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一百七十七章 学不会吗？

卡拉波斯松开了手。

她向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目光上下审视，像是要将这个正在漆黑的火焰中浴火重生的身影深深地印入自己的眼眸中。锋利的剑与刃足向内收束，如锁链般哗啦作响的钢铁披风一根根断裂，连背后仅剩的一片钢翼上，那些冷冽而凌厉的刃羽也纷纷脱落，继而空洞的骨架中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齿轮咬合，轴承转动，活塞装置向外喷出一片云状的白雾，仿若寒冬的侵蚀，令那些理论上甚至可以燃烧至黑暗终结的火焰，亦随之冷却凝固，化为了沉默的冰块，倒映出魔女若有所思的神情。

下一刻，冰块上浮现出一道道如冰晶般蔓延的纹路，一度从毁灭边缘挣扎回来的机体缓缓睁开眼睛，斜长如新月的眼眸中，凛凛的炽金正在燃烧。她仿若重新拥有了生命般，平静而坚定地呼出了苏醒后的第一道气息。

于是，冰块轰然破碎，在漫天飘散的冰晶碎片之中，由机体本身所释放出来的光线不断散射、折射与反射，光与影的频繁变幻最终呈现出一种令人感到目眩迷离的彩虹色彩，使人感觉自己如置身万花筒中，神秘而不可思议。

在这个华丽缭乱的舞台上，以全新姿态归来的武装女神号，正式登场。

以天蓝与纯白为主要色调的合金铠甲，在梦幻的虹光中折射出金属的冷峻光泽，却轻薄得犹如无物，而且只覆盖着胸口、腹部、腰部与大腿等关键部位，其他部位则裸露在外，其下是密密麻麻串联起来的电子光缆和传输线路，各自闪着青与红的光信号，犹如人类的血管与毛细血管那样互相间杂，甚至隐约能看到其中流淌的鲜红血液——然而那实质上是液态化的能量，正源源不断地鼓动着，为钢铁的机甲迸发出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双手与双足分别武装着深蓝色的钢铁手甲与金属足铠，手腕与膝盖处则有齿轮状的银色光环飘浮着，不间断地向外释放出一波又一波幽蓝色的数据流，仿佛正与胸前的宝石共鸣，交换无数复杂的讯息；在机体的背后，则是六片翼状的浮游装置，有侧翼、接口、插槽乃至炮口，看起来除了充当推进系统以外，也兼顾火力系统的作用。此时，这六片浮游装置正以首尾相连的方式互相环绕、在虚空中高速旋转着，构成了形似日冕的结构。

如果说，之前由爱丽丝驾驶的武装女神号给人以锋锐、凌厉及优雅的感觉，那么此刻这台机甲便让人感到神圣、灵动、以及如宇宙风暴般的凛然和飘逸。这无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而其差异正是来自于驾驶员的差异。

对于超级机器人来说，驾驶员就如同它的灵魂，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换了一个灵魂，那么自然也会换一种风格。

【创世机—武装女神忒弥丝号（天界形态）】

“变神……完毕……”

屹立于缭乱光华之中的机甲缓缓抬起头，一根根璀璨的星之丝线正迎着梦幻迷离的虹色光辉飘扬起来，却没有受到虹光的晕染，而是从根部至尾端，都逐渐镀上了一层耀眼而明亮的月银色：“已进入……游骑兵模式……”

获得新形态的武装女神号却没有立刻向敌人发动进攻，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魔女。从那双燃烧着金色焰芒的眼眸中，依稀可以看到人性化的挣扎与犹豫。

魔女亦没有出手，只是安静地与机甲对视，或者说，与此刻身处驾驶室内的那个银发金眸的女孩对视。或许超级机器人不仅在力量上与驾驶者的灵魂相连，在外形上同样如此。以至于卡拉波斯注视着她时，有那么一个瞬间，竟怀疑自己又看到了那位伟大而慈悲的女神大人，那位温柔而善良的母亲大人，还有那位……软弱、天真、容易轻信他人、却总是那么坚定不移的长姐。

外貌来自于创造者的赋予，而气质则是一脉相承的。

但她很快就摇头，打消了这种可笑的念头。她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过去寻求安慰，然而对于生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时间总是在向前的，如果你非要它往回走，就像要求一条河流能够逆流一样，是很不讲道理、更没有必要的做法。

往日都是幻影，过去不再重现，正是因为牢记着这一点，黑暗魔女才能坚定自己的信念——即便在战场上面对昔日的姐妹也毫不留情的信念。

“天界忒弥丝。”

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河流，无论河水多么湍急地流淌，水下总是平静的，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你此刻站在这里，站在我的面前，就是说……已经想好，自己该支持哪一方了吗？”

驾驶室内的天界忒弥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不是那种因长期缺水而导致的干涩，而是你明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明知道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但还是不得不将它说出口的……挣扎与悲伤。

可是，不能害怕。

不要害怕。

当你决心站在这里的时候，不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决心……吗？

其实并没有吧。

天界忒弥丝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看到爱丽丝陷入危险后，脑海中自然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要去救她。

必须去救她。

甚至，不仅是为了拯救她，也是为了拯救卡拉波斯。

无论少女王权之间有怎样的分歧和矛盾，无论她们都多么坚持各自的立场和选择，无论这场战斗将会决定什么样的未来……无论怎么说，都不应该想要杀死自己的姐妹。

那样的做法绝对是错误的，如果母亲大人看到了，一定会很伤心吧？

没错，母亲大人一定正在看着我呢。

鼓起勇气来，天界忒弥丝，你可是继承了创世女神之名的人啊，祂赋予你观察与调停的权利，那么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不都是在完成母亲大人对你的期待吗？

所以……原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

天界忒弥丝缓缓开口，可是她很快就悲哀地发现，即便自己做了那么多的思想准备，说了那么多话来安慰自己，可到头来说出口的话，依然带着一种轻微的颤抖，不是作为观察者与调停者来制止这场无意义的战斗，更像是一个怯弱的女孩正在向自己的姐姐祈求什么。尽管从诞生的时间上来看，她才是更大的那一个。但少女王权之间的姐妹关系，从来都不是以年龄来决定的，而是以心态。

她的心态，甚至可能不比魔女结社中的灾厄魔女伊芙、或云鲸空岛上的永恒王权蕾蒂西亚更成熟吧，那么，自然就是最小的、最不起眼的、也最没有底气的那一个。

“我觉得，你们的做法是错误的。”

连语气都如此软弱，与其说是在质疑，不如说是在征询对方的意见：“不应该用暴力和杀戮……来解决问题，那样做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而已，难道我们不能……停止战斗，大家一起好好商量吗？”

如果不是没有那样的心情的话，天界忒弥丝早就被自己的话语逗笑了，而且她相信卡拉波斯一定也很想笑吧？因为是个人都能听出来，这样的说辞有多么天真、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认真反驳，光是其论点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卡拉波斯没有笑，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行。”

“暴力和杀戮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却是最好的方法。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的天真，总觉得世间的事都能通过情理来解决，天界忒弥丝。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凡人既不服从情感，也不听从道理，能够令他们改变想法的，首先是力量，其次才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至于你说的，暴力和杀戮会带来更多问题，那无关紧要，因为我们想要解决的、必须解决的，从头到尾，都只有最根本的问题而已。”

那就是由魔力所带来的、生灵在先天上的不平等，强者只会恒强，弱者只会恒弱。那是错误的，强者与弱者都只是宇宙轮回的一部分，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存在，连创世纪的女神冕下都会陷入长眠，凡人岂能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命运？

至于其他问题，像是因财富分配不均导致的不平等、阶级矛盾尖锐引发的不平等、乃至不同种族的进化差距引发的不平等，实则是伴随文明发展的必然阶段，它们不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东西，自然也不是暴力可以消灭的东西——说实话，卡拉波斯甚至觉得，消除魔力上的不平等，比消除其他方面的不平等，更具备可行性。

前者，她们已拟定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计划；后者，即便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也只敢提出一些空泛的理论：理想国、乌托邦、爱乐园？在生产力更加发达的异世界都未能实现，何况是镜星呢？

这些都是题外话，卡拉波斯很快将其抛诸脑后，认真地看着天界忒弥丝，说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凭什么样的理由，认定我们的做法是错误的、而爱丽丝她们的做法却是正确的呢？你是母亲大人留下来的观察者、调停者与仲裁者，天界忒弥丝，秉承着祂赋予的伟大使命，需要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天界忒弥丝弱弱地问道：“如果我给你一个理由，你就会认同我吗？”

卡拉波斯自然是摇头，但也没有嘲笑对方的天真，自天界忒弥丝出现后，她就一直是那副认真的表情，因为知道眼前的少女不止代表着自己的意志，更是代表着母亲大人的意志。在她的名字中，至今仍有那位伟大的创世女神的一部分，那是卡拉波斯在这个时代所能触碰到的、距离母亲最近的痕迹——尽管有时候，这种接触的方式，并不让人感到开心。

虽然知道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结束，但天界忒弥丝还是有些失望，她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后，才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情感……”

“什么？”

卡拉波斯仿佛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但实际上，在这个距离，天界忒弥丝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传入耳中，不存在听不清楚的问题。所以，黑暗魔女的反复确认，其实只是不愿相信那个答案而已。

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太荒谬了。

可是天界忒弥丝不会说谎，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吗？女孩忍不住想到，一亿两千万年前，面对爱丽丝的时候她没有说谎，因此导致了那场悲剧；一千万年前，面对女神大人的时候她没有说谎，因此导致了女神的长眠；一万年前，面对圣夏莉雅的时候她没有说谎，因此导致了王权的分裂……在她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女孩似乎都面临着一种艰难的抉择：如果说谎，剧情就会走向美好的未来；如果不说谎，就要一次一次地面对相同的悲剧。

她每次都选择了前者，而非后者，可那不是因为女孩心中坚持着名为道德的虚无缥缈的事物，她甚至从来没有那样的概念，毕竟道德与法律都是凡人创造出来约束自己的产物，而天界忒弥丝是非人的。

没错，正因为她是非人的，所以才学不会说谎。

就像她一直都学不会流泪一样。

有很多人——女神大人、天蒂斯、爱丽丝、圣夏莉雅、可能还有那位与自己拥有相同发色与瞳色的年轻人吧——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学会流泪，学会生气，学会烦恼，学会迁怒，学会忧虑，学会畏惧……听起来真不可思议啊，明明成为人类之后，学会的都是一些不好的东西，为什么大家还是那么想要成为人类呢？

我学不会了。

学不会流泪，也学不会说谎。

天界忒弥丝有些悲伤地想到，同时也有些悲伤地说道：“是因为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