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夭夭 二百一十五、我们就是魔

远处城墙缺口处的战斗还在继续，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巨大的火球和密密麻麻的火箭在空中互射。

“我不后悔！”禽子楠大声说道。

此时的主楼三楼内，中年妇人并不嫌弃乐之的丑陋，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乐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忽然出现的父母兄弟，忽然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己一炷香之前还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现在成为了自己的父亲。

瑞明手足无措地站在父亲身边，看着怪物一样的哥哥，手里的长剑握了又握。

中年妇人哭着说道：“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日子，那天你才满月啊！那个尸魔逼迫着你父亲将你从我的怀里抱走，两天之后再回来的时候，襁褓里包着的就成了一个妖怪啊，要不是脖子上带着这个黄丝带，我都认不出是我的儿子啊。浑身躺着绿色的脓水，胳膊一碰就折了！我哭喊着叫你父亲把孩子找回来，你父亲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啊！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你父亲说把你扔掉了！我可怜地儿啊，这么多年可想死我了！”

“我没有办法！”禽子楠再次大声的说道，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但依然坐得很直。

“百年前的乌越部山寨不过十余个，族众不过万人，每天都可能被附近的涂越部吞并。我现在依然记着我的祖父，为了部族的延续和兴旺，冒死进入深山老林，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恶魔，卖身为奴，答应了他苛刻的要求，这才换来部族的存续和发展，那是用乌越部族的战士和奴隶地们鲜血和生命才换来的。”

“到了我接任酋长的时候，乌越部已经成为了大部族，族众已经快十万了。在那恶魔的帮助下，我们打败了附近所有的部族，成为了十万大山内最大的部族，为族人争取到了最好的生存空间。

我知道这是用我亲生儿子的命换来的，我对不起你。但是如果再让我选的话，我依然还是会选择放弃你，我是部落的酋长，我就要为全体族众的生存负责！”

禽子楠的声音渐渐低沉：“孩子，当我把你从那个山洞抱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都已经碎了。襁褓里的已不是我的孩子了，那是一个丑陋到极点的怪物啊！你的妈妈哭昏了好几次，我实在不忍心将你杀死，只有把你放在木盘里顺水而走，是我对不起你，孩子！”

乐之猛地跳了起来：“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从小就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靠着吃死人肉存活，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体是由二、三百个死人拼接出来的。

从我记事起，我的养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给我换掉坏死的身体，安装上新的四肢和内脏，你知道几岁孩子的那种疼痛和恐惧吗？为了你的野心和所谓生存空间，把你的儿子出卖给恶魔，你就是真的成为了十万大山内的霸主，你会心安吗？”

“儿子，你的父亲真的是迫不得已啊。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的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抱着你向全部落地人炫耀，他说要把你培养成最强大的战士。但是那个恶魔太凶恶了，他豢养的一个尸魔就打败了部族里最厉害的大萨玛，每个月都要生吃一百个奴隶啊，敢于违抗他命令的部族全族都被他杀光了。”

惊慌的母亲连忙搂住儿子，帮着自己的丈夫分辨道。

“你为什么来刺杀父亲？你现在是在给九黎部卖命吗？”瑞明大声的对着怪物哥哥说道。

“尸魔多次伤我，九黎部的巫觋周南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次是来帮他杀敌报恩的！”乐之瞥了一眼瑞明，恨声说道。

差点送命的那次负伤就是眼前这个小子造成的。

城墙缺口处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不时地有巨大的石块投入城内，房屋的倾倒声，军民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地传过来。

战斗已经不像是骚扰性的佯攻了，城内的兵力也已经被发动起来，从主楼看过去，城墙内外火光连绵。

二楼不时传来高声的传令声、呼喊声。

“还真是造化弄人啊！想不到我们一家人会以这种方式团聚了！”禽子楠喃喃地说道。

“我这个样子你们不觉得恶心吗？”乐之摊开手，讥讽地说道，脸上已经躺满了泪水。

“儿子，这次我绝不再和你分开了！哪怕那个恶魔亲自来，咱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夫人大声地哭喊道。

“孩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变得更强，否则就要认命。女人可以哭喊，但男人不行，男人得承担起责任，哪怕……哪怕是和恶魔做交易……”禽子楠说道。

“九黎部的大军已经包围了耀乌城，已经有多股乌越部来援的援军被歼灭，你还是赶快投降吧！”乐之大声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再敢胡说我现在就杀了你！”瑞明怒吼道，长剑指向了乐之。

“哐”，那名持戈大汉踹开大门闯了进来。

禽子楠刚要怒斥。大汉喊道：“大酋长，长老苏赖叛主投敌打开南门，九黎部军队正往主楼冲来，七方族长带着部众与敌人在城内展开巷战，请大酋长速速撤离主城。”

中年妇女和瑞明都急忙站了起来，禽子楠反倒安静下来。

他抬头看着众人说道：“我不走了。我已年过五旬，从二十五岁接替我父亲成为大酋长起，大半辈子都在厮杀中度过，浑身伤病已经经不起逃亡的折腾了。

这些年，乌越部吞并周边大小部落四个，部众近三十万，成为了十万大山内最大的部族，我建成了千年以来大山内第一座石头城，差一点灭掉了宿敌九黎部，在下面见到列祖列宗也算说得过去了。

至于最后功败垂成实在是天意，非我可能抗争。”

禽子楠猛吸了几下，似乎是在闻着空气中传来的火焰和血腥味儿。

他略显瘦削的面颊带着淡淡的伤感：“佳明，我很高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看到你。出卖亲生儿子换来部族的强大是我二十多年心中最大的伤痛。

我没有什么可补偿你的，这把佩刀是我多年使用之物，也算一件宝物，送给你留个纪念吧。乌越部战败灭族已成定局，百年来三代人的艰辛毁于一旦，既然你和姬南相识，我只能厚颜相求少些杀戮。”

禽子楠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乐之。

“瑞明，你带着母亲和能走的族人赶快从密道离开耀乌城吧！离开十万大山去寻一条活路吧！这是一处埋藏武器粮食的山洞，是我当年以防万一的一点准备，希望能给你们一些帮助。

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复族，带着母亲和族人好好生活，给乌越部留些种子吧！”

禽子楠将一个皮卷扔给瑞明。

激烈的厮杀声已经从远处的街道延伸过来，更远处，城墙缺口处的战斗已经变成了溃败和追杀，大量的人在奔逃抵抗，更多的人在追赶和杀戮。

中年妇人哀哀痛哭，瑞明扑上来抱住禽子楠的双腿，哀求父亲和他一起离开。

禽子楠一脚将儿子踹倒，挥挥手。

持戈大汉走过来，朝着禽子楠磕了三个头，背起夫人，拽起佳明向着楼下跑去。

乐之捧着长刀，犹豫再三，朝着禽子楠鞠了一躬，然后瞬间消逝不见，身影融入夜空火焰之中。

看着乐之消失的身影，禽子楠两眼湿润，微微一笑。

事情已经安排好，只剩下等死了。禽子楠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时光。

今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人生不过百年，他自觉过得很精彩，年少得志，征战杀伐，在这万里十万大山里称王称霸，最好的东西享受到了，妻贤子孝，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再见了失去的长子，心中最大的遗憾也没了，很幸运，很好！

一幕幕回想着过往生的事情，禽子楠的神情愈淡然了，成王败寇尔！

楼下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贴身侍卫急匆匆的跑上来，衣甲破裂，浑身浴血，“大酋长，九黎部已经杀到楼下了，七方族长恐怕挡不住了。”

“来了，终于来了。”

禽子楠深吸口气，说道：“你们浴血抵抗，已经尽力了。大势已去，你们也不用抵抗了，现在下楼投降吧！应该能活命！”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禽子楠却不理会两人，站起身，将两人推出大门，然后将大门紧紧关上。

一名侍卫拍着门大喊道：“大酋长，您呢？”

禽子楠苍凉一笑，高声说道：“我当然要陪着我亲手建造的耀乌城在一起了。乌越部的男儿，刚烈不屈，怎会投降？！”

楼下已经传来兵刃撞击声和大声的呼喊声、惨叫声。

禽子楠拿下墙上的火把，沿着回廊慢慢地走着。每走到一个房间就举起火把将东西点燃。火苗迅速蹿起，浓烟滚滚。

“父亲、母亲，我来了！”禽子楠呢喃两声，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眼中不禁流下两串眼泪。

浓烟四起，大门外传来巨大的撞门声。

禽子楠嘶声喊道：“楠丢失了祖宗基业，族亡人灭，非战之罪，实在是天伤殿背信弃义、卑鄙无耻，儿无颜向列祖列宗请罪啊。”

大火燃烧，一连串的轰鸣声响起，许多物品已经开始掉落。

一些来不及逃走的乌越部战士见大酋长**，一些士兵选择了自杀，还有一部分冲进了火海。

……

孚虎、彭巫带着鸦螟、葵虎韦等将领和大巫在苏赖的带领下杀入百越城，朝主楼的方向冲了过去。

远远的看见主楼的三楼冒起了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孚虎下令所有的士兵全力朝主楼的位置赶去。

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主楼的三楼、二楼已经燃起滚滚浓烟，房梁等等都已经坍塌下来，一些先期抵达的九黎部战士开始四处寻找水源、水车开始灭火。

在主楼的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显然经过十分激烈的厮杀，沿途是一具具叠放在一起的尸体，这些尸体身着重铠，大多数都是九黎部的战士。

一具大汉的尸体被这些九黎部战士的尸体环绕其间。

这具尸体的人头已经被砍去，尸体拄在一根断戈杆上没有倒下，好几把刀剑嵌在这尸体上，都是从铠甲的缝隙处刺进去。

看得出，此人是乌越部的勇士，一直抵抗到最后，被那些疯狂围过来的九黎部兵将围攻，最后被乱刀砍死。

苏赖看了一眼，偏过了头，低声说道：“此人是禽子楠的贴身卫士长”。

孚虎点点头：“壮士啊，厚葬！”

看着不远处蹲坐成几排，浑身染血的乌越部俘虏，挥挥手：“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且慢！”在旁边黑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一名浑身罩着黑袍的高大身影。

大惊之下，几名卫士抽出长刀就要砍去。

“慢！”咸巫大声喝止，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师弟巫觋的重要帮手，曾几次看见过他。

他在孚虎耳边嘀咕了几句。

“这些人今后就是九黎部的部众，恳请大族长高抬贵手，少些杀戮！”高大黑影抱拳说道。

苏赖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黑影，不知道此人到底什么身份。

孚虎死死的盯着乐之，好半天，大声说道：“所有俘虏分开关押，约束军队不得随意烧杀。鸦螟带队建立城防、葵虎韦带队扑灭城内火头。请苏赖长老安抚乌越部部众。一切待巫觋过来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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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茶杯被樊老头重重地摔自地上。

“修行者追求长生，追求力量，本就是逆天而行，纳天地万物为己身，无可厚非。力量本身没有善恶，但是取得力量的途径有善恶，使用力量的人有善恶。

先人有言‘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修行者掌握的力量越强大，就越能感知天地、自然的广袤、浩瀚、无边无垠，才能感知命运、天道的神奇、博大、丰富多彩，才能感知自身的渺小、卑微和力有不逮。

只有紧守内心的自律和良知，扬善止恶，慎独修心，培养出高尚的人格，才能进一步体会更高的天道。道魔之别就在于方法在于路径，你杀人盈野，用人血来获得力量，即使已经非常强大，也早已入了魔道！”

樊老头略显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对这个天地的热爱与对万物众生的悲悯意。

“呵呵……哈哈……又一个悲天悯人的圣人！”银面人的先是呵呵小声笑，笑着笑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樊凡，我以为你修行到了炼虚境，一定会有什么惊人的见解，原来你和那群俗物都是一样迂腐！在这个天下，你没有力量就只能任人踩踏，只要为了获得力量当然什么途径方式都可以……”

“……只有获得了力量才能活下去，才能受尊重。你说的天道在哪里？我没看见，我只知道，我这条命是我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他们打不过我，就只能被我杀，他们弱小就只能被我喝血！想要杀我，就要做好准备被我杀……哈哈！”

“……我的师尊说了，天道不予，那便砸碎它的规则，夺来便是！你们说的规则，不过天地之间的枷锁罢了！你们维护的秩序，更是想困住我们的囚笼而已！”

“……我们以爪牙攫取我们的需要，以狂笑回应众生的哀嚎。鲜血是滋养我们的琼浆，白骨强壮我们的身躯。我们不是乞求者，我们是强夺者；我们不是天道的奴仆，我们是天地规则的破坏者——我们，即是以混沌为巢、以终焉为歌的——魔！”