一声“敢为陛下吞之”的豪言壮语,

一是见先帝汉中王纛、天子龙纛,竟复于氐定关中之役与当今天子金吾纛三纛并立,临阵讨逆。

于是思及先帝拔擢之恩,忆及随先帝征战旧事,一时情激如潮,

二则终是认定了这位敢于移纛入阵、挥剑讨逆的大汉天子,确堪为他魏延效死之主。

但那种激昂慷慨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天子于他尚无恩可言,他自己再怎么认可天子,再怎么愿意为天子效死,若天子继续压制他,仍旧不让他有所施为,那么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真心错负。

天子今日没有“论功行赏”,而是破格提拔。

既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出尽了风头。

又让他感念起先帝昔日破格拔他为汉中督的殊遇厚恩。

还让他真真切切生出了“明主再遇,壮志当酬”之感。

先帝的殊遇厚恩未报,当今天子又以殊遇厚恩待之,教他魏延如何不心中生愧,又如何不临渊履薄?

待魏延回过神来,侍中董允已将一番繁文缛节的套话讲完,最后宣布烹羊宰牛,大飨三军。

长安城未央殿中,对于兴灭继绝的季世之汉而言,意义最为非凡的第一次朝会就此结束。

然而就在此时,身为外朝百官之首,刚刚受五命之赐的大汉丞相、武功县公,奉圣旨出身俯首:

“陛下,夫受九锡,广开土宇,周公其人也。

“汉之异姓八王者,与高祖俱起布衣,创定王业,其功至大,臣何可比之?

“臣以弱才,受命秉旄钺北征,统王师讨逆,自以匡朝宁国,克复王土为任。

“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不当受陛下五命公爵之赐!

“此是其一。

“先帝临崩谓臣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臣不从先帝之言,识人不明,违众议拔谡,以致有街亭之败!

“若无陛下龙驾亲征,举偏师挽狂澜于既倒,则马谡街亭之失,几丧大汉北伐大业矣!

“故,街亭之败不可不究,马谡之罪不可不惩!

“而马谡其罪,非是败军之过,更乃临阵脱逃之大恶!

“依法,将帅弃军而遁者腰斩。

“部曲相随者皆诛!

“今谡违军令而败师,弃部众而潜逃,若不明正典刑,何以肃军纪而谢天下?

“然马谡之罪过,非马谡一人之罪过,亦乃臣临事而乱,授任无方,不能训章明法,使其有街亭违命之阙。

“君子受赐以德,臣德行有亏,于国有罪,实不敢当陛下五命之赐,公爵之赏,固辞之而不敢受!

“复一请自贬三等,以责臣罪!

“二请陛下斩谡以徇!”

丞相言及此处,颤声涕零。

而满殿朝臣俱皆骇然无言。

先前丞相三辞而受旨,所有人都以为丞相已接下了陛下赐赏,万没想到丞相竟然第四次请辞!

非但没想到丞相四辞,更没想到丞相竟还请陛下斩马谡以徇国法,明正典刑!

而事实上,随着斩曹真,诛张郃,败司马,陇右半安,关中氐定,西京克复,还于旧都…随着种种盛事的接连发生。

从天子、丞相北伐的一众文武,几乎忘记马谡这个人了!

街亭之败这么一场微不足道的败绩,早已湮没在这“汉室重光”的煌煌气象里。

至于丞相所说的“几丧大汉北伐大业”,根本没有发生。

一众文武自然也就意识不到街亭之败,到底会对大汉产生何种巨大的影响。

一时之间,丞相将马谡之败归咎于自己识人不明,归咎于自身“德行有亏”的举动,满殿文武皆可谓心知肚明。

——这分明是以此来婉拒陛下的五命之赐、县公之爵!

一身衮冕华服的大汉天子从座中站起身来,行至丞相身前,双手将丞相身子扶起,其后动容恳切,振声出言:

“相父,如朕先时所言。

“马谡街亭之失,纵相父有过,亦不及相父大功一二,早足相抵!

“若非有此,以相父匡辅朕躬,兴灭继绝,克复西京,还于旧都之奇勋伟绩,虽十命可受,况于五乎?!”

停声须臾,才又低声出言:“愿相父成全朕意,无或拒违。”

天子动情之声,在古老空旷的未央殿中不断回荡,余音绕梁,经久不绝,满殿文武难有不动容者。

先帝与丞相如鱼得水之情,及至举国讬孤于丞相,心神无贰,已是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

丞相受遗抚孤,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于陛下可谓有老牛舐犊之情。

而那位曾经的六尺之孤,值此还于旧都、庆功封赏之盛日,当着满朝文武之面,

道这一声声相父,道这一句句『虽十命可受,况于五乎?』与『成全朕意』,岂不合鸦有反哺之义?

陛下言语用辞乃是“受”之一字,而非天子之“赐”,又使得陛下那句『成全朕意』更显赤子真心。

一时之间,部分年长的老臣动容作色,以袖拭泪,殿中时有抽泣之声传出,再顾不得什么仪礼了。

而大殿外围,那些见惯了主仆勾心斗角的羌氐豪酋们有人慨叹,有人无言,不知这位大汉天子与大汉丞相之间的感情是真是假。

但不论如何,大汉天子今日如此言语行径,赫然是一副君臣相得,互不辜负的姿态。

再联想到杨条第二个受封,一众附汉的羌氐酋豪,都对这位大汉天子与杨条所谓的渭水之誓更加相信了几分。

而那日临战时,杨条对他们所说的“当大汉的狗”这样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大殿玄阶之下。

被天子握住双手的丞相,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天子这一声声“相父”,这一句句“虽十命可受,况于五乎”与“成全朕意”了。

与天子相对许久,丞相还是挣脱了天子之手,退后一步朝天子俯身行礼,涕零颤声:

“陛下,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

“是以扬干乱法,魏绛戮其仆。

“今四海分裂,兵交方始,实不宜废法,不然,将以何讨贼?!

“故马谡临阵而逃,定斩不饶!

“恳请陛下斩谡以徇!

“随马谡遁逃者张休、李盛,亦当明正典刑,以肃军纪!

“余者,罪重则罚没其家,流边放逐,罪轻则髡之,使戴罪立功。

“然以马谡之才,本不足担此大任,臣临阵而乱,不能知人,违众拔之,乃臣之失职也!

“愿陛下矜悯臣之愚诚,夺臣五命之赐,县公之爵!

“并贬臣三等,露布天下,以督臣之咎,责臣之罪,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受恩感激!”

丞相再辞之语落罢,一朝俱惊,众议沸扬。

人人都知,丞相刑政严峻,用心平明。

也都知丞相对马谡倍加器重,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所谓丞相视谡犹子,谡视丞相犹父。

却未能想到,如今关中已定,旧都已还,实乃炎汉中兴未有之盛,

丞相厥功甚伟,受陛下五命之赐,县公之爵,竟一再执街亭小败,以识人不明、违众拔谡之过,说自己于国有罪,德行有亏,既力主诛谡,又请夺封赏。

诸臣沸扬,刘禅之心亦难自安。

丞相至此已五辞五命之赐,县公之爵,其不愿受赐之心已明,他不可能再夺丞相之情了。

环顾众臣,徐声出言:

“丞相以天下之重为己任,绝无私曲,误信马谡空谈兵略,复观街亭形胜可恃,遂以重任委之,其失惟在鉴人不明耳。

“至于丞相自陈德行有亏,于国有罪,此论朕所不取。

“实乃丞相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欲辞五命之荣、公侯之爵耳。

“日后胆有以此论攻讦构陷者,当以离间君臣论罪,朕必不姑贷!

“朕言如皦日,诸卿其慎之。

“然马谡当诛与否,诸卿可各陈所见。”

丞相闻声动色,复又俯首听命。

众议稍停,费祎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昔日丞相南征,马谡曾献策,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丞相服其心而已。

“丞相用之,遂得南中人心物力为大汉辅翼。

“由是观之,马谡非才不堪用,实乃任非其位,未尽其能耳。

“昔楚杀得臣,文公喜可知也。

“又秦伯伐晋,孟明败于崤山而秦公用之。

“孟明再败再战,屡败屡战。

“至于济河焚舟,终雪崤山之耻,秦伯遂霸西戎,用孟明也。

“今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不亦惜乎?臣以为可令戴罪立功,古人云知耻而后勇,彼既知耻,必效死以报陛下之恩也。”

侍中郭攸之也站出身来:

“陛下明鉴,今关中氐定,西京光复,此诚社稷之大庆,或可循旧制行大赦之典。

“纵有重罪,犹可宥减,况街亭之挫微矣,无伤社稷,臣以为可贷马谡之罪。”

杨仪亦言:

“陛下明鉴,故侍中马良久侍先帝,乃贞良死节之臣,见害夷陵,殉节死难。

“臣以为或可悯其旧情,贷其弟马谡一死,流边放逐可也,如此,亦足彰陛下念旧之仁。”

“……”

“……”

见这么多人都“枉顾国法”为马谡求情,刘禅看向魏延:“骠骑将军以为呢?”

魏延一滞,虽然他对于孔明违众议以马谡守街亭之事一直不平,但如今都还于旧都了,马谡之败倒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但…陛下究竟是何种心思?

一念至此,魏延上前:“恕臣愚钝,唯陛下之命是听。”

这位向来桀骜难驯的大汉骠骑此言落罢,殿中一众文武尽将目光望向阶前那位衮冕华服的年轻天子。

至于此时,天子之威权,已赫然是煌煌如日。

毕竟丞相、车骑、骠骑,大汉军权之所重者,已尽皆听命俯首。

自此往后,满朝文武,熟有再敢孩视天子,藐渎天威者乎?

一殿皆静,丞相忽而转身。

望向费祎、杨仪诸臣,先是连连摇头,继而颤声出言:

“夫胜败兵家常事,古来未闻败军之将必诛。

“然马谡之罪有三。

“首则违亮节度,致败军机!

“次则弃离部众,不思收合!

“终则匿逃两月,不赴斧钺!

“若宥此獠,何以正军法?何以立国威?何以告慰因其罪过而死命的大汉忠魂?!”

言罢,才又转向天子,道:“愿陛下从臣先前之请,斩谡以徇!而臣若忝受陛下隆恩厚赐,将问心有愧于将士忠魂矣。”

至此,刚刚为马谡求情之人尽皆俯首,无言以对,毫无疑问,马谡罪过已再无转圜余地了。

刘禅见状闻言,终于颔首:

“便依丞相之请。

“然丞相微瑕不掩殊勋,今暂撤丞相乐悬、衮冕之赐。

“留斧钺,金车大辂,虎贲三百,暂去武功县公之爵,以为武功侯,领丞相如故,愿丞相毋复再辞。”

丞相犹豫片刻,终于上前谢恩:

“臣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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