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熵减文学网 > 灵异 > 画中的薛定谔 > 第三百〇七章    木秀于林

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〇七章    木秀于林

作者:文山雪 分类:灵异 更新时间:2025-07-05 12:08:46 来源:平板电子书

放假回家,见到父亲,虞子佩心里总有点不太舒服。

父亲自从车祸残疾以后,为了照顾他,虞子衿去了双生子研究所工作,虞子佩虽然读了大学,但一直都在勤工俭学,省吃俭用之余,总能寄点钱回家补贴家用。她们俩商量后给父亲请了一个保姆,后来时间久了,加之保姆要经常帮助父亲擦拭身体,久而久之,经人撮合,保姆也升级为她们的后母。

在双生子研究所资助的康复医疗机构的帮助下,父亲渐渐能够拄着拐杖走几步了。后母倒还好,每天买菜做饭,忙忙家务,闲了看看电视,要不找邻居的大妈大婶唠唠家常,日子过得还蛮充实。但是父亲闲不下来,整天什么事也没有就特别难受,总会想做点什么补贴补贴孩子。

那天一家人吃过饭,虞子佩就像只瘟鸡似的歪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半开半闭,也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想心事。后母扶着父亲走到院子里晒太阳,后母问道,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在想?说完朝虞子佩努了努嘴。父亲有些生气她的懒惰,低声说道,她能能有什么心事可想?可惜虞子佩并没有听到。

父亲不能走得太远,顶多,晚饭后到屋外的院子里走一圈,十几二十几分钟吧,然后回到家里,洗一洗,坐到后母身边的沙发上陪她看电视。父亲眼睛不太好,电视画面看不太清楚,再加上他对后母看的那些电视剧不感兴趣,他总是弄不太清里面的情节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看着看着,他就在后母的身边打起了呼噜。

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父亲迅速衰老,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高血压,冠心病,白内障,听力也下降得厉害,跟他说一句话,他时常是啊啊啊的表示听不清楚。虞子佩在家呆着难受,加上开学临近,她就跟后母商量,父亲这样下去不行啊,应该让他有点事干才好。后母说,寨子里有老年人活动室里,是一家德国慈善机构捐赠的。打牌的下棋的什么都有,你爸就是不去,还有,那个院里的老人有不少都在学写毛笔字,学画画,你爸也不愿意学,我能有什么办法。是啊,后母也确实没什么办法,父亲都到了这把年纪,再想改变他是不太可能了。

但虞子佩总希望父亲的生活不要这么沉闷,应该有点小乐子,那无论对于他的精神状态还是他的身体,肯定都会大有好处的。

圣诞节晚上,父亲一时兴起,在征得了后母的同意之后,陪虞子佩喝了一点酒。以往都是虞子佩一个人喝,父亲和后母顶多喝点可乐。喝了酒的父亲,显得颇为兴奋,和虞子佩说了不少话,回忆了一些旧人旧事,还不时伴以笑声。虞子佩对父亲说的那些人和事,早已耳熟能详了,但她仍然兴致勃勃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鼓励父亲继续说下去。整个晚上,父亲的情绪都很好,跟她说完话后,又看了挺长时间的圣诞联欢晚会,在后母的一再催促下,父亲才乐呵呵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虞子佩找机会和后母进行了一次认真的交谈。她对后母说,应该让父亲每顿饭都喝上一点酒,那会活跃父亲的情绪,增加父亲生活的乐趣,对父亲无疑是极其有益的。后母起初不同意,说父亲的高血压和冠心病都不能喝酒,会加重病情。虞子佩说会加重病情的是父亲那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你看我爸每天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样子,没事干,不哼不哈的一坐几个小时,让人看着都难受,一个健康人这么坐下去也要坐成一个病人的。再说了,报纸上也多次介绍,喝少量一点酒对人是没有害处的,可以舒筋活血,特别是葡萄酒,含有多种氨基酸,对身体尤其是心脏都是有好处的。法国人据说心脏病的发病率是全世界最低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葡萄酒喝得多。报纸的权威性对后母是很有说服力的。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心很善。

后母犹豫了一下又说,万一你爸喝酒上瘾了怎么办?虞子佩说我爸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年可活呢,就是上了酒瘾又能怎么样?重要的不是上不上酒瘾,重要的应该是有个愉快的生活。

后母终于被她说服了,同意每顿饭让父亲喝一点葡萄酒,对此父亲当然也没什么意见。父亲年轻的时候是爱喝上两口酒的,但是以前开车,是禁止饮酒的,所以他只能在闲暇或者放假的时候过一过瘾。虞子佩听父亲说过,当年他第一次开车过七尺峡的时候,为了壮胆,就喝了半斤买的白酒,要是情况许可,他还会再灌上半斤用山芋秆酿的那种低度白酒,这种酒入口辣,后劲足,但是酒后驾车非常危险,他那次出事之后,才真正明白饮酒的危害,便戒了酒。谁知道没戒酒开了那么多年,几乎没发生过车祸,不管是他人撞自己还是自己撞他人。但是戒酒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让父亲追悔莫及的事故。

其实开车切忌猛冲猛打。父亲在九十年代三次工伤,多次因吃苦耐劳而受到嘉奖。后来父亲因母亲的出走以及身体方面的原因,开始酗酒。直到父亲得过一次肝炎,才极少喝酒了。

这样,父亲开始每顿饭都喝上一两杯葡萄酒了,整个新年期间都是如此,照我看来,父亲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有说有笑。虞子佩对后母说,你看,爸现在跟以前就是不太一样了吧,以后记住了,顿顿饭都让他喝上一点。

新年过完我虞子佩就走了。

一天,他接到了后母打来的长途电话,说父亲出事了,因为喝酒。

捐赠活动室的德国机构组织寨子里的老年人到披集的一个景点旅游,父亲本来是不被允许一起出发的。后来经过他的苦苦哀求,人家才勉强带上他。但后母就没能赶上。一来本身名额有限,争着抢着要去的老人太多;二老后母并不老,某种意义上讲后面还有机会,所以父亲和后母只能短暂分开了。结果晚上在景区旁边的饭店吃饭时,父亲多喝了两杯酒,起身上厕所的时候,身子不稳,被饭店的舞台绊了一跤,头磕在了一个花盆上,额角被磕开了一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父亲被送到医院后,额角缝了十几针,又做了CT,颅内没发现问题,当时后母还以为没事了,也没联系她们姐妹俩。谁想到二十几天后,也就是昨天,父亲的两腿突然又不能动了,送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脑血管破裂,颅内已经积了不少血,然后积血压迫神经,使得两腿不能动了。现在情况非常不好,需要尽快动手术,而且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手术的危险性很大。

虞子佩接到后母的电话后,立刻坐上火车往回赶。

她到达父亲所住的医院已是傍晚,后母,还有从仰光赶来的姐姐虞子衿都坐在父亲的床头,父亲睁着两眼躺在病床上,头部垫得很高,后母对父亲说,女儿都回来了,你看看。父亲毫无反应,他两眼浑浊,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虞子佩把脸凑到父亲的眼前,他对她依然视而不见,父亲的样子让虞子佩大吃一惊。后母难过地说,他已经认不出你了,他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姐姐向她介绍情况,其实父亲那一跤已经把脑血管摔破裂了,只是当时检查不出来,以后破裂的脑血管慢慢渗血,终于导致颅内积血压迫神经,现在病情日益恶化,不但两条腿不能动了,身体也半瘫痪了,意识也模糊了,病危通知书一到医院就发下来了。手术定在明天上午,具体的做法是在头上钻几个洞,把颅内的积血排出来。

当天晚上,因为医院规定只能留一个人陪护,几人商量后,后母和虞子衿回家去了,留下虞子佩一人陪夜。她在父亲的床边坐了整宿,父亲一会儿昏睡,一会儿睁着浑浊的两眼动来动去,问他话他从不回答,只能猜测他想要干什么,有时是要上厕所,有时什么也不干,动上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偶尔,昏睡中的父亲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虞子佩凝视着父亲,觉得父亲好像突然间变得陌生了,让她一时很难适应。

早上,后母和虞子衿一起来了,虞子佩抽出时间到医院外边吃了点东西。护士拿来了病号穿的白衣白裤,她们俩和后母给父亲换上了,然后一辆推车来了,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她和后母还有姐姐虞子衿,坐在手术室外边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后母眼睛红红的,不停地对她们姐妹俩说,父亲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从没有享过福什么的,像是在给父亲的一生做总结,她们都明白后母的意思,也感激她能在最后的阶段陪伴父亲。此时后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手术台上的父亲确实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虞子衿安慰着母亲,虞子佩则起身到走廊拐角的水池去打水。

手术动了将近三个小时,父亲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闭着眼睛,头上缠着绷带,几根塑料管子从绷带里伸出来,连接在头边的塑料袋子上。旁边的护士手上高举吊瓶,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对后母焦急的询问只回答了一句还好,就什么也不说了。父亲被推进了脑科病区的重症监护室,后母也想跟进去看看,结果被挡在了门外。几分钟后,那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出来了,对她们几个人说道,手术是成功的,但因为父亲的身体状况很差,所以目前什么都还很难说,要观察一段时间再看,现在她们可以回家了,但必须留下一个人在这里,以便有什么情况好随时通知。

医生走后,虞子衿又去找病区医生了解情况,一会儿她回来后对妹妹及后母说,父亲要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一些天,等病情稳定了才能出来,接着她们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虞子佩留下来住在医院,后母和虞子衿回家。后母又一再嘱咐虞子佩,要她千万别乱跑,怕父亲有什么情况找不到人。

虞子佩住在父亲的病房里,睡父亲的那张病床,吃父亲的病号饭,仿佛她也成了一个病人,在医院里安顿了下来。虞子衿当天给她送来了洗漱用品和几本杂志。同病房里还有一个老头,他已经动过手术了,头上缠着绷带,整天像段木桩似的躺在床上不吭不哈也不动,他的老伴在一边陪护着他。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腰板笔直,阔脸浓眉,神情凝重。

白天,虞子佩无事可干,看看杂志,在走廊溜达溜达,要不躺在床上养神。傍晚跟后母姐姐通个电话,告诉她们没什么情况,好让她们放心。病房晚上九点钟熄灯,她不习惯这么早睡觉,就到安全通道去转悠,从打开的窗子观赏夜景。虽然时间还早,可走廊上除了偶尔一个护士走过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四处静悄悄的。

一会儿,一个上身穿着暗红色运动衫的,瘦瘦的小伙子推开走廊尽头的门,也到安全通道来抽烟。他留着胡子,头发很长,背靠在墙上,一脸疲惫。虞子佩看了看他,等他抽完一支烟后,便走到他旁边,问他讨了一支烟。他踌躇了一下,就抽出一根递给了她。他们聊了起来。虞子佩本来以为他也是病人家属,可没想到他却是病人家属雇来的护工。他护理的是一个重病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需要全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护理:每隔上一会儿要给病人吸痰,挂液瓶子空了要去通知护士来换。虞子佩不会抽,香烟呛得她直流眼泪,嗓子也疼。但是她强忍着,装作潇洒。那个小伙子看着她的样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停了一下,虞子佩问他:“你说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护理是什么意思,你不睡觉吗?”

他说:“我不睡觉。”

“你怎么可能不睡觉?”

“我不能睡。”

“你不能睡?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

“习惯了就好了。”

“那你吃得消吗?”

“还行,抽空出来抽抽烟,有时也闭几分钟眼睛,打个盹。”

“你护理这个病人多长时间了?”

“大半个月了。”

“这样不行啊,人老是不睡觉身体要垮掉的。”

他咧开嘴笑笑。“没有办法,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停了停,虞子佩又问他:“你这么干,能挣多少钱?”

“这里的护工都是一个价,按小时算,一个小时十铢。我是二十四小时护理,一天挣二百四十铢。”

天哪,他这么不睡觉地干,竟然一天只挣二百四十铢!虞子佩简直难以置信。“这也太少了。”

“比在家种田好多了。”

虞子佩又询问他的家庭情况,他告诉她,自己是孟赛人,已经结婚了,是和老婆一起从家乡出来的,家乡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老婆在另一家医院当护工。他们为了省钱,没有租房子,他和老婆就呆在各自干活儿的医院里,平常难得见上一面。

他走后,虞子佩一个人在安全过道里呆了很久,二手烟的雾气久久不散。虞子佩心想着这个小伙子的艰难处境,想着这些进城来打工的农民活得可真是不容易。

回到病房,那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老头发出轻微的鼾声,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无声无息地睡在旁边的一张折叠床上。虞子佩轻手轻脚地铺好被子,就上了床。换了新地方睡觉,很不踏实,加上那个老头发出的轻微鼾声,也让她难以适应。她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片刻工夫又醒了。忽然,借着外边走廊照进屋里的微弱光线,她看见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正盘腿坐在折叠床上。她闭着眼,嘴唇在动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虞子佩搞不清她在干什么,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睡着,老太太始终都是这副样子。

早晨,虞子佩问她:“大妈,夜里我看见你坐在床上,在干吗呢?”

“我在念经,”老太太回答,“我是信佛的。”

“为什么要夜里念呢?”

“夜里安静。”

哦,这是个有信仰的老太太,虞子佩对她产生了几分好奇。她的举止缓慢,加上身材高大,给人一种庄严感。她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她老伴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什么也不干,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的老伴,看着虞子佩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她出去打开水的时候,总会把虞子佩的水瓶带上。对虞子佩的感谢,她只是轻轻地摇摇手,报以微笑。她不爱说话,无论是对虞子佩还是对查房的医生。当医生对她说她老伴的病情的时候,她就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仿佛对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到第四天,开始允许探视父亲了,时间是上午的九点到九点半。后母和虞子衿从家里带来了鸡汤,她们一起进到重症监护室里看父亲。父亲挂着水,头上缠着绷带,从绷带里伸出四根塑料管子,管子连接的塑料袋里有不少血水。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一台仪器。父亲的气色还好,神智也清楚了,对虞子衿和虞子佩说,哎,你们也来了。姐姐虞子衿把鸡汤倒在碗里,用吸管喂父亲喝,后母打来一盆热水,和虞子佩给父亲擦了擦身子。

探视结束,后母和虞子衿找医生了解了一下父亲的情况,就离开了。下午,虞子佩正躺在病床上发呆,听见外边传来了吵闹声,她赶紧跑出去看。走廊中间的护士站那里有不少人,几个神情激动的男女正和医生护士大声说着什么。她过去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是怎么回事,别人告诉我,一个小伙子死了,现在家属说是医院的责任,不让拖尸。那边,靠着重症监护室的一扇房门打开了,一男一女搀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中年男人到了走廊上就挣脱开了搀扶他的人,不顾一切地躺到地下哭喊了起来,还用拳头砸着地。看热闹的人一起拥了过去,虞子佩也夹在其中,趁着周围乱哄哄的,她挤进了刚才打开的那扇门。里面有很多人,有穿白大褂的,有不穿白大褂的,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她看到在里面的一张推车上,一个身上盖着白被单的小伙子躺在上面,他的脸上暗淡无光,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这就是那个死人了。她想再走近去看看,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给赶了出来。

“听说这小伙子还是大学生呢,”一个看热闹的人说,“可惜了。”

“他是怎么死的?”另一个人问。

“脑癌。”第一个人回答,“从手术室出来就不行了。”

后母和姐姐再来探视父亲时,虞子佩告诉她们今天这里死了一个人,是个小伙子,后母叹了口气,眼睛有点红了,大概是联想到了父亲。姐姐虞子衿赶紧岔开话题,问她住在医院里感不感到无聊,要不要她来替换虞子佩。虞子佩当然非常无聊,巴不得有人来替换她,但是她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她说住得还行,不用替换了。

傍晚,她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看到医院的门口有一家小超市,就走进去转转。在货架上我看到了有她平时常喝的苏小小樱桃酒,她想了想,就买了一瓶,又买了一小袋牛肉干。回病房的时候,她把酒揣在怀里,以防别人看见。她考虑在病房喝酒影响肯定不好,再说父亲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呢,这时候做女儿的却喝起酒来,确实不太像话。

她打开床头柜的门,蹲下身去,偷偷从怀里拿出酒,倒进床头柜里的一个大搪瓷茶杯中,然后她靠在床头,一边吃牛肉干,一边就着搪瓷茶杯喝酒,这样别人就会以为她是在喝茶呢。一瓶酒喝完,进入了微醺状态,感觉恰到好处,脱衣服睡觉,一个无聊的晚上就这样被打发掉了。而且酒后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就是早晨了。

她觉得这办法真是不错,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又去买酒。现在,至少是晚上,她不再感到无聊了。

大约是父亲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天,夜里,她酒后睡得正香,这天晚上她喝了一瓶半樱桃酒。突然被床头上方的小扩音器吵醒了,扩音器里反复说着,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十八床的家属到重症监护室来……她睁着眼,懵懵懂懂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坐在折叠床上念经的老太太对她说:“叫你呢,快去啊。”她这才有点清醒过来,飞快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就往外边跑。

重症监护室里灯光通明,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还有一个女护工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的两手两脚被用绷带绑在床上,他正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这场面让虞子佩十分吃惊,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医生对她说:“你父亲要拔掉自己头上的管子,怎么劝都不行,我们只好把他绑上了,但他这样挣扎对他极为不利,他的血压很高,要是挣扎下去,脑血管再破裂了就麻烦了。你劝劝他吧,也许他会听你的。”

听医生这么一说,虞子佩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对父亲说:“爸,爸,你千万别动了,你再这样动下去很危险的,爸,爸,别动了。”

父亲喊着:“你叫他们把我放开,我也不是主责,他们凭什么绑我?我开车这么多年了都没被绑过,他们这是谋害,我要告他们,叫院长来,叫他们领导来,早就结束了,他们还要搞这一套,那一套,无法无天……”

虞子佩赶紧说:“爸,把你放开可以,但你要保证不拔头上的管子。”

“放开我,”父亲不理睬她的话,一个劲地吼着,“放开我,放开我。”

“爸,你别喊了,听我说好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父亲怒视着虞子佩,“快叫他们把我放开。”

虞子佩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一时惊慌失措,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父亲满脸通红、越来越激动的样子,她真担心他的脑血管会像医生所说的再破裂。她对医生说:“要不把他放开吧。”

“就怕把他放开他又拔头上的管子。”医生说。

“但让他这样闹下去也不行啊。”

“是的,他的血压很高,”医生迟疑了一下,对边上的护士和女护工说,“把他放开。”

父亲的两手刚被放开,又摸索着去拔头上的管子,虞子佩吓坏了,急忙抓住他一只手,护士抓住了他另一只手。父亲头上的塑料管子是通往他颅内排血的,要是被拔掉了,进去了空气,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时父亲抬起上半身,开始疯狂地扭动,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虞子佩喊着:“爸,你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医生在一边说:“把他抓紧,把他抓紧,千万别让他拔管子。”她没想到父亲的力气还这么大,他的手几次差点摸到自己头上的管子。显然他现在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身上的被子掉到了地下,他的两脚在乱蹬乱踢,女护工压住了他下半身,医生也上来帮忙,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这下父亲的脑血管非要破裂不可了,她绝望地想,这下父亲要完了。

突然,那个抓着父亲一条手臂的小护士,把头伏在了父亲的胸口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求求你了,老伯伯,求求你了,老伯伯,别拔管子啊……”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父亲看了看那个小护士,竟然安静了下来,他停止了挣扎,头也慢慢躺回到了枕头上,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安详,父亲轻声说:“你别哭了,我不拔管子了。”

小护士仍然伏在父亲的胸口抽泣着,父亲又轻声说了一句:“你们应该好好跟我说嘛,不该绑我。”然后父亲仿佛是疲倦了,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变化大大出乎虞子佩的意料,她看了那个小护士一眼,这时她正从父亲的胸口抬起身来,虞子佩只看到了她戴着口罩的脸上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就在这一瞬间,那双大眼睛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有的病人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医生对她解释着,“头上长时间插着管子,让他们的意识混乱了,我们考虑明天把你父亲头上的管子取出来。”

接下来几天,那个小护士的一双大眼睛都在虞子佩的脑海中盘旋。是的,那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啊!虞子佩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想,无论是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再见见她,当面向她表达我的感激。

可是,那天夜里,她只看见了那双大眼睛,加上她又是酒后睡得迷迷糊糊被叫去的,场面又是那么混乱,完全没有记住她的其他特征,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把她认出来。也许,她能凭着对那双大眼睛的记忆找到她吧。只好试试看了。她到医院门口的超市买来几袋巧克力糖,打算一旦见到她,就把这些巧克力糖给她,也是她的一点心意。

她开始对来病房的每个护士都注意观察,探视父亲的时候,对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也格外留心,她还有事没事地就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悠。但她都失望了,始终没有找到她,有一两个似乎有点像,可当她反复看那双眼睛的时候,觉得又不是。

越是找不到她,虞子佩想要见到她的**就越是强烈,而且她的心中还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她从未遇见过的好姑娘,她集中了我自己理想中的女性的所有美好品质。如果让这样一个好姑娘和自己当面错过,连几句感激的话都不能说,那我也许终生都会感到遗憾的。此外,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假如我找到了她,假如她对我的印象也不坏,假如各方面的情况也都允许的话,那自己一定要和她结为姐妹。是啊,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这些年来,她没有正式谈过男朋友,因为没有一个真正让她满意的,他们不是有这个缺点,就是有那个毛病,而且大多自私得不行,那么,说不定“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可惜她是个女生。

虞子佩把晚上喝酒的时间推迟到了十一点以后,以便等到上夜班的护士来了再看看。一天夜里,她又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去转,看到一个护士正坐在桌前写着东西。她穿着白大褂没戴口罩,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大眼睛。虞子佩兴奋不已,赶紧跑回病房,从床头柜里拿了巧克力糖就跑了回来。走到她面前,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你好,护士。”

她抬起头来,看着虞子佩:“你有事吗?”

“你也许记不得我了,”虞子佩说,“那天夜里,在重症监护室,我父亲闹着要拔掉头上的管子,我们怎么劝都不行,后来你哭了,我父亲才终于不闹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说:“噢,噢。”

虞子佩想她可能是接触的病人太多了,才把那天夜里的事情忘记了,而且,这也更加证明了她的善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善良之举总放在心上的。虞子佩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糖,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不不,不要这样。”她把巧克力糖推给虞子佩。

“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不再推了,说了声:“那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感激你。”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说,“而且在重症监护室里,病人如果出了问题,护士是要承担责任的。”

她的话让虞子佩感到有些意外,虞子佩确信,那天夜里,她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出于她对别人强烈的同情心,而绝非考虑到是否要承担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再说了,那天夜里有医生在场,如果病人真是出了问题,要承担责任的也肯定是医生,而绝不会是护士的。既然如此,那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虞子佩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忽然,她记起来了,那天夜里,那个护士在哭着劝自己父亲不要拔管子的时候,说的是标准的泰语,而眼前这位护士的话中却带有明显的柬埔寨口音。这个护士和那个护士的相似之处,仅仅在于她们都有一双大眼睛。并且如果仔细看看的话,就会发现,眼前的这双大眼睛既空洞无物又暗淡无光,而记忆中的那双大眼睛,却是那样美丽动人,闪烁着爱的光辉。

此刻虞子佩有些懊丧,真想把给她的巧克力糖再要回来。但是她当然不能那么做了,她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然后她就离开了。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进了安全通道,那个护工小伙子也在,他蹲在地上抽着烟。见她进来,他站起身,递给她一支烟,她接过来点燃了。起初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虞子佩还沉浸在自己的懊恼之中。那个小伙子抽完烟,正准备走,可又站下了,看样子想和她说点什么。

“睡不着?”他说。

“是啊。”虞子佩说。

“你们可能习惯了很晚睡觉吧?”

虞子佩没有接他的话。跟一个为了生存而不能睡觉的人谈什么睡觉,让她很不自在。虞子佩说:“你还在护理那个病人吗?”

“最近我护理的病人要转院了。”他抽了口烟,停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看有什么病人需要护理。”

“好的,我会留心的。”

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直接转去了慈善病区,那里条件不如重症监护室好。后母花钱雇了个护工专门陪护父亲,不用虞子佩再每晚都在医院了。在虞子佩的建议下,后母雇的就是虞子佩在脑科病区熟悉的那个小伙子。她们也按一小时十铢付他报酬,一天付他二百四十铢,但晚上却允许他睡觉,为此那个小伙子对她们感谢不已,护理起她父亲也格外尽心。这样,她和后母还有姐姐,只需轮换着去医院给父亲送一点鸡汤或者鱼汤就行了。

有几次,她从父亲那儿出来,又去了脑科病区,每次都在那里转个半天,依然是一无所获。她彻底失望了。这事情有点荒唐,不是吗?那姑娘她肯定已经见了无数次,可就是认不出来,让她满腔的感激之情无处倾诉,或许还有一段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也因此而失之交臂了,想想就让人失落。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阴差阳错。

在父亲出院那天,虞子佩还是最后去了一趟脑科病区,指望能有奇迹发生,结果奇迹仍旧没有发生。她想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去跟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告声别吧,毕竟她们在一间病房里住了好些日子。但是当她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信佛的老太太和她的老伴都不在了,他们已经出院了。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虞子佩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父亲也伸手来拿酒瓶子,她和后母同时制止了他。

后母说:“你不想活啦,还喝酒。”

虞子佩也说道:“爸,你以后再也不准喝酒了。”

父亲看看虞子佩和母亲,无奈地缩回了手。结果父亲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精神状态。

直到现在,虞子佩还时常想起那双大眼睛。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