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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第一章 当年年少春衫薄

作者:情何以甚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08-13 16:10:18 来源:平板电子书

冀山不像商丘那样闷。

气候是干烈的,天空好像挂着一只金色的刺猬,阳光**裸地往身上扎。攀到这里又开始冷,只要稍稍遮一下阳光,风就带霜。

在这里奋战了七年,贵公子的细皮嫩肉早已脱去,贴上了褐黄。

文永仍然不习惯这里。

不是因为气候,也不是怀念百花街的温香软玉。

而是身体里时时刻刻绷紧的弦,响着需要休息的颤音——

身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只能以修行代替睡眠,行走坐卧都要拿着剑,睁开眼睛就是厮杀。

只有每月一次的换防休整,他们这一队戍卒,撤回冀山之后的枕戈城,才可以安枕一晚,抚慰伤疲。

人妖战争持续了这么些年,围住文明盆地的十万大山,种种奇关险隘,早就是血肉的泥潭。

其中最为激烈的战场,是“两水三关四山”。

所谓“两水”,是“愁龙渡”和“燹海”。

三关为“锈佛”“溺月”“玄龛”。

四山则是“鸫”“献”“覆”“冀”。

相较于凌乱散落在漫长边界的两水三关,四山的位置要更“正”一些,分别在文明盆地的东南西北四方。

人族和妖族,都依托于此,建立漫长而凶险的防线。而彼此都知道,击穿防线之后,才是更激烈的战争。

直面冀山战场的枕戈城,说是“枕戈待旦”,有无日不战的激烈,但因为前年斗战真君亲镇于此……大家伙儿虽枕戈而卧,真能一觉天明。

“阿永!走了!”

远处传来战友穆青槐的声音。

“哦哦,来了!”半蹲在山坳里的文永应声。

曾经摘花养玉的手,如今已很见粗粝,贴在地面,几与山石一体。不慌不忙地按下最后一道法印,他便弹身而起,向那招摇在空中的金旗飞去。

山石下延三千丈,山体之中,一只黑色神龛正浮沉……如鱼在水。

不时有黯色的神光,附在神龛上,便似游鱼之鳞。

天空飘扬的金翎旗,是枕戈军团的标志。

冀山战场以楚军为主,神霄凤凰旗出现的地方,才是主力所在。

“枕戈军”听起来响亮,却也只是诸方混合的杂旅,大多只演练了一些通用于妖界的军阵,结军进退,以提高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

当然,能在凶险的种族战场延续下来,这支军队的战力,也非那些承平已久的国家军队能比。

文永早就脱离殷家,是以个人的名义来到妖界,靠自己的剑在冀山战场讨生活、挣前程。

加入枕戈军团,厮杀七年,赢得“金翎总旗”之军职,已是普通修士所能想象的,无宗无国者发展的上限。

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路不止在这里——还在潜游山体的那个神龛上。

十年前黄河主裁一战登圣、三论生死,将“魁于绝巅”这四个字,永远地铭刻在超凡历史。从此讨论“无敌真君”,便再也绕不开这个名字。

十年前在黄河之会一败涂地的他,跪倒在泥泞之中,遇到了一个铜甲怪人。

铜甲人给了他一个神龛,留下修行之法,并要求他……在铜甲人身死之前,不得归宋。

实在地说,这条约束很奇怪——他尚且不知铜甲人是谁,如何能知其人生死,如何知晓界限所在?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违约了——在未知铜甲人生死的情况下,他悄悄潜回了宋国。

因为他发现这神龛乃是一个活物。

更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用活人炼成的神龛!

他潜回商丘,向堂兄殷文华求助,殷文华却反手将他镇入商丘城地下九百丈的【赵墟王狱】——最早是宋国太祖囚禁皇太弟的地方,后来成为宋国最高规格的囚牢。

此狱乃宋国龙脉交汇之处,用封元为柱,以国势为锁。能够囚入其间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犯下叛国大罪的恶首。

文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被关进这样的地方。

他在狱中承受了背约的反噬,意衰血溃,魂入神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这座神龛来自将整个宋国拖入深渊的忘我人魔燕春回!

许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宋国,在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押下了气势空前的一注,也咀嚼了惨痛的败果。

燕春回的死,直接导致宋国失去该届黄河之会的所有收获,并在之后的几年里,不断地支付代价。

包括辰巳午在内的辰氏满门……都成为代价的一部分,是“辰燕寻”这个名字的因果。

而他文永所得到的至暗神龛,是无回谷里最早诞生的第八人魔——食魄人魔。

燕春回将最初的第八人魔炼成了活着的神龛,以期观河台上一旦事败身死,能魂归此龛,修神再起。

殷文华将他镇入【赵墟王狱】,是借赵宋王气,阻隔燕春回的魂归之径,斩断燕春回的后路。

在商丘城走马赏花,活了二十一年,直至蜷缩在【赵墟王狱】的黑暗中,文永才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曾经的花团锦簇之下,他从未真正深入宋国的权力层,从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不能言明的隐秘——

倘若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他能按部就班地取得成绩,或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到那里,成为堂兄殷文华一般的人物……可那毕竟不可能。

彼刻执掌宋国的那些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将“殷文永”这个人作为考量。

文永当然明白,镇压至暗神龛脱不开宋皇的授意。他当然也想得清楚了,那个将至暗神龛给他的铜甲怪人……究竟是谁。

所以他知晓,就连他对这个神龛的惊疑,他失约潜回商丘,都在铜甲人的意料中。

也包括毁约之后——至暗神龛没能等到燕春回的魂降,属于最初的食魄人魔的意志,还沉陷在一朝登神如烈日的美梦,却因为得不到燕春回的反馈而消亡……他在誓约反噬的力量助推下,魂落其间,恰好继承了至暗神龛。

他不过是个一举一动都被精准预判的可怜虫。

当观河台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宋国皇帝“胎封”于文华树台,镇河真君用一块白日碑完成了道历三九三三年最盛大的谢幕……【赵墟王狱】也果然“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封禁漏洞。

文永明白那是最后的机会——若能逃狱,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还有作为棋子的资格。若连这个机会都无法把握,就只能和死去的辰家人一样,成为历史隐秘的一部分。

他拼尽全力,终究逃狱而走。

时至今日,对宋国的感觉很难描述,说“爱”,或者已经不再有。说“恨”,又好像不能够。

弃姓独行人间后,才知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堂兄殷文华给了他一次机会,铜胄覆面的辰巳午也给了他一次。

他在贫瘠的时候学会知足。

“阿永,你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偷懒……咱是不会说你,可别叫记账真人瞧见了!”瘦高瘦高的穆青槐,回头笑着说。

天边金旗似日,从不同方向集来的虹光,似鱼群溯游一般。这些都是枕戈军团旗下“金翎督”的精锐修士。

为了更好地应对妖界战场,枕戈军里腾龙境以上的修士,都是集中在“金翎督”调度的。

同为金翎总旗,文永和穆青槐向来交好。

他惊讶地抬眼:“记账真人?他不是整天喊着‘南岳当魁’,要抢献山吗?怎来冀山了?”

记账真人乃是南域大名鼎鼎的人物——武道真人钟离炎是也。

前年这位大真人藏在床底的记账本,被已然卸甲归田但根本闲不住的钟离肇甲摸出来了。翻开账本,满满的大逆之言,什么“老贼勿老”、什么“久病床前,殴他三拳”……

新老钟离家主因此大战一场,打得献谷都拓地。

胜负倒是不得而知,两位钟离家主都宣称自己的胜利。

但此战之后,钟离炎便得了个“记账真人”的雅号。

穆青槐幸灾乐祸地笑:“献山有风华真君坐镇,年轻一辈还有计三思和鲍玄镜崭露头角,哪轮得到他出风头?”

“再者说,当初他喊‘南岳当魁’,大张旗鼓地离开,还不是因为在冀山被斗战真君一脚踹走了吗?”

今年三十九岁的穆青槐,出身于一个以“宣”为名的南域小国,往上追溯三代,都没有超凡修士,可以说毫无背景可言。

好在家里有些资财,积累三代,购得一颗开脉丹。他也日夜苦练,打熬身体,成功开脉。

这样的修士在凡人面前可称一句“老爷”,在超凡世界仍是最底层。

他的修行本来也难见成果,但赶上了太虚幻境光扬天下的好时候,成功考进太虚公学,修得太虚玄章,一路突飞猛进。

更在前几年通过太虚卷轴任务,修了一手唯我飞剑!

当然不是那套绝巅横世的无上剑典,只是唯我飞剑这个流派下的其中一门飞剑术。

仅是如此,也已经让他成为金翎督里杀力最强的总旗。

自上届黄河之会后,飞剑一道便重现人间。

在太虚幻境里,就有忘我飞剑和唯我飞剑两个流派成体系的飞剑术传承——据说是镇河真君拿了永恒剑令,亲赴天马原永恒黄昏中取得。

齐国那边,名为“无我飞剑”的流派,也在陈泽青的支持下,正广扬于东域。

与飞剑一道相同,但声势更大的,是已经失落了漫长年月的仙术!

如今楚国已经放开“驭兽仙术”的传承,黎国正在宣扬“凛冬仙术”,魏国的“兵仙术”威名赫赫,云国的“如意仙术”也风生水起。

大秦贞侯大开因缘仙宫,择咸阳之良才,广授“因缘仙术”。

太虚幻境之中,名噪天下的荡魔天君,更是开放了“凌霄”、“善福”、“恶祸”三大仙术体系。有缘能近,功满自求。

若有人去到幽冥世界,有福缘拜访玄冥宫,能够完成相应的任务,那位执掌生死的秦广王,也并不吝啬传授“万仙术”。

就连三分香气楼都打出“极乐仙宫正统”的名号,开启“极乐仙术”的传承。

不过他们的前楼主罗刹明月净,却是在盛国惜月园一战后,就清空各地真阳鼎,消失在人间。

不仅外人找不到她,三分香气楼也找不到自己的楼主。

这个脱出楚国、一度蔓延天下的庞大组织,险被肢解。

危亡关头,“无瑕真人”夜阑儿站出来接手组织,袖舞人间,勉强维持了三分香气楼的匾额,但也声势大不如前,分楼驻地,只在一些大国名都还有所保留。

绝大部分分楼,都被天下各地的豪强吞下,改头换面,不复“三分香气”。

苦心千载,香满人间,行差踏错,一夜山崩!

当然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个名赫一时的风月地,真正值得人们注意的是……曾经绝迹人间的九大仙宫传承,只剩霸府仙术未有重现。

仙术时代,几乎重临!

纵观这仙术盛世的勃发历程,完全可以说是荡魔天君一手推动。

也无怪乎荡魔天君并不以“仙帝”宣称,这“当代仙帝”的名号,却是越来越响。

出身宣国的穆青槐,天然亲近景国、南斗殿,对楚国的钟离炎有些不满,也是正常的。当然谈不上怨恨,他并没有怨恨楚国最年轻武道真人的资格。

只是论及钟离炎吃瘪的消息,难免有幸灾乐祸的畅快。私下里编排那些大人物几句,也算是过了嘴瘾。

“你说话小心着点儿吧!当心被记账!”文永心情很好地开着玩笑。

穆青槐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忽有一个声音落在耳边。

比声音更粗暴的,是一领披甲负剑的身影,极蛮横地杀入视野,截断了众人视线。

也叫穆青槐的哈哈大笑,噎在喉头,变成鸭子般嘎嘎的声响。

众人无不避让目光,就连空中那杆招摇的金旗,也仿佛低头!

来者有一对锐利的鹰眸,华丽的战甲很是凸显身形,精心修剪过的短须,令他很有几分雅致的体面。可惜一开口,气质就全变了……

“这颜色也不好看呐~”

他负手看着金翎旗,一本正经,若有所思:“改成黑色吧,威武一些,也更符合本将军的气质。”

没人说话。

他身上的玄黑鎏金战甲,自获封武威将军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脱下来过。

众人见甲便如面。

他侧回头来,看向满脸堆笑、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的穆青槐:“种族战场,当以大局为重。虽然本将军马上要执掌冀山战场,坐镇枕戈城……却也不会跟你计较。不就是对武威大将军不敬吗,这又算得什么!对了,看你的军职,在这里也待了很久,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一下?我是说,适合流放罪犯的那种地方。”

穆青槐只是挤着眼角笑,好像听不懂。

钟离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体恤:“自己找个好地方吧。”

又眸光一抬,瞥着文永:“你也是。”

文永正低头假扮一个木桩,杵在那里不动不吭声甚至不呼吸,骤然被点了一下,有些崩溃……

我什么也没说啊!!

钟离大将军却已横渡虚空,自往枕戈城,气血狼烟拔空而起,招摇似撑天之柱,其声轰隆如擂鼓:“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当世最年轻武道绝巅,炎武宗师,无敌真君钟离炎是也!”

那柄名传天下的重剑【南岳】,亦如铁峰横移,留痕数里:“斗小儿,你德不配位,妒贤嫉能,战场上公然偷袭本将军——今日该把旧账算一算了!”

文永一时恍然!

是说这位记账大将军怎么又回冀山……

原是已经突破武道二十七重天,成为当世第六尊武道绝巅!

这是有信心挑战斗战真君了?

文永心下正有计较,便听得一声冷笑,撕裂长空,也几乎撕裂他的耳识——

“什么炎武?”

那声音骄狂嚣烈,有一种无限拔升的势态,永远地释放骄傲和自我。

“武道刚开,臭鱼烂虾都能趟出路了……”

金阳灿耀的天空,骤现纵横交错如蛛网般的天隙。无所不至的刀光,似流波将天隙贯通!

其声亦随刀光落:“在黄泥里打滚,也算开路吗?!”

文永缩了缩脖子。

这话只可斗昭说……他听都不该,听都有可能被做笔记。

至于种族战场内讧什么的……别的地方不好说,在这冀山战场,这两人动辄杀来杀去,大家也差不多都习惯了。

但见刀光如瀑,席卷长空。那岿然南岳之峰,也是蛮横,径直杀进了天隙中!

金翎旗下,人人翘首,欣赏这大戏。

为了提前适应神霄战争,三三年的黄河之会一落幕,现世人族就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

各国各宗,莫不将年轻天骄送上种族战场。从前镇场的老将,大多轮换下来休整,调理旧患。

但凡称名天骄者,以前也都有种族战场的历练,但多是个人独行,旨在磨砺厮杀技巧,在生死之间寻见道途。现在则多是以军团形式,或主一军,或镇一城,以战争胜利为第一追求。

钟离炎、斗昭、重玄遵等人的行踪,都是这种大战略的体现。

边荒、妖界、虞渊……也都各有新血,更是无日不战。

现世人族的战争潜力一旦激发,便如山崩洪涌,所有直面人族的异族,这几年都难言喘息。

“完了完了完了……”

钟离炎前脚刚走,穆青槐便皱作一团,唉声叹气:“啷个办嘛!”

文永无妄受殃,也是恼火:“你这个嘴啊,真该给你缝上!”

话虽如此,他们也都明白,钟离炎已经走到这个层次,不至于真个为这点小事针对他们。

所以周围“金翎督”的伙伴们,也只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几句,没谁真个替他们担心。

当然,以那位记账真君的恶劣性子……见一次恐吓一次也是做得出来的。

“正好我打算去玄龛关看看……”文永问道:“穆兄同行否?”

七年厮杀,他的至暗神龛,已经在冀山战场养得差不多,是时候换个地方。

玄龛关乃是神只战场,聚集了大量的妖族神只,若能在那里有所收获,必然大益于神龛的修行。

“倒也不至于连夜跑路吧?”穆青槐有些舍不得在冀山战场这些年的打拼,在这里好歹也是个总旗呢,去了玄龛关,还不知补不补得上缺。

他撇撇嘴:“记账真君还真能在这里立旗不成?他不过新成绝巅,拿头跟斗战真君碰?”

“还说!”文永赶紧捂他的嘴:“真以为他大人大量呢!?”

“走吧走吧,去枕戈军需官那里,把这几年的功勋都换了,疗伤圣药、最新杀法什么的,都补充一下。”穆青槐想了想也觉得被钟离大将军惦记不是什么好事,摆摆手:“我跟你走。”

“好兄弟!”文永揽住他,便往枕戈城飞。

穆青槐边飞边道:“对了,我们搞飞剑的,身子骨虚得很,现在还差一部防御功法,你要是有多的功勋,就帮我换了……”

文永拿眼斜他:“你有没有多的钱?多的都给我呗?”

两人笑闹之间,已至大城,恰见一从容身影,径出城来。

其人身着简约武服,行走当风。五官年轻得很,却有一种渊深气度。

穆青槐还在絮叨,文永已一把拽着他,让开道来。

此人卢野!

上一届黄河之会外楼场的无冕之王,与景国天骄于羡鱼并举——后者已经是斗厄军第一正将,在主帅离开的时候,有资格代掌这支天下强军!

黄河会后,又练兵十年,大景武卒终成,去岁妖界一战,震惊天下。【斗厄】战旗,重新飘扬在人间……列名【景十甲】。

曾经富贵宝玉般的玳山王,也成为了“代为天下山”的岱王!

于羡鱼作为岱王的亲传弟子,更是允文允武,兵练得好,生意做得大,剑术超卓!俨然是景国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同于羡鱼齐名的卢野,虽无显赫家门,这几年却是拳打八方,生生在妖界,为卫国占得一拳之地。

让那样一个泯然天下的小国,重新辉耀在种族战场。

几乎叫人复见,当年梅行矩时期的荣光。

一者身出名门,继往开来,一者发于卒伍,担山担海。他们之间的对决,在观河台上暂止。他们之间的胜负,或者还需要时光来检验。

但无论是哪位走在这里,文永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路边。

人贵自知。但自知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卢野却停下了脚步:“文永?”

文永有些惊讶,又暗暗紧张,脸上挂笑:“您知道我?”

卢野说话的时候很注重细节,总能给人一种真诚的感受:“观河台上,谁不是观众呢?你和熊问的那一场,打得很精彩,你对雾山十三剑的拆解运用,是看得到新意的。”

文永脸上的笑容真实了许多:“跟您这样的高手是没法比的……向您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穆青槐。”

穆青槐赶紧迎上来,行见大礼。

文永亦是侧身谨敬:“这位就是当今之世最负盛名的武道天骄,卢野卢都督。”

卢野现在的官身,是卫国骑军大都督,所以他有此称。

“卢都督最让我敬佩的,还不是他在观河台上一场不败的辉煌,而是他在黄河之会落幕后的选择——当时卫国被平等国袭击,发生了震惊天下的超凡灭绝大案。他并没有去白玉京酒楼接受荡魔天君庇护,而是回到了超凡凋零的卫国,卫国卫家,弘扬丹田武道。”

文永情真意切:“于国有责,于武有益,此真无双豪杰!”

“我哪里没有接受荡魔天君的庇护呢?”卢野摇头叹息:“那座白日碑,不止立在观河台,荡魔天君的庇护。也不止在白玉京了。”

“诚实地说,若非荡魔天君魁于绝巅,立碑不倒……卫国我是不敢回去的。”

当年黄河之会正如火如荼,卫国骤发惨事。在卫国做生意的商人纷纷撤离,卫国百姓大举外逃……整个卫国的人口,到今天都没有恢复到十年前的规模。人心不安,可见一斑。

是三刑宫查出了平等国犯案的证据,景国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荡魔天君杀死了首恶神侠……才能稍安天下之心。

卢野落落大方的态度,很能赢得好感。

穆青槐心下赞叹,面上敬佩:“卢都督是万金之躯,料来无事不动。我们兄弟在此征战多年,不知有没有能够效劳的地方呢?”

卫国在妖界是有一块地盘的!卢野当年在黄河之会上赢得了开拓的权利,也用拳头砸下了收获的果实。

但那块地盘说白了也就卢野一个人撑着,他轻易不会挪身才是。

“丹田武道日新月异,卫国铁骑初步成型,宁安城的防线基本稳固下来,我也可以脱身做一些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卢野看向文永:“宋国辰巳午,端方君子,我所敬也。七年前他在冀山战场牺牲,天下莫不恸之,我早就想来祭拜——文兄介不介意给我指个方位?”

文永终是明白,卢野为何叫住自己!

十年前那场举世无双的盛会,推举了这十年来最耀眼的天骄们。

那场黄河之会对现世的深刻影响,也已经在这十年里,如青萍之末的涟漪……风起天下。

而长河之水浪打浪,今日的新人正拾阶登山,昨日还在登山的人,却已失了新名。总有一些人没能跟上时代,或陷沉为泥石,或搁浅在河滩。

六艺皆通的辰巳午,是不幸的那一个。

在七年前,也即宋皇胎醒书山的前一天,默默守了宋国三年、广传六艺的当世真人辰巳午,将一身所学,留在商丘。而后只身离国,来到妖界……在冀山战场血战不退,最后被出身古难山、如今列名妖界天榜第三的真妖鹤梦怀所杀。

这也是文永来这里的原因。

至暗神龛通向一条广阔的阳神之路!

那或许也是燕春回许给宋国的条件之一,成则奉宋以阳神一尊,败则为己身神降之路径。

一开始文永并不明白,为何辰巳午不自己把至暗神龛留着,直至那一日……辰巳午挽弓落冀山。

这位的端方君子,在承认自己有一个名叫“辰燕寻”的私生子时,就已经心存死志。

宋皇当年登上书山,是养伤还是避祸,现在也无从讨论。

赵弘意毕竟是大国正朔天子,勾连忘我人魔燕春回的事情,也只如黎皇洪君琰一般,最后是罚酒三杯了事。

站在这等位置,拥有如此力量和权柄的人,罚酒已是非常不容易,乃荡魔天君三论生死而证得!

而辰巳午,默默承担了所有。

据说临死之前他并没有别的话,只大喊“我辰巳午也!”

文永回过头去看,这位让自己从小仰望的天骄,几乎是圣贤书里走出来的儒家君子,行有矩,立有节,真正用他的鲜血,阐述了那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

可惜一生端谨昂直,为国而屈。

他不说自己清白,但清白已留在人间。

“此去一千三百里,有一座百丈高的无名山,山上修竹成林。”文永抬手指远:“辰巳午没有坟茔,不存尸骨,鲜血洒在林间。我每年祭拜,只祝酒一杯。”

他从怀里取出一壶酒:“触景每伤情,我就不陪都督去了。此是辰巳午生前最爱喝的‘苦儿酒’,都督若是闻着此般的苦香……便是到了地方。”

卢野接过那酒,说了声“多谢!”,便踏空而去。

“如此人物!他年未尝不是一尊武君!”望着那奇峰秀远的背影,穆青槐犹自惋惜:“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送他一程,加深一下感情?”

“他是天上月,你我人间尘,相识已是交情,太近了难免照出我的丑态!”

文永摆摆手,自入城门:“走了,玄龛关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妖血才是我们能够赢得的荣耀。”

他没有说的是,他的至暗神龛毕竟来路可疑,不太能见光。在真正掌握此龛,获得等同真神尊位的力量前,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他尤其不觉得自己能在卢野面前有所隐瞒。

而且时隔七年,卢野突然要去祭拜辰巳午,与其说是敬佩辰巳午的为人,倒更像是去确认什么答案。

那个答案很危险,文永自知并没有接近的资格。

……

……

今年二十七岁的卢野,已经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强者,只差一步就能洞真。

“三十岁以下洞真者,可称绝世天骄。”

这荣耀,他自信能够证得。

宁安城属于“锈佛”战场,实际位置在整个大战场的边缘地带,承受的压力很是零散,故以自安。

锈佛战场的对手,以黑莲寺的妖僧为主力,常年不歇的梵歌,肆意生长的昙花,将那里妆点得犹如净土。

当然血肉填地,土壤肥沃,所以梵花娇艳。

冀山他还是第一次来,唯一的感觉是“凌厉”——偌大的冀山山脉,像一只展翅欲扑的恶鹰。

在整个冀山战场所展开的厮杀,瞧着也比锈佛战场更凶厉一些。

卢野独行在山脊,像在刀锋掠步,偶然远眺,生命凋零如花,炎夏恰逢秋谢。

天空正在进行的绝巅战斗,异常精彩,光影煊赫。

但以目前的境界,还看不出什么名堂,遑论学到东西……一眼之后,也就路过。

行路匆匆。

他来到了那座无名的小山,看到了茂盛的竹林,也在浓烈的血腥味里,嗅到了略苦的酒香。

这里是主战场的一部分,在过去的战争里不断易帜,从未真正属于哪一方。

文永只说他每年都来祭拜……那说明他一直都在最激烈的战线上。

被燕春回化生的辰燕寻挤占名额,被平等国操控的熊问赶出正赛,这个不够天才却够倒霉的殷氏公子,也以自己的方式成长着。

天下何其大也!人物何其多。

脚踩枯枝有脆响,卢野并不介意发出声音,也不介意山的另一边,一队妖兵正疾速迫来。

当然他也听到了身后人族队伍的呼喊——“兄弟!往这边靠!”

他在竹叶摇落的时候驻足,仿佛看到那一天,披衣戴冠的儒家君子立身如修竹,一步不退……而箭落妖将,并飞似雨。

当然也看到竹倒枝斜,一地凌乱的叶。

忽然觉得山那边的妖,和山这边的人,像是两亩庄稼,一茬茬地倒下,又一茬茬地生长。

他的拳头……呼之欲出。

在某个时刻,一切都静了。

透过林隙的斑驳天光,交织成了棋格的线。

他站在一个竹色的棋盘世界里,同时感受到广阔和渺小。

“终于来了呢。”

一个生得极美,叼着玉烟斗的女人,抱臂倚于竹下……玉肤青竹相映好。

她抬起厌世的美眸,声音慵懒:“我以为我们见面的时间……会在很久以后。”

卢野双脚微错,站住桩功,双手微张,虚握其拳:“赵子?”

赵子如玉的下巴微微上抬,美眸下倾,自然有了一种审视的味道:“或者你可以加个‘姨’字。”

卢野看着她:“赵子夷?”

赵子并没有说话,但玉烟斗里青烟扰扰,显然也不是太平静。

“倘若杀我要趁早。”卢野慢慢地说道:“这里毕竟是种族战场,时不时就有强者路过……万一斗战真君或者炎武真君察觉,对你恐怕不是好事。”

“多谢关心……但不必了。”赵子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打量他:“我想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我想听你亲口说。”

卢野很坦诚:“我想感受辰巳午死前的残意。我想知道,他是全节而求死。还是基于某种隐秘,不得不死。”

赵子呼出青烟:“果然是那门神通开花了……”

卢野眸光微黯,勉强撑着表情:“看来阁下很了解我。”

赵子并不回应,只问:“现在有答案了吗?”

“有了。我确定辰巳午是全节而死,求死之心坚如铁。”卢野咀嚼着心中的苦涩:“但你也告知了我,某种隐秘的结果。”

赵子静眸无波:“这十年你做的事情,我们都看在眼中——这一天早晚会来临,你很努力地推动了过程。”

卢野咧开嘴,那一瞬间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但他很快就收敛,以一种罕见的平静。

“之所以我会来找辰巳午……”

卢野说道:“吴巳是章少武,郑午是娄名弼。我以为辰巳午是周辰。”

赵子不置可否,只道:“至暗神龛上,有燕春回隐秘的归途,辰巳午的确是从昭王那里得到的情报。”

“黄河之会期间,你们好像并不知道燕春回是谁,所以才有了熊问那步棋。但从辰巳午得到情报并有所行动的时间来看……昭王好像更早就知道了答案?”卢野抓住了矛盾之处,并因此认定赵子并不真诚。

但赵子只是平静地道:“平等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畸形的、复杂的构成。有人希望燕春回成功,有人愿意给燕春回机会……也有人不在乎,有人不愿意。我们生活在共同的理想之下,只要最终的目的是一致的,过程的曲折尽可包容,亦不妨短暂行在歧途。”

现世最大的祸乱组织,在卫国惨事后,已经举世恶之的祸乱组织……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意志!

这实在是一个荒谬的答案。

却完美地解释了太多问题。

卢野并不因此觉得这个组织弱小,反倒望而生畏,他感受到一种根源性的、疯狂的力量……摇了摇头:“这样的组织能够存活下来,实在令人惊讶。”

“因为人们对平等的追求永远存在。但现实让人看不到希望——”

赵子平淡地道:“当然我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只是我转述的回答。”

卢野看着她,这一刻年轻的眼睛里,有不切实际的希冀。他问道:“那么我的爷爷,也是追求平等吗?”

赵子一时没有说话。

沉默已是回答。

年轻的武道天骄终是抬起拳来,虚拳按在自己的心口:“我的心里……有一颗生死种,在我脊开二十一重天的那一日,绽开了生死花。”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心。因为那朵生死花告诉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死。”

他看向赵子:“平等国十二护道人,我的爷爷是哪一位?”

“谁又是易叔呢?”

他接着问:“我的开脉丹,是你们给我的?”

最后他问:“我是谁?”

“你的问题太多了。”赵子慢慢地抽了一口烟。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感,但似乎对卢野有非同一般的耐心。所以还是回答道:“如我先前所说,平等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我们在不同的目标上,有不同的队伍聚集。”

“比如我和孙寅、钱丑,联手杀死了殷孝恒,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而卫国这件事,主导的是神侠和冯申,当然我也是知情者。冯申提供了超凡名单,神侠亲自动手,我在旁边看着。”

她将嘴里的烟雾吐出:“哦。冯申就是卫怀。”

棋格一格一格地褪去,重新看到竹林,重新沐浴阳光,重新有人族和妖族队伍的靠近。

卢野定在那里。

他想他不该走得这么快的。

他想他爬得太高了。

冀山实在太冷了啊。

太阳照在身上,也像冷冰冰的针扎。

??承蒙等候,周五继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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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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