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之国的爱丽丝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就是所谓的……吗？

“不自信？”林格微微皱眉，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归根到底，和现在的话题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嗯。”

圣夏莉雅轻轻点头，然后她坐正了身子，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面对面地看着林格，用那双翠星般的眼眸上下来回地观察着年轻人的表情，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尽管后者并未回避这种注视，也没有任何心虚或畏怯的表现，但牧羊少女依旧坚信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正确的，她的确从年轻人的语气、神态、眼神、乃至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之中，看到了他缺乏自信的一面。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了。”

她说道，至于这个很久以前具体是多久以前，则不是现在需要探讨的话题，如果非要追究一个时间段的话，可能是从她看到林格的第一眼开始吧：“你总是打着理性主义的幌子去逃避某些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你不想去做，而是因为你没有信心做好而已。因为做不好，所以就不去做了——这是你潜意识中的想法吗，林格？你似乎已经习惯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上，甚至可能比一般的凡人还要低。你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但在这个范围中首当其冲的人却是你自己，林格。”

圣夏莉雅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虽然慢却很坚定，仿佛什么都无法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说出这些很久以前就积压在心中的话。其实林格亦没有阻止的意思，他在发呆，有一种被剥离了所有伪装，整个人完全被看透的感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都是他对别人做的。或许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能看穿自己吧，可在年轻人的记忆中，那个人早已离开了自己，莫非过去一段漫长的岁月后，自己会在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身上，重新看到他的影子吗？

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里，时间被有限地拉长，而记忆则无限次追溯，场景转瞬颠倒，定格于一间狭窄、明亮而又温馨的教堂中，在女神慈悲怜悯的注视下，穿着黑色神父长袍的男人询问自己：“以后，要不要成为天心教堂的牧师呢，林格？”

可年轻人拒绝了他，理由是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更热衷于钻研历史，天心教堂交到自己手中，只会渐渐埋没，它应当有更合适的继承人，比如梅蒂恩。

或许是林格的态度十分坚决，又或许是出于对养子的纵容，男人并未强迫，只是有些遗憾而已，遗憾之后，便是释然。“这样也好，”他如此说道，同时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养子：“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林格，只是不要伤害他人，也不要伤害自己。”

林格一直以为，自己严格遵循了他的教诲，没有偏离，更没有背叛。

可他始终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一点是，当时那个男人眼中的鼓励，其实并不是对梦想的鼓励，而是对心灵的鼓励——他早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最大的弱点在哪里了。

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啊，林格。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小。

你可以做到许多事情。

并且，只有你才能做到。

……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尽管时过境迁，那个男人的灵魂早已在女神的无光之海中得到长眠，但他的某种精神却似乎化为星光，伴随着永恒不易的夜幕一起传承下来，如今正在一位少女的眼眸中闪烁着，让她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

“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林格。”

她无比认真、无比肯定地说道：“你可以做到许多事情，并且，只有你才能做到。你说梅蒂恩的身上表现出了很多独特的性质，所以坚持认为她就是母亲大人留下的金苹果，可是对我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在林威尔市的市政广场上与我相遇、你使用命运丝线的力量帮我找到了失散的妹妹们、你甚至能够帮助我们缓解那缠绕于灵魂之上、刻骨不息的诅咒……难道这些独特的性质，不足以像你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人就是金苹果的最大明证吗？我想，你总是如此看轻自己的话，即便是梅蒂恩也不会同意的，林格。”

要对自己更有信心……吗？

比如，坚信自己的那些独特之处，坚信自己所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甚至坚信自己就是金苹果，是解决一切事件的关键……之类的。

林格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位年轻人总是习惯将生命中遭遇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推到他人的身上。所以，他能够与圣夏莉雅邂逅、他能够找到失散人间的少女王权，他能够缓解诅咒、甚至他能够得到天蒂斯的青睐与重视……这些全都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被梅蒂恩引导着。

奇迹与童话都来自他人，而自己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凡人罢了，年轻人如此坚信。

“世界上从没有像你这样的凡人，林格。”

圣夏莉雅的声音，如记忆中一般温暖，轻轻抚过年轻人的心底，让他一时怔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真挚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认可：“也许有时候你会觉得很累，很辛苦，因此为自己的脆弱感到自卑，但我觉得，那绝不是凡人才有的情绪，而是所有生命的共性。而真正高尚的灵魂会从疲乏与困倦中站起来，继续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直到抵达终点为止。你就是那样的人，林格，并且我也愿意相信你就是那样的人。”

“所以——”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按在柔软的草地上，翡翠似的眼眸正闪闪发亮，仿佛折射着无数片苹果叶上的细碎光痕：“不要再那么自卑了，林格，我会相信你的，就算你不相信自己，我也会相信你的；就算梅蒂恩真的是金苹果而你不是，但至少，在天界忒弥丝或者其他什么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之前，我都宁愿相信，你，才是我要寻找的那颗金苹果。”

说话的同时，她的脸庞缓缓向前逼近，目光诚恳且专注，似乎迫切地想要从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哪怕仅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好。可后者的第一反应却是移开了视线，他有些局促，并且不安，还没有适应牧羊少女突如其来的坦白，倾述，以及这种无比热情的试探。

归根到底，他是一泓平静到了极点的泉水，已习惯在安定与从容中度过自己的日常，并始终认为眼前的牧羊少女也应当具备与自己相同的特质。可情绪的转折总是如此突兀，在这个温和的良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圣夏莉雅突然想要倾述自己的心意，说出那些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还是说，自己在刚才的对话中不慎暴露了什么，才让少女觉得这或许是个绝佳的时机，可以尽情坦白而无需忧虑其他因素的干扰？

“你总是这样，林格。”

他的退缩让圣夏莉雅脸上浮现出委屈与迷惘的表情，她有些伤心地说道：“你总是在逃避他人的心意，这不也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吗？”

“抱歉。”林格的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而又凹凸不平的物体，他意识到那应当是盘踞在喷泉底座上、虬结缠绕的苹果树根，在漫长岁月的成长中，它们已粗壮得能够与最古老的橡树或巨榕相提并论，也因此无意堵住了年轻人的退路。他不得不重新面对圣夏莉雅的注视，有些尴尬地说道：“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圣夏莉雅轻轻摇头：“口头上的感谢，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你想要什么？”林格道：“虽然我什么都没有。”

“不，你什么都有的。”圣夏莉雅坚定地说道：“你其实拥有我们想要的一切，所以我才说，要对自己更自信一点，林格。”

“是吗？”

林格不太相信，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满足一切愿望，何况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好吧，即便按照圣夏莉雅的说法，自信地认为自己其实并不普通，但改变了前提，结论也会随之改变吗？很多时候并不尽然。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圣夏莉雅见这位年轻人仍是不以为然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什么样的要求？”林格谨慎地回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你一定可以做到。”

圣夏莉雅向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看得旁边的小羊有些吃醋，气鼓鼓地咩了两声，没能引起主人的注意力，索性钻到了苹果树后面，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回来，林格心想，至少帮我活跃一下气氛。

他恍惚预感到，自己将会迎来人生中不同寻常的一次体验——就像不久前被某只嚣张的小蝙蝠强吻了一样，尽管都事出有因，可人生的无常之处难道仅是因果二字便能解释的吗？

已经来不及了。

圣夏莉雅伸出手，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让年轻人的视线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基于刚才已经答应了圣夏莉雅的要求，林格没有反抗，任由她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眼眸上，触摸处传来微微冰凉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她轻柔的声音——

“我听奥薇拉说过哦，”她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埋怨或嗔怒，更像是一个姐姐在数落妹妹的调皮：“我们在福音教院借宿的那一晚，你和她曾经一起在钟楼上欣赏夜景吧？她说那一晚的星空很美，虽然不知为什么，她很困，于是就靠在你的肩膀上，睡着了。是不是有这件事呢，林格？”

“呃，我想，应该有？”

奥薇拉那家伙怎么搞的，这种事情也能随便乱说吗？而且那件事的关键明明是自己和梅蒂恩吵架了，为什么她要偏题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我还听依耶塔说过，”牧羊少女似乎没有注意到年轻人的心理活动，依旧温吞地说道：“我们在陆间海上停留，举办泳装比赛的那一天，虽然她没办法到场参赛，但还是穿了泳装给你看，并且你好像给她打了一百分的样子。是不是有这件事呢，林格？”

“……应该，也有？”

依耶塔那家伙怎么搞的，这种事情也能随便乱说吗？而且那一百分明明是自己为了安慰她才给的，为什么她好像当成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到处炫耀了？

“我还听……”

“圣夏莉雅，”林格轻咳两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如回归正题如何？关于你那个简单的、小小的要求，如果你觉得我能做到的话，不妨直接提出来？”

而不是在这里扯一些陈年旧事，林格还真有点怕，万一她嘴里下一句话是“我还听蕾蒂西亚说过……”怎么办，虽然强吻事件是刚刚发生的，而且他才是受害者，但，最好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比较好。

“好吧。”不知为何，圣夏莉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林格，能把你暂时借给我一下吗？”

把我暂时借给你……是什么意思？

林格摸不透圣夏莉雅的想法，不过他觉得少女应该只是和自己开个玩笑而已，缓和一下莫名尴尬的气氛，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

圣夏莉雅微微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然后她用双手抚上了年轻人的脸颊，轻轻捧起他的脸，放在眼前端详凝视了许久，才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谢谢你，林格。”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谢谢你帮助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谢谢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和磨难后，依然愿意陪伴在我身边。

尽管你总是很自卑，不够自信，喜欢将自己排除在“特殊”的行列之外，但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最特殊的。如果因一时疲倦而遗忘了自己的特殊的话，请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让你重新拾起那些信任与牵绊吧。

她的双手略微用力，带着年轻人的身体向自己靠近，似乎想要让他躺倒在草地上。后者察觉到了，却没有抵抗，毕竟，他已经暂时将自己借给了圣夏莉雅，自然要满足她的合理的要求。可是随后，年轻人发现自己并没有倒在草地上，想象中那种纤细的、单薄的、痒丝丝的触感，确实从脑后传来了，可那与直接枕在草丛上的触感相比，明显是不同的，他现在所枕的地方，更加柔软、更加温暖，并且，隐约萦绕着一股苹果花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多嗅了两口。

“现在，”圣夏莉雅温柔地说道：“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林格。”

她缓缓将手移开，林格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少女明媚的笑脸，苹果树上一片细碎的闪光，以及无数狭窄的空隙中，那片支离破碎的夜幕。

这个。

年轻人下意识想到：大概就是所谓的……膝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