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很像吗？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林荫道上，沉默地朝篝火闪动的方向走去，两人都没有说话——或者用一种更准确的形容，他们都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于是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就像混在了奶油甜点里的草酸莓一样。

但时间与距离不会因两人的沉默而暂停，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林荫路的尽头，温暖的橘红色火光已完全取代了街灯的光芒，将森林和夜空照耀得无比明亮。前方再拐过一个岔道就是举办宴会的场所了，也就是某位天使小姐精心照料的樱草花田。这是老板娘主动提议并征求了依耶塔的同意后确定下来的地点，因为她认为这场宴会不仅是众人向天之圣堂告别、踏上另一段艰难旅途的起始，也是云鲸空岛上的异类们向这个自己居住了一年多的家园告别、从此在遥远的宇宙中获得另一片生息乐土的起始，自然要举办得更为热闹才行。

为此，她不仅邀请了妖精深眠旅馆的伙伴、邀请了天界忒弥丝、还邀请了那些已经决定留在天之圣堂的异类们，而后者也无一例外接受了邀请。或许对那些异类来说，在云鲸空岛生活的这段时间是非常短暂的，甚至不足漫长生命的百分之一，可同时也是最安逸的。在这里，他们不再需要担忧守夜人无处不在的死神镰刀、不再需要担忧秩序天平手中随时可能落下的审判之枪、更不再需要担忧彼此之间为了生存而在严峻境地中的互相倾轧……

在这座悠然流浪的岛屿上，人与生命啊，都久违地拾起了记忆中那份温暖与感动，但他们都知道这种和平的生活并不是由命运赐予，而是来自于他人的辛苦努力。如今，那些人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世界上所有正在遭受苦难与压迫的生命，而决定去挑战一个绝对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他们不禁想：就算我无法与你们并肩作战，那么请至少，在离别之前，为你们留下一段温暖的记忆吧。

在那些最黑暗最无助的岁月中，老板娘谢丝塔不顾旁人的想法，一意孤行地举办着空荡荡的宴会，到如今则迎来了最盛大的一场。即便明日，旅人们便要分道扬镳，一些决定留下，而一些决定走向远方，但终究有一些东西，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传承了下来吧？

林格依稀听到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人群的欢笑声、花妖们清亮的歌唱声……以及各种各样的声音。

虽未看见，却已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热闹的一幅画面。

他怀抱着装满了宴会重头戏——烟花与焰火——的箱子，扭头对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银发女孩说道：“前面就是了，爱丽丝和大家就在那里等你——你不跟我一起过去吗？”

他见天界忒弥丝停下脚步，还以为她又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如果连参加宴会的盛装都换好了，她还是想着逃跑的话，这一回自己可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劝她留下来了——虽然那衣服也仅是梅蒂恩日常服装中的一套，远远称不上盛装就是。

不过这一回，林格却是想岔了，天界忒弥丝忽然停下脚步，不是因为她想要逃跑，而是觉得有一件事，必须在进入宴会场地之前，好好和这位年轻人强调一下。

“我刚才哭的事情，”女孩板着小脸，唇瓣抿成了一条单薄的直线，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的倔强：“你不准告诉爱丽丝，也不准告诉其他人。”

林格恍然，随后又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刚才哭了吗？我不记得了。”

天界忒弥丝闻言怔了一下，正想开口提醒他刚刚发生在旅馆中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她忽然醒悟过来，一本正经但隐含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你的记性很差，这是一个优点，林格先生。”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年轻人自嘲一笑：“可惜这世界上与我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太少了。”

这句话颇有深意，但女孩并不在乎究竟是什么深意，她怕一直纠结这个话题，反倒会让年轻人回想起之前那羞耻的一幕，连忙催促道：“那我们就走吧，别让大家等急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越来越向正常的女孩子靠拢了，仿佛一旦换上这套衣服，连内在也会跟着一起改变似的。在一段永无止境的重复的时光中，眼泪和痛苦早已离她而去，羞耻、满足与惶恐等情绪更不曾在她的脑海中停留短暂的一刻，但在这一瞬间它们全部回归了，而一度痛恨它们、排斥它们、最后又渴望它们的女孩，对此却浑然未觉，这恰恰说明有些时候，人并不是追逐着情感，而是被情感追逐着，因为只有追逐者才能看见被追逐者的背影。

林格便转身，继续向林荫路的尽头走去，不过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调，以使身后的银发女孩即便迈着两条小短腿也能追上来，并且就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两人并肩同行了，从一棵又一棵白桐树的阴影中走过，从一段又一段的记忆中，走向另一段记忆。

……

“勇敢的年轻人向群山走去，

妖精的女王向他献上祝福——

让群星落在你的剑上，

永远享有胜利的荣光！“

头戴花环、身披草蓑的花妖精在篝火闪动的焰影中清朗歌唱：“啊——圣剑之光、群星之芒！”

围绕着她嬉笑飞舞的一群妖精们——什么种族都有，小妖精，水妖、叶精灵、甚至还混进去一个谢米——也纷纷开口，用杂乱不一但很有活力的声音，附和着她的腔调：

“啊——圣剑之光、群星之芒！”

“为我们带来胜利的荣光！”

“嘻嘻嘻你跑调了！真丢脸！”

“你才跑调了！”

唱完之后她们互相打闹着一哄而散，另一群早已在樱草花丛中等待许久的妖精则迅速填补了这些空位，对于生性贪玩、喜欢热闹的妖精来说，宴会就是最理想的游乐场，而合唱则是她们最喜欢的庆祝活动，那么在一场宴会上进行最棒的合唱，自然会得到双倍的快乐，小家伙们无不趋之若鹜，甚至为了一个合唱的名额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老板娘站出来一锤定音：轮流唱，谁唱完了就换人。

于是就用这个理所当然且简单易懂的方法解决了争端——至于这个理所当然且简单易懂的方法，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提出来？当然是因为她们都不乐意啊，如果能独占的话，为什么要轮流分享？妖精虽然是象征天真与善良的种族，但不代表她们没有自私的情感，只是由于比较单纯的缘故，这种自私往往表现为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形式，就像是幼崽在闹别扭，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唯一不需要轮换的是负责领唱的花妖精，因为她的歌喉最为甜美、最能带动其他人的情绪、同时会唱的诗歌也是最多的，比如刚才那一首诗歌，便是起源于二十个世纪以前的圣乔治屠龙传说，出身平凡的农家少年乔治，手持受妖精女王与众妖精赐福的宝剑加兰蒂亚（古妖精语：星光），斩杀恶龙，为民除害的故事。

受圣乔治庇佑的古腾格堡地区将其谱写为诗，与妖精一起代代传颂，但后来，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当初协助圣乔治的花妖精一族被迫迁离故土，同时带走了这首诗的原文。而人类的记忆总是短暂的，需要二十个世纪才能扎根的传说，已被他们用半个世纪的时间遗忘。

这位领唱的花妖精，说不定便是当初那件事的亲历者。

除了妖精们的合唱外，宴会上最不可缺少的便是美酒与美食了。一张张长桌就这样露天铺开，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从简朴的面包、火腿肉、炖汤，到一整头的烤乳猪、烤火鸡，无不俱全，油脂、香料与发酵作物的香气在风中悄然潜行，一时间竟压住了樱草花的芬芳气息。除此之外，还有堆叠了十三层高、宛如一座座小山般的甜品托盘，以及盛放在一个个橡木酒桶中的美酒，都是不容易醉的果酒、葡萄酒或蜜酒。某只穿着酒保制服的旅人妖精正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鬼鬼祟祟地打开其中一个酒桶的盖子，试图用自己辛辛苦苦准备好的酒……水将其调换；另一边，一头足有两层楼高的巨熊则靠坐在树林边缘，将硕大的酒桶当成杯子，揭开盖来便是豪饮，一桶又一桶的蜂蜜酒饮下去，吸引了一大群女王蜂在旁边嗡嗡飞舞，似是抗议。

如此盛大规模的宴会，在参与宴会者的记忆中，或许不是绝无仅有，但它融洽、热闹且无比欢快的气氛，却绝对让人印象深刻。

而为了让它变得更加融洽、更加热闹、更加欢快，某位炼金术师小姐还受老板娘的委托，炼制了一些可以炒热气氛的秘密道具。只是临出发时，她将那些道具忘在了自己在工房内，为此不得不临时委托一位年轻人去取，但此时，距离那位年轻人离开，也已经过去半个小时的时间了。

让人不禁怀疑——

“林格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去放烟花了？”有人大胆猜测，并且对此感到义愤填膺：“好哇、大家都在这里等他，他却自己一个人跑去放烟花，真是小气自私！我绝不会原谅他的！”

相信听到这个幼稚的猜测和武断的语气后，大家已经能想象到这个人是谁了吧？

“不要着急，爱丽丝。”

旁边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身为委托人的海栖公主殿下正坐在一根树桩上，双手随意地支撑着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大篝火边又唱又跳的热闹景象，好像要将这足以与王庭宴会相媲美的景象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她的脸色因多日劳累的缘故显得有些苍白，眼角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但唇边依然勾勒出一抹恬淡的弧度，那标志性的、从容、慵懒、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证明这位炼金术师并不是在透支自己，她远远没有抵达极限——前提是排除在他人、尤其是在某位姐姐属性过强的人面前逞强的可能性。

“我的工房里堆积了太多杂物，林格先生或许只是看花了眼，一时迷失而已。”

她若有深意地轻笑了一声：“我只希望他的好奇心不要那么重，毕竟不一定所有道具都能找到合适的主人，那其中有一些小玩意儿如果不小心使用的话，可是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哦？”

爱丽丝立刻投来炯炯有神的视线，显然对所谓的严重后果很感兴趣：“比如？”

“比如，让木头开窍之类的？”

爱丽丝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这算哪门子的严重？”

不，这很严重。

严重到圣夏莉雅都放下了怀中的小羊，放任它自己跑到宴会场地中大吃大喝，自己则定定地看着萝乐娜，一字一句地问道：“开窍……是什么意思？”

附近同时投来好几双眼神，显然都在暗中关注这个话题。

“开窍的意思嘛——”

萝乐娜故意拉长了语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笑眯眯地说道：“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咯。”

所以到底是哪个意思？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意思一点！

大家的心顿时就跟挠痒痒一样，既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又放不下自己的矜持和体面去询问，于是眼神在彼此之间来回游走，传达着“你去问”、“还是你去问吧”、“为什么不是你去问呢”之类的意思。

只用一句话就将姐妹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海栖公主殿下微微一笑，深藏身与名。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林格来了！”

众人下意识扭过头，齐齐投去目光，她们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从篝火和阴影的交界处走出来，犹如从一幅褪了色的画卷中走入现实，抱着木箱的年轻人，还有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的女孩，两人都是银灰色的头发，碎金色的眼眸，还有仿佛如出一辙的神情；那种明亮的色彩在火光的照耀下，仿佛浸润了一层温暖的色泽。这一刻所有目睹此幕的人，内心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迎面走来了一对兄妹。

感情很好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